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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看著這荒誕的一幕,薑稚衣腦仁都嗡嗡作響起來,忍無可忍之下,勒令一來一回的兩人——或者可能是三人全都閉上嘴,攤開手讓三七交出語錄冊。

三七面露猶豫,在薑稚衣的威視下將折子一折折收起,低下頭雙手呈瞭上去。

眼睜睜看薑稚衣接過冊子走向後院,裴子宋因同路跟瞭上去,三七在心裡向元策道瞭聲歉:“您自己說的,郡主之令視同您令,違令者軍法處置,少夫人讓小人閉嘴,小人隻能閉嘴啦……”

說著自顧自點點頭,覺得沒錯,撓著後腦勺去外頭點兵瞭。

另一邊,回後院的路上,薑稚衣發現裴子宋手裡拎瞭幾帖藥包,一問才知,裴傢兄妹這幾日滯留在杏陽城,聽說從饑荒之地來的流民一批批湧入城內,便想著盡份微薄之力上街施粥,裴雪青略通醫術,幫著當地醫館接診瞭許多餓病熱病的流民,幾日下來自己也勞碌病瞭。

原來方才薑稚衣在屋裡降暑的時候,裴雪青就躺在她對面的西廂房。

薑稚衣這殘餘的暑熱倒不打緊,聽說裴雪青高燒未退,忙帶上馮軍醫去看她。

馮肅是李答風手下最得力的學徒,給裴雪青診過脈,看過她目前在用的藥方,說沒什麼問題,就是勞累加風熱所致,藥用下去,當會慢慢退燒。

薑稚衣放瞭心,見裴雪青沉沉睡著,便不打擾退瞭出來,到瞭外間,問起裴子宋此前遭遇流民生亂的事。

裴子宋本想送她出廂房,伸手引路的手猶豫著一頓。

見他仿佛當真不敢與她多說閑話,薑稚衣往西北努努下巴:“你不必管他,他寫那玩笑話的時候又不知今夏這天會熱成災,若知道如今我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他也巴不得我與你們彼此照應著些,我問你流民的事,是想為前路做做打算。”

“是子宋狹隘瞭。”裴子宋尷尬地紅瞭耳朵,請她在客椅坐下,與她說起前些天的事,“那日我們路遇一批流民討食,見他們餓得隻剩皮包骨頭,臉也曬得脫皮瞭,當真可憐,便將馬車裡的幹糧和水全分瞭出去,沒想到車行不遠,又來一批流民,我們除瞭留給自己的一隻水囊,已然拿不出救濟之物,可這批流民兇惡,圍著馬車便要動手搶奪,幸虧魏長史剛巧帶人巡經附近,將我們救瞭下來,告訴我們遇到這種情形不應當隨意給食物,否則看著是救人,其實會引起更大的禍患,還可能把自己搭進去。”

薑稚衣點瞭點頭,那朱刺史瞧著為人諂媚,魏長史倒是個牢靠的。

估計是她這一路得玄策軍護衛,流民遠遠看見軍隊便怕瞭,不曾上前討食,否則她必然也像沒有經驗的裴傢兄妹一樣作為。

“流民這麼多,朝廷都不管嗎?”薑稚衣蹙瞭蹙眉。

“今年連北邊都是熱不可耐,南邊更甚,且熱得比往年更早,我也是前些天才得知,此次旱情其實三月便有苗頭,四月便開始瞭,到五月底,南面三州連續三月滴雨未降,顆粒無收,鬧開瞭饑荒,可底下官吏一直息事寧人,瞞報災情,朝廷在六月中旬才得知確切的事態。”

“竟連朝廷都是六月才得到消息……”難怪四五月的時候,天高路遠的河西一點風聲也沒有。否則她五月走到半路可能就被元策接回去瞭。如今卻說什麼都來不及瞭,行程過瞭七成,已是騎虎難下。

裴子宋眉頭深鎖地搖瞭搖頭:“更叫我憂心的是,前些天我詢問瞭許多南邊來的流民,發現實際災情很可能比朝廷目前所知還更嚴重,南邊三州許已是赤地千裡,餓殍遍野,如今流民騷動不斷,這樣下去,恐天災未平,人禍將起……前日我已手書一封,與傢父說明此事,希望來得及阻止事態惡化。”

不管是長安還是河西,消息都不如離災民最近的民間靈通,裴子宋年少登第,學識過人,他既然如此判斷,說明當真可能爆發民亂。

薑稚衣本隻是擔心自己要滯留幾日,晚些才能見到舅父,聽裴子宋這麼一說,心底打起鼓來。

裴子宋連忙寬慰:“不過你也不要太擔心,杏陽城最近開放糧倉,接濟流民,進來的流民多心存感念,我們所在的地方倒不至於爆發民亂。”

薑稚衣點點頭,斂色想瞭想:“裴子宋,我問你一個逾越的問題,你若覺不便,不必作答。”

“郡主請說。”

“災情拖延成這樣,想必皇伯伯已是雷霆大怒,不少官吏都要被罷免,你打聽瞭這麼多事,可知此次賑災一事是否牽連到哪位皇子?”見裴子宋果真意外一愣,薑稚衣輕咳一聲,兜瞭個圈子,“你也知道,我與四殿下兒時是舊識,不知此事可與他有關……?”

原來如此,那沈元策不去與四殿下爭風,怎麼光逮著他瞭?

哦,想起來瞭,因為四殿下已經成婚瞭……

裴子宋心底念頭一轉,忙正色答:“這倒也沒什麼不能說,據我所知,原先負責此次賑災的官員是太子殿下那邊的,出瞭這麼大的岔子,太子殿下恐怕確實大受牽連,四殿下倒沒什麼事,反而臨危受命,接手瞭賑災事宜。”

“那就好!”薑稚衣面上欣慰一笑,心裡卻隱隱不安。

太子犯錯,照理說二皇子定要趁勢而上,大展鋒芒,舉薦自己手底下的官員,或者自請接手賑災事宜,但最終這件事卻交給瞭四皇子。

看來皇伯伯對於二皇子和他背後的河東已經防范到瞭極點。

薑稚衣想起離開姑臧前夜,她跟元策問起朝中局勢,元策說,如今朝廷和河東隻差一層窗戶紙便要公然劍拔弩張,今年年關,河東節度使未必還會進京。

倘若范德年不進京,不管是朝廷先發兵降罪,還是河東先動手,兩邊開戰都不遠瞭。

當時薑稚衣聽著還在想,那就算有戰事也得過瞭年關,年關元策進京,到時候他們在一起,什麼都不怕。

可如今天災突如其來,朝野皆是一片混亂,也不知事情會不會有變數……

她要獲知朝堂上的第一手消息,還得盡快回到長安去。

翌日上午,刺史府官衙正堂。

朱逢源恭敬站在一旁,驚訝地望著座上的貴人:“郡主才歇瞭一夜,這就要繼續趕路?可是下官這寒舍哪裡招待不周?”

薑稚衣懶得應付這些官腔,支著額角輕輕闔上瞭眼。

身後驚蟄代為開口,笑著說:“郡主問什麼,朱刺史答什麼便是,您隻需要告訴郡主,眼下杏州往長安一路的官道可有流民散落,若有,還勞煩朱刺史點些人手,為郡主開開道。”

朱逢源知道自己多嘴瞭,面色一凜:“是,下官明白,下官這就去安排。”

驚蟄微笑點頭:“郡主回到長安,定不會忘記朱刺史的功勞。”

“哪裡的話,能為郡主效勞,是下官三生修來的福分!”

朱逢源笑瞇瞇正要退下,身後一陣匆忙的腳步響起:“大人,出事瞭!”

薑稚衣眼皮一睜,看見瞭昨日那位跟著朱逢源的副手魏寂。

朱逢源眼角抽動著給魏寂使眼色:“何事驚慌?莫驚擾瞭郡主!”

魏寂飛快低下頭去,朝薑稚衣行禮:“不知郡主在此,下官失儀,郡主恕罪。”

薑稚衣蹙起眉頭:“出什麼事瞭?”

魏寂請示般看向朱逢源。

薑稚衣揚瞭揚眉:“本郡主在問你話,你在看誰?”

魏寂連忙拱手答:“回郡主話,杏州東面彭縣一帶有流民起瞭不小的動亂,當地縣衙應付不瞭,請大人派兵支援。”

“哎喲,”朱逢源一驚,“那可正是郡主回長安的路,郡主眼下還是待在杏陽城安全些!”

薑稚衣頭疼得扶瞭扶額。倒不是安全的問題,她身邊那一百名玄策軍是精銳中的精銳,就算面對北羯兇悍的騎兵也都個個以一當十,應對亂民自然不在話下。

可如今流民與朝廷的矛盾已經激烈至此,玄策軍不宜在這個節骨眼跟流民動手,哪怕是為瞭保護她,到時候刀劍無眼,萬一防衛過當,引發更多民怨,被有心人指摘,這本與河西無關的渾水可能就潑在元策身上瞭。

薑稚衣沉出一口氣:“這動亂最快何時能夠平息?”

“恐怕最快也得今夜到明早。”

“我等朱刺史的消息。”薑稚衣給瞭朱逢源一個催促的眼色,起身出瞭正堂。

傍晚時分,薑稚衣坐在西廂房的床榻邊,觀察著榻上裴雪青的臉色。

見裴雪青面色緋紅地擰著眉,過瞭一日,非但沒有退燒,反而睡得更昏沉瞭。

薑稚衣暑熱已降,隻剩些乏力癥狀,裴雪青這狀況卻很不樂觀。

馮肅從昨夜到今日給裴雪青診過三次脈,說她昏睡中渾夢不斷,心緒紊亂,一直不退燒不醒轉,可能根因是心病。醫者的外力恐怕無濟於事。

薑稚衣跟裴子宋打聽瞭下,聽說裴雪青正月裡在長安也是這般模樣。

裴子宋說,裴雪青在河西散完心之後瞧著的確開朗不少,可自從離開姑臧,距河西越來越遠,不知從哪天起,她又時常一個人發起呆來,如今剛好碰上勞累和風邪入體,這便病來如山倒瞭。

眼見裴雪青絲毫沒有好轉,朱刺史平亂的消息也遲遲未來,一整天下來,薑稚衣等得焦躁不已,心裡總隱隱害怕有事發生。

此行為減少馬車承重,加快行路,她身邊就帶瞭驚蟄一名婢女,已被她派去前院盯消息,眼下也沒人能安慰安慰她,隻能自己安慰自己——裴雪青明日便會好起來,明日一早,她就帶裴傢兄妹一起回京。

薑稚衣探瞭探裴雪青額頭上蓋著的濕帕,正要讓裴傢的婢女過來換新,突然聽見房門被急急叩響,不等她道一聲請,隔扇便被一把推瞭開來。

一向最是穩重的驚蟄氣喘籲籲奔進來,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態。

薑稚衣心頭一緊,驀然起身:“發生什麼事瞭?”

“郡主,裴公子在外打探災情,從新來一批流民口中聽說一件事,前兩天,南面一條河幹涸,露出河底石頭,石頭上寫瞭些字——”

“……什麼字?”

驚蟄深吸一口氣:“天公怒,興武卒,大旱至,仲皇出。”

薑稚衣愣愣聽著這一字一字,擡手緊緊扶牢瞭床柱。

興武,是皇伯伯的年號。

仲皇,是指二皇子。

河東和二皇子……要反瞭。

薑稚衣心臟狂跳,有一瞬間腦袋一片空白,一瞬過後,顫抖著開口:“……快,快讓三七動用玄策軍的鷹隼,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個消息傳去河西,告訴元策!”

驚蟄轉身就走。

薑稚衣補充:“還有京城那邊——”

驚蟄回過頭來:“郡主放心,河西得到消息可能會晚一步,但京城應當與咱們差不多,裴公子也將此事告知瞭朱刺史,請他立刻派人去通知附近各州瞭。”

待驚蟄走後,薑稚衣定瞭定心神,讓婢女照看好裴雪青,出瞭西廂房,往前院官衙走去。

前院人來人往,一名名通信兵攜帶著蓋有刺史印的信報奔出刺史府,翻身上馬,往各個不同的方向飛馳而去。

正堂裡,裴子宋正著急地來回踱著步。

薑稚衣走上前去,快快問:“眼下京城會是什麼情形?”

裴子宋停住腳步,臉色凝重:“我三日前傳去傢裡的信沒得到回應,我擔心,我們得到消息的同時,京城可能已經——”

裴子宋沒有說下去,薑稚衣卻也懂瞭。

石頭上的迷信之說本就是范德年和二皇子設計,是為謀反造勢,煽動人心,這些話在民間傳開的同時,叛軍的兵鋒定然也已殺到京畿,否則豈不將造勢變成瞭自曝?

書案那頭,朱逢源蓋好最後一封信報的官印,擡眼看見憂心忡忡的薑稚衣,快步迎上來:“郡主,幸好您晚一步動身,如今京城情況未明,您就先安心留在這裡吧!”

裴子宋的臉色卻並沒有朱逢源這般安心,搖瞭搖頭道:“朱刺史,看眼下這形勢,假如京畿當真淪陷,恐怕杏州也難以幸免。”

朱逢源眉心一跳:“裴公子的意思是……”

薑稚衣眼睫輕顫。

意思是,如果京畿徹底淪陷,最大的救兵就是河西。而杏州是河西抵達長安的必經之地,河東若要阻攔河西,那麼包括杏州在內,附近這幾個州都將是河東的必爭之地。

河東的兵鋒,遲早也會指向這裡。

……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正堂裡掌起燈來。

燈火通明裡,所有人都在等待消息,期盼傳回來的消息是京城已經鎮壓叛亂,二皇子已經被拿下。

戌時,一道勒馬的長籲之聲打破瞭刺史府內的死寂。

一名通信兵在府門前連滾帶爬下馬,飛奔進來:“報——!”

所有人齊齊坐直身子,卻在下一刻,心臟重重沉入谷底。

“河東大軍壓境,上萬兵馬正朝我杏陽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