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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當夜,明月如鉤,蟲鳴啁啾,露天庭院裡綠樹成蔭,夏花爛漫。

燭火熒熒的涼亭下,元策和薑稚衣對坐在石桌兩頭,沉默半晌,目露試探之意:“這就是你說的……風雨同舟,生死與共?”

薑稚衣肩膀端平,雙手交疊於身前,姿態端莊地頷瞭頷首:“怎麼,這麼快就後悔瞭嗎?”

“若是這樣的風雨,我覺得——”

元策垂下眼去,觀著面前與硝煙過後的戰場並無二致的場面,仔細看過這一桌子焦黑如炭的肉、焦黑如土的魚、焦黑如泥的菜、漂浮有焦黑如沙的不明顆粒的湯,知道的,知道這是在吃臨別飯,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斷頭飯……

“或許……”元策緩緩擡起頭來,“大可不吹?”

薑稚衣垂下頭去,盯著地面:“這是我這雙腳,有生以來第一次踏進庖廚之地。”

元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她腳上那雙新換的珍珠翹頭履,點瞭點頭。原先那雙白著進去,黑著出來,想是已經不能穿瞭。

“也是我這雙手,第一次不畏硝煙,上刀山,下火海,入油鍋。”

元策再看向她攤開的那雙指如蔥根、蔻丹艷艷的手,又點瞭一下頭。沒數錯的話,這雙手方才洗瞭七遍才恢復如初。

薑稚衣一雙水盈盈的眼委屈巴巴看著他:“我這般赴湯蹈火,全是為瞭你。”

元策點下第次頭:“我很感動。”

薑稚衣執起筷子,夾上一塊被榨幹油水,瘦如柴的肉:“那既然要風雨同舟,生死與共,不如我們一起……”

元策不重口腹之欲,漂泊在野的日子裡果腹即是滿足,但日子再苦也不過沒工夫打獵,摘野果充饑,倒還不至於吃這樣的——

“吃吃看,阿策哥哥?”

“……”

元策額角青筋一跳,默瞭默,遲疑著撩袖執起瞭筷子:“……好。”

一人一塊肉夾到嘴邊,薑稚衣和元策握著筷子緊盯著彼此,醞釀著深深提起一口氣,躊躇片刻——

“算瞭,你說的對,”薑稚衣盯著這足可摧毀人意志的肉幹,擱下筷子,“這風雨,不吹也罷,心意到瞭就行。”

元策松下的那口氣慢慢沉入丹田:“到瞭,都在你阿策哥哥心裡瞭。”

薑稚衣點點頭,擡起手,啪啪清亮地擊瞭兩下掌。

一行婢女流水般魚貫而入,撤下一桌子的黑不溜秋,換瞭五顏六色的菜式上來,當先將一碗釀皮子擺到瞭元策面前。

晶瑩黃亮、柔韌滑溜的皮子淋上紅彤彤、油而不膩的湯汁,搭配上入味的面筋,綠油油的胡瓜絲兒。

薑稚衣伸手一指:“這是我照廚房所說,一分一毫配料都不差,親手調的醬汁,潑的熱油,拌的皮子,這個絕對可以入口。”

元策低下頭微微一愣:“為何是釀皮子?”

“你不是喜歡吃這個嗎?”薑稚衣歪瞭歪頭看他。

元策才記起四月裡外出辦差,回程為給她一個驚喜,隨口在信裡謊稱自己被金城的釀皮子絆住腳步的事。

但其實釀皮子這等廉價的食物河西到處都有,那不過是那夜趕路之前,他隨意吃下墊肚子的東西。

真要論起來,這世間食物於他而言,隻有能頂餓的和不太能頂餓的,實在談不上有什麼喜歡的,不過——

元策眨瞭眨眼,執筷夾起碗裡的皮子:“從今夜開始,是瞭。”

夜風輕吹,涼亭燭火搖晃,兩人用瞭一頓久到地老天荒的晚膳,結束後,薑稚衣先一步起身去沐浴,說去去一身煙火氣。

遠處燈火闌珊之地,等瞭許久的李答風嘆著氣走上前來:“再不吃完,我都要來替你們吃瞭。”

元策斜眼瞟他:“有你什麼口福?”

李答風早就來瞭,元策也早就看見瞭。不過李答風既然並未上前,想必不是急事,難得這人懂得體恤即將分離的有情人,元策也便沒管他。

“方子送出去瞭,這肺癥可重可輕,我已與我手下學徒詳細交代好,讓他明日隨郡主一道回京。”李答風在石凳坐下。

“知道瞭,這事用你特意跑一趟與我說?”

“順道過來看看沈少將軍失意是什麼模樣。”

“我有何意可失?”元策指瞭指面前吃得精光的碗,“我有我未婚妻親手做的釀皮子吃,你有嗎?”

“釀皮子多食倒是無妨,不過二位若有意白頭偕老,建議還請勿食方才那等焦物。”

“不必李軍醫指教我也有數。”

“是嗎?我以為人傢的嘴會施仙法,一句‘阿策哥哥’,你命都能給她。”

“……”

元策瞇起眼催促:“到底做什麼來的?”

李答風從寬袖中取出一隻匣子:“既然郡主剛好要回京——有樣東西,勞煩少將軍托郡主替我帶去長安。”

元策哼笑一聲:“帶去長安哪裡?”

“郡主自然知道。”

“我未婚妻單純,不懂你們人心復雜。”

李答風搖瞭搖頭,帶著有求於人的嘆息一字一頓道:“公主府。”

“哪位公主?”

“寶嘉公主。”

元策收下匣子:“不是說好人總是被追逐的那一個,好人也有上門送禮的時候?”

“七月是她生辰,正月裡跟我討要的。”

元策若有所思地點瞭點頭,見李答風起身準備離開,叫住瞭他:“人傢四個月前說的話,你這會兒還記著?”

李答風回過頭來:“少將軍有何異議?”

元策站起身來,雙手負背,往前走瞭兩步,背對著他清清嗓子:“我是想問,你們相隔千裡,天長日久,如何不淡卻情意,分離前有什麼妙法……”

李答風輕笑一聲:“我看你這頭應當淡不瞭,郡主不需要什麼妙法。”

那需要的是誰還不懂嗎?元策回頭睨他。

“這妙法給你,你恐怕舍不得用。”李答風搖瞭搖頭。

“何出此言?”

李答風語重心長地拍瞭拍他的肩膀:“人有百感,當數身體發膚的痛感最為深刻,難以忘卻。”

薑稚衣在浴房來來回回沐浴瞭好幾遍,才洗去今日在庖廚沾染的一身煙火氣。

今日傍晚問驚蟄她們,她即將與元策分隔兩地,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在日理萬機的光景裡多記著她一些,她們說常言道,要想抓住男子的心,便先抓住男子的胃,於是她便決定給他留下一頓難忘的味道。

早知道反正都吃不瞭,還不如不做這傻事呢……

薑稚衣哀嘆著從浴房出來,一眼看見榻上躺瞭個人——

元策沐浴過,換瞭一身單薄的燕居服,正在榻外側枕著手臂閉目養神。

身側伺候的婢女知今夜兩位主子必要獨處,連忙輕手輕腳退瞭下去,闔上瞭臥房的門。

薑稚衣也放輕瞭腳步走上前去,到瞭榻邊,彎身打量著榻上人,見他安安靜靜的,好像睡著瞭,小心避開他爬上去。

剛要一腳跨過他人,忽而一個天地顛倒,人被翻瞭個面,栽進綿軟的被褥裡。

後背烏發鋪落滿枕,身前雪白的寢裙凌亂堆疊,元策人在她上,手臂支撐在她身側,目光清明,似是守株待兔已久。

“你沒睡……”薑稚衣擡起眼話說一半,便被滾燙的吻堵住瞭話音。

唇瓣被濡濕,熟悉的味道攻城略池而來,薑稚衣張口想把話說完,卻又發現也無甚重要,閉上眼擡高手臂,緊緊摟住瞭他的脖頸。

薄袖下滑,露出一對白得刺眼的皓腕,雪膩肌膚蹭過頸後,激起層層震栗,元策低頭看著她,輾轉深入,啃嚙吞噬,又拿出瞭吃人的架勢。

可是這一次,薑稚衣滿腔裝不下的不舍也亟待發泄,非但沒有退縮,反壓低他的脖頸,生澀地回吻起他。

兩人鼻尖撞著鼻尖,唇齒撞著唇齒。溽熱蔓延,汗透衣衫,喘息一高一低交替,彼此糾纏的涔涔水聲回響在飄動的幔帳間。

薑稚衣漸漸感覺到自己四肢百骸的氣力在一點點流失,圈著他的手慢慢滑落下來。

元策一手將那一對玉臂掛回自己的脖頸,一手下挪,摸索到一根細帶,輕輕一抽。

燥熱湧動之時唇忽而被松開,隨之而來的是身前一涼。

薑稚衣驀然睜眼,低頭看去,見寢裙散開,腦袋裡轟然一聲大響,飛快抱臂遮擋,驚地瞪大瞭眼。

元策低著頭,盯著半露在鵝黃心衣外的雪色起伏,眼看那山巒在她急烈的呼吸間噴薄欲出,目光一凝。

薑稚衣看著他視線落處和他暗潮洶湧的眼色,臉頰燙得快燒起來。

腦海裡一瞬間浮現出今日那一幕幕圖冊,似也是眼下這般情狀,薑稚衣慌神道:“你、你做什麼……你不會是要……”

元策擡起眼,嗓音沙響:“那是洞房花燭夜才做的事。”

“那、那你要——”

“你把手拿開,我告訴你。”

薑稚衣昏昏怔怔地,被他哄人的眼神蠱惑,猶疑著松開瞭手。

元策垂眼看瞭她一會兒,彎下脖頸,低頭吮住瞭那雪色起伏邊緣薄薄的肌膚。

眼前似有一道白光閃過,薑稚衣渾身一顫,大睜著眼仰起頭,盯住瞭頭頂的承塵。

元策一點點用力,像要在她距離心臟最近的地方留下烙印。

細密如針紮的刺痛傳來,鉆心的痛和著鉆心的麻癢,心神搖蕩間,薑稚衣嘴裡溢出破碎的輕吟,低眼看著他的頭頂心,看著他鼻尖陷入的地方,五指牢牢攥緊瞭被褥。

一直攥到指骨泛白,元策才松開她,擡起頭來。

一陣眼冒金星的頭暈目眩裡,薑稚衣輕喘著氣,對上他望來的眼。

“……痛不痛?”元策輕聲問。

薑稚衣眼角淚水泛溢:“痛——”

“那就好好記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