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前,六月初七深夜,河東衙署——
范德年將閱後的密信捏在指尖,引燭火燒成灰燼,唇角微勾:“我那長安的好外甥終於下決心瞭。”
“恭喜將軍!”一旁副將拱瞭拱手,“太子犯下如此大錯,依舊軟弱無能到隻會向聖上喊冤求情,可彈劾太子的折子一封封遞上去,聖上卻隻讓太子禁足思過,二殿下願立軍令狀自請賑災,結果這立功的機會反倒落在四殿下頭上……二殿下這回總算死心瞭。”
范德年八字須一撇,中氣十足地哼笑一聲:“早跟他說過,就算他扳倒太子,也得不到儲君之位,隻要他背後有我這舅父在,有我河東在,他的父皇防他便如防洪水猛獸。這孩子,非要等到他四弟嶄露頭角才幡然醒悟,我河東的兵馬都等疲瞭。”
“二殿下畢竟年輕,不撞過南墻,終歸舍不下父子情,所幸二殿下清醒的節骨眼剛剛好,這一場天災,朝廷和河西皆始料未及,連老天都在助將軍一臂之力!”
范德年執起一卷羊皮地圖,手一揚鋪展開去,垂眼看著早已勾畫過千萬遍的行軍路線,擡起食指,順著那條血色的線從河東一路慢慢劃向長安。
“十一年瞭,當年與寧國公一同拱衛聖上回京登基,走的也是這條路啊……”范德年瞇起眼,像在回想久遠到仿佛已是上輩子的事,“蒼鷹,你說這些年究竟是我變瞭,還是聖上變瞭,還是……我們都變瞭?”
蒼鷹低下頭去,握拳壓於左前襟:“卑職隻知,卑職對將軍的忠心永不會變!”
“好,好——!”范德年快意大笑,“宮裡就交給我的好外甥打理瞭,你我二人兵分兩路——”
“卑職明白,將軍隻管直取長安,放心將後背交給卑職,卑職定誓死拿下杏州沿線,阻河西援兵於杏陽之外!”
當下,六月二十七,杏陽城刺史府官衙,報信的士兵一句“大軍壓境”話音剛落,堂中三人驀然起身。
朱逢源穩瞭穩頭頂的烏紗帽,一指堂下士兵:“從哪個方向來?預計多久抵達?”
“從東北面來,預計不足三刻便可抵達!”
薑稚衣和裴子宋緊張地對視一眼。
等瞭一個時辰消息,雖已做過各種各樣壞的打算,卻也沒想到叛軍來得如此之快……
朱逢源:“令魏長史和曹司馬各率兩千人馬,前往東城門和北城門迎敵!其餘人馬留守西南兩面!”
“是!”士兵飛奔下去傳令。
裴子宋神色緊繃:“朱刺史此戰可有把握?”
朱逢源兩指並攏,一指城頭方向:“裴公子放心,我杏陽城是易守難攻之地,除去今日派去平亂的人馬,還餘守軍五千,方才也已提前疏散百姓,清通城中幹道,當能夠應對上萬叛軍!”
薑稚衣疑問地看向三七,壓低聲道:“范德年不像會打無準備之仗,既然這些兵馬不夠攻下杏陽,為何不派足人馬?”
三七答道:“想來是沒法派足,叛軍要拿下的不止杏州,為打各州一個措手不及,必要同時兵分幾路,其餘各州若不曾像我們這樣提前佈防,的確很可能被奇襲攻破。”
“這麼說,方才派出去報信的人還是晚瞭……”
三七握拳點瞭點頭:“看叛軍來勢,京畿必定已經陷入戰事,咱們附近各州也都面臨強敵,無力彼此支援,唯有各自守好腳下陣地,幸好您所在的杏陽易守難攻,比起別州,目前咱們的情形還算好的。”
薑稚衣抿瞭抿幹燥的唇:“既然杏陽易守難攻,叛軍若拿下杏陽,等於擁有一座堅固的堡壘,待你們少將軍千裡帶兵馳援,對上這座堡壘,便會落於范德年的下風,是不是?”
“沒錯,何況……”
何況眼下這城中既有玄策軍的未來少夫人,或可撼動河西,又有相國之子,或可撼動裴相,對范德年來說實屬意外之喜,拿下杏陽更如同錦上添花。
薑稚衣聽懂瞭三七的言外之意,牢牢攥緊瞭衣袖。
四面皆敵,她與裴傢兄妹已無路可退,唯有——
三七:“小人必定誓死保護好您!”
“是我們要一起,誓死守住杏陽。”薑稚衣緊緊盯住瞭三七。
恰此時,魏寂把著腰刀匆匆步入正堂,朝上首拱手:“大人,已照您吩咐部署完畢。”
朱逢源擺擺手:“這時候就不必親自來報瞭,速速上城樓指揮坐鎮,我隨後就到!”
薑稚衣看著兩人,思量來去,還是不太信得過他們的部署,想起曾在玄策大營見過玄策軍守城時的井然有序,與朱逢源提議:“不知朱刺史可否允許我的人一同上城樓督戰,他們經驗豐富,配合默契,若分散在各個關卡,各城門之間更易彼此策應。”
“這——”朱逢源面露猶豫。
“大人,不可!”魏寂搖頭,“這畢竟是玄策軍,豈可凌駕於我杏陽守軍之上督戰……”
朱逢源為難道:“的確,郡主,若無調令,玄策軍不宜參戰……”
薑稚衣涼涼瞥去一眼:“長安恐怕都在等玄策軍來救,我玄策軍中精銳就在你杏陽城,你推三阻四,可是與叛軍同心?”
“下官絕無此意!”朱逢源瞪大瞭眼。
裴子宋微微笑著:“朱刺史,大敵當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時還當變通行事,再說這一百名玄策軍都是護送郡主回京的人馬,如今郡主蒙難,他們自然要保護郡主安危,難道聖上事後還會怪罪您保護瞭郡主嗎?”
這一個紅臉,一個白臉,朱逢源看看薑稚衣,又看看裴子宋,揪著滿臉的褶子松瞭口:“那就這麼辦吧……”
薑稚衣點點頭:“那便請朱刺史將此軍令白紙黑字寫下,蓋上官印,省得我軍中將士辦事束手束腳。”
……這哪裡是怕辦事束手束腳,分明是盤算著萬一聖上怪罪,也由他這刺史擔責。
朱逢源在薑稚衣的逼視下,硬著頭皮執筆照辦。
薑稚衣轉向三七:“路開好瞭,接下來就交給你們瞭。”
三七肅穆拱手:“玄策軍定不辱使命!”
深夜子時末,薑稚衣和裴子宋面對面坐在官衙正堂,沉默地盯著手邊的茶盞。
兩軍交戰已持續兩個時辰,交戰的地點從一開始的東城門,到瞭現下的北城門。
薑稚衣和裴子宋起先還在討論形勢,到後來除瞭等待也無事可做,便成瞭這般的相顧無言。
官衙在城南,這裡靜悄悄的,聽不太見號角聲,好像今夜隻是一個普通的夜晚,外面什麼也沒發生,然而茶盞裡細微波動的茶水卻證實著廝殺的激烈,證實著這座城池正在面臨生死存亡的威脅。
薑稚衣看著眼下茶水漾開的一圈圈波紋,眼前浮現出四月裡在玄策大營目睹的攻守城戰演習——硝煙彌漫,戰車疾馳,喊殺沖天。
演習尚且如此,若是實戰……
“裴子宋,倘若,隻是倘若……”薑稚衣忽然擡起眼來開口,“倘若城破,你落入敵手,范德年拿你要挾裴相投誠,裴相會怎麼做?”
裴子宋似乎也早已預想過此事,篤定地笑起來:“父親必不可能為瞭他的兒子向謀權篡位之人投誠。”
薑稚衣跟著一笑,點瞭點頭。
“郡主呢?”
薑稚衣收起笑意,默瞭一默,與裴子宋露出一樣篤定的神色,說的卻是:“我不會落入敵手。”
裴子宋目光輕閃,靜靜看著對面的人,皺瞭皺眉頭。
忽然一陣奔走的腳步打破瞭正堂的寧靜。
兩人齊齊站起身來,看見三七抹著滿臉的血泥奔瞭進來:“少夫人,我們退敵瞭——!”
薑稚衣懸瞭整夜的心終於往下落瞭一截:“敵我傷亡如何?”
“我方傷亡尚在清點,估計在一千以內,叛軍隻剩約莫三千殘兵,扛不住暫時撤退瞭!”
“我們的人可都還好?”
“少夫人放心,弟兄們隻是督戰,並未受傷!”
“眼下外頭什麼局勢?”
“我們扛過瞭第一波火力,接下來就看叛軍後續兵力何時抵達,若附近各州堅持久一些,我們便可多一些喘息時間,不過今夜應當不會再有第二戰瞭,少夫人快去歇一覺吧!”
薑稚衣放下心來:“那你們也……”
話音未落,又一陣奔走的腳步聲響起,一名玄策軍士兵疾步入裡:“少夫人,不好瞭,城西糧倉失火,朱刺史也不知所蹤瞭!”
像一道驚雷打在頭頂,眼看整座官衙的人轉瞬間一窩蜂出動去城西救火,薑稚衣和裴子宋熬瞭半宿,懵得頭腦發暈。
城西的糧倉貯存著杏陽守軍的糧草,一旦失火,這仗便等同輸瞭一半……
敵軍沒打進城,糧倉卻失火瞭,這是禍起蕭墻之內,出瞭細作!
薑稚衣立馬讓人叫來魏寂問情況:“朱刺史怎會失蹤,他先前不是去北城門坐鎮瞭嗎?”
魏寂低著頭答:“是,但方才戰事混亂,大傢也沒註意大人何時不見的,等發現糧倉失火,想與大人稟報,便是誰也找不到大人瞭。”
薑稚衣額角隱隱作痛,氣得來回踱步:“城西糧倉這麼重要的地方,你們不曾派重兵把守?!”
魏寂面有難色:“自然是派瞭重兵把守的,可若是有人能讓駐守的士兵聽他調遣……”
薑稚衣腳步一頓:“你的意思是,和叛軍裡應外合的人是朱刺史?”
“下官不敢妄斷,但城西糧倉並無打鬥痕跡,那些守軍是與大人一樣憑空消失的,而且大人的妻女也都不見瞭,眼下看來隻能是——”
薑稚衣和裴子宋看瞭彼此一眼。
裴子宋點點頭:“魏長史先去忙吧,看這糧倉裡的糧草還能搶救下來多少。”
魏寂頷首告退:“救火之事便交給下官,郡主與裴公子今夜辛苦,回房早些歇息,明日說不定還有一場硬仗。”
薑稚衣目送魏寂轉身離開,轉頭問裴子宋:“你怎麼看?”
“出瞭細作,今夜這一戰便好理解瞭——范德年本以為杏陽城裡有內應,所以並沒有對這座易守難攻的城池加派更多兵力,卻沒想到你讓玄策軍督戰,叫內應失去瞭放水的機會,反將叛軍打得倉皇而逃,所以這內應隻能臨時心生一計,趁亂燒瞭城西糧倉,好動搖我們下一戰的軍心。”
薑稚衣點頭,思索片刻道:“假如真是朱逢源,他如今消失不見,便是叛逃出城瞭,接下來城裡不會再有人作亂,假如不是,眼下這麼多人都去城西救火,玄策軍也去幫忙瞭,這官衙眼見得快空瞭,等徹底一空……”
薑稚衣倏地擡起眼來:“對方的下一步是什麼呢?”
裴子宋指指自己和薑稚衣。
“那要不——”薑稚衣眼珠一轉,“我們抓緊時間,各回各房歇息?”
“我也正有此意。”
凌晨時分,刺史府後院東廂房,一身雪白寢衣的少女躺在床榻上,安安靜靜閉著眼,呼吸綿長均勻。
後窗忽而咔噠一下被人從外撬開,一身夜行衣的人翻窗而入,一道落靴聲在靜謐的臥房裡突兀響起。
昏暗之中,來人手執匕首,慢慢一步步靠近床榻,撩開紗帳。
剛要下手,床底驀然伸出一隻手,一把將他整個人拖拽下去。
不待他呼出一聲,床底鬼魅般的人一個暴起,一手卸瞭他下巴,一手橫劍抵上他喉嚨。
下一剎,榻上“熟睡”的少女支肘慢悠悠坐瞭起來,與三七道瞭聲辛苦,在她床底下藏瞭這麼久。
隨後端坐於榻,歪瞭歪頭,隔著紗帳居高臨下地打量起三七制伏的來人:“你們杏陽人翻個窗怎麼這麼大動靜?我未婚夫可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