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人並排挨坐在飯桌邊,看著面前的飯菜出著神,遲遲沒動筷。
杏州才剛剛休戰,關內失地尚未全數收復,眼下沒有新鮮肉蔬,桌上都是幹菜醃菜,是薑稚衣從前甚至不認得的食物。
“我去給你找些好吃的來?”元策偏頭問。
“我不是嫌棄——”薑稚衣回過神來,搖瞭搖頭。
她不是嫌棄這些食物,相反她是在感激自己還能吃上這樣一盤盤有滋有味,從溫暖安逸的廚房裡端出來的菜。
薑稚衣夾起一筷子醃菜送到他碗裡,又給自己也夾瞭一筷子:“戰事還沒瞭結,這樣就很好瞭。”
劫後餘生,還能與所愛之人同桌而食,已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元策看著她清減的臉,回想今日抱她發覺她瘦瞭一圈,想說她受苦瞭,想說很快就讓她吃上新鮮的肉蔬魚蝦,話到嘴邊又覺哪一句都太輕,都抵不過她孤身立於城樓決絕一剎,抵不過他方才出去取膳,從裴子宋口中聽說她這些天究竟是怎麼過來的。
靜靜看瞭她一會兒,元策說:“薑稚衣,謝謝你保護好自己,也謝謝你保護好杏陽。”
“我也沒做太多,我問過你的嘛,攻城器械很厲害,守城方人又少該怎麼辦,你說保住士氣是決勝關鍵,我就動動嘴皮子,哦,還有出瞭些我最花不光的銀錢……”
薑稚衣隨口輕描淡寫著,忽然感覺哪裡不對,側目看他,皺瞭皺眉:“等會兒,是不是兩月不見我們感情生疏瞭,你在河西有新人瞭,怎麼跟我說謝謝?”
是啊,怎麼會說出謝謝這樣的話。
他也是才知道,原來情意深重到整顆心臟都在墜脹的時候,竟然說不出你儂我儂的情話。
元策把人抱起來,抱她坐到他腿上:“我有新人?這兩月我身邊唯一的雌物就是元團,你這話怎麼不反問自己?”
眼看他下巴往外一側,準頭極佳地指向裴子宋所在的廂房,薑稚衣驚訝地張瞭張嘴:“不會吧,這種時候你還計較,要不是裴子宋在,我一個人可應付不來那些。”
元策當然知道,也打心底感激幸好裴子宋在她身邊,不過是此刻面前粗茶淡飯,遠方尚有戰火彌漫,說些不著調的話,讓她緊繃的弦稍微松一松。
“我感激他保護你,和我嫉妒在你身邊的人不是我,是他——有什麼沖突嗎?”元策眉梢一挑。
薑稚衣擡手圈住他脖頸:“那除瞭裴子宋,你要感激要嫉妒的人可還有很多,曹司馬、雪青阿姊、驚蟄,刺史府上下官吏,那些願意相信我們的杏陽守軍,願意獻出食物、上陣參戰的百姓,還有……”
話說一半,像碰到一面過不去的障壁,卡到一根咽不下的魚刺,薑稚衣眼底忽而沒瞭神采,到嘴邊的話再說不下去。
方才有玄策軍的士兵過來找元策回報傷亡情況,元策沒有當著她的面聽。
從醒來到此刻,她一直不敢問出那個問題,好像隻要她不問,那就是一個未完待續的結局。
元策沉默著靜止片刻,擡起眼來:“先吃飯,好不好?”
“吃完以後——”薑稚衣盯著他的眼睛,像在等他說出一個奇跡。
元策垂瞭垂眼:“吃完以後,我們去送送他們。”
再次走進深夜的城西軍營,這座廢墟裡全無戰勝的欣喜,遍地都是蒙著白佈的擔架,餘生的士兵們一個個辨認著自己的同袍,在花名冊上將他們的姓名勾畫上朱紅的圈。
玄策軍的士兵們聚在軍營角落,垂眼看著那一長排一百零一副擔架。
他們說,時值熱夏,這一百零一個弟兄回不去遙遠的河西,隻能就地安葬。
他們說,戰事尚未瞭結,他們和少將軍很快便要奔赴下一座城池,無法在此逗留太久,所以安葬就在今夜,他們已在城外擇好僻靜之地。
薑稚衣蹲下來看過那一張張被清水洗凈的面孔,對著花名冊喚過每一張面孔的名字。
看到元策遞來帕子,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三七身邊淚流滿面。
火光下,小少年緊閉著雙眼,面容平和,看起來好像隻是睡著瞭。
薑稚衣接過帕子,沒去擦淚,顫抖著伸出手,用帕子小心擦凈少年鬢角的塵泥,拿手點瞭點他此刻看不見的梨渦。
“三七,來生我不做你的少夫人,做你阿姊,好不好?”
身後一眾玄策軍士兵不忍地別開頭去。
“還有他們,”薑稚衣看向那一長排不見盡頭的擔架,“這麼多人,我可能得努努力,像這輩子一樣有花不光的銀錢,到時候把他們都接來府上,隻管在我那兒白吃白喝,隔壁鄰舍若問我,他們為何可以這樣遊手好閑,我便說,因為他們上輩子已經把苦都吃完瞭,往後生生世世再也不用吃苦,再也不要吃苦瞭……”
“我記著瞭你們的名字,你們也要記著我,若記不住我就記著你們少將軍,反正他也跑不瞭,肯定在我府上,你們都看準瞭門,別走錯瞭,若去別人傢白吃白喝,可是會挨打的。”
薑稚衣蹲在地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直說到腿麻一個踉蹌,被元策扶起。
擦過淚,薑稚衣拿出瞭那隻在姑臧街頭買的塤,那隻她為瞭躲避三七監視而買的塤,雙手執塤放到嘴邊,對著西北的方向輕輕吹奏起來。
悲淒哀婉的樂聲綿綿不息,回蕩在軍營上空,一縷一縷飄向西北。
一眾玄策軍士兵將戰盔夾在臂彎,低頭肅立。
一曲畢,薑稚衣慢慢放下手中的塤,面朝向這一百零一人:“諸位肉身長埋他鄉,願此引魂曲,引諸位魂歸故裡……我與少將軍,還有諸位這一眾同袍手足,送——諸位將士回傢!”
“送——諸位將士回傢!”
一副副擔架被擡起,整整齊齊擡出軍營,往城外青山而去。
薑稚衣遠望著這蜿蜒的長龍,擡眼看向頭頂璀璨的星河,合十雙手,閉起眼睛——
願今夜星月長明,照亮戰士們歸傢的路。
翌日拂曉時分,第一縷晨曦透進窗欞的時候,薑稚衣站在臥房榻前,努力捧起對她來說實在太沉的鎧甲,替元策一件件穿戴上身。
後續援軍已經抵達,四面各州尚有失地待收復,他就要率玄策軍出征。
元策本想自己來,可她說,她前些天聽杏陽守軍們說,將軍出征之前若得心愛之人替他穿盔戴甲,必可率領他的士兵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還說昨夜從軍營回來,她前前後後翻來覆去將這鎧甲的穿法研究瞭十遍,她自己的衣裳有時候都穿不明白,但這鎧甲的穿法,屬實已被她全弄明白瞭。
元策不想辜負自己衣裳穿不明白,卻能穿明白他戰甲的未婚妻,便張著手臂由她動作。
不想她倒是沒說大話,一件件給他穿得十分妥帖。
最後一樣是戰盔,元策看她鄭重地捧著戰盔上前,彎著脖頸低下頭去。
薑稚衣踮起腳來,替他戴好,順勢捧過他臉,仰頭湊上他的唇,輕輕一吻:“阿策哥哥。”
元策彎起唇角,垂眼看她:“嗯。”
“阿策哥哥。”
“嗯?”
“阿策哥哥。”
元策失笑:“有話就說。”
薑稚衣揚瞭揚下巴:“沒什麼話,這是我施的仙法,聽說將軍出征之前,若得心愛之人喚三聲哥哥,定可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元策目光隱動,掌過她脖頸,低頭含著她唇瓣深吻下去。
薑稚衣踮著腳仰著頭,緊緊抱著他的鎧甲回吻他,直到叩門聲響,來人回報大軍已經整裝待發。
元策鎧甲下的胸膛起伏著,慢慢松開她,舔吻去她唇上水漬:“聽說這比叫哥哥更管用。”
薑稚衣抿唇笑著,眼底倒映著他英挺的眉目:“既然管用,大軍開拔在即,本郡主可否下幾道命令給少將軍?”
元策點頭:“臣願聞其詳。”
薑稚衣端起手來,面容肅穆,仰頭看著他:“將軍此去,一要殲滅叛賊,手刃仇敵,二要珍重己身,毫發無損,三要保你麾下戰士盡數平平安安,大勝而還。”
元策後撤一步,支劍單膝屈地:“臣,謹遵郡主之命。”
七月初四,玄策軍自杏州開拔,以雷霆萬鈞之勢向東南進發,短短數日連下十城,收復大燁關內失地,一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如颶風過境,所到之處草伏塵揚,叛軍潰不成軍。
河東節度使范氏痛失愛將,後路被斷,聞訊咬牙自京畿退兵,意欲龜縮回河東老巢。
不料才出京畿地界,便遇玄甲大軍迎面圍追堵截而來。
當夜風雨大作,電閃雷鳴,河西玄策軍與河東叛軍決戰於急雨林。
歷經半夜,河東叛軍戰至僅剩范氏一人。
疾風驟雨之中,數十柄銀槍牢牢對準瞭包圍圈正中。
包圍圈外,玄甲少年翻身下馬,手執長槍,一步步踏過屍山血海走上前來,烏黑的盔纓隨風扯成一線,面頰滾燙的熱血被雨水沖淋,懸掛著血珠的眼睫卻在風雨裡一動未動,一雙烏沉沉的眼盯住瞭前方狼狽支地的人。
范德年身中數箭,拿手捂著肩膀,支肘撐起半邊身體,眼看著走進包圍圈的少年,看混雜著雨水的鮮血從他手中長槍槍頭一滴滴墜落,如見倒數向死亡的更漏。
“……沈元策,你行軍打仗之能,我身為對手亦感佩敬畏在心,若非你河西橫在我踏平京畿路上,我並不想與你為敵!”
元策哼笑一聲:“我能打,是為護我河西昌盛安寧,不是為瞭讓雜碎感佩敬畏,范節使這話不如留到九泉之下與我河西死去的將士說,看他們能否諒解你的無可奈何。”
范德年瞳仁一縮,支著斷臂往後縮去。
元策揚手一槍,刺穿他掌心,將人釘進泥地,手握槍柄,擰轉槍頭。
骨骼碎裂聲伴隨著慘烈的呼痛聲響徹雨林。
范德年急喘著氣,死死盯住瞭他:“……沈元策,我縱為亂臣賊子,也是聖上的亂臣賊子,我的生死,不由你定!”
“若我非要定呢?”
“你便也是大燁的亂臣賊子!”
“那我便做瞭這亂臣賊子!”元策拔槍而起,揚手又一槍,刺穿他琵琶骨,執槍的五指一根根握攏,再擰。
范德年大張著嘴痛至失聲,幾欲昏厥而去。
恰此時,忽聽一陣轆轆馬車聲遠遠駛來,一道清亮的女聲錚錚響起:“沈少將軍槍下留人!”
范德年如聞生機,大睜起眼朝元策身後望去,見馬車停穩,兩名少女一前一後彎身下車,冒雨走上前來。
元策並未回頭,仿佛早知她們會來。
薑稚衣帶著裴雪青走進包圍圈,居高臨下地俯瞰著范德年,歪瞭歪頭:“巧瞭,這亂臣賊子,本郡主也想做上一做。”
范德年瞇起被雨水模糊的眼,這才辨認出來人是誰,燃起的希望瞬間熄滅。
薑稚衣看向元策:“杏陽一戰,裴姑娘險失性命,又聽聞京中叛軍曾以刀要挾其父歸順,今欲親手弒殺叛賊,以解心頭之恨,還望沈少將軍成全。”
這些暗語,元策自然聽得懂,拔槍而起,側身一讓:“那便成全裴姑娘拳拳之心,裴姑娘可知人體要害何處?”
裴雪青冷眼看著地上的人,握著沈元策贈與她的匕首,拔匕出鞘,慢慢蹲下身去,一字一頓道:“沈少將軍放心,我懂如何醫人,自然也懂如何殺人。”
范德年瞪大瞭眼看著他們:“沈元策,你造下諸般殺孽,終有一日將受反噬,不得好——”
話音未落,嗤一聲入肉之響,裴雪青雙手握著匕首,用盡渾身的力氣將刀尖重重刺進范德年的心口,擡頭看向他難以置信的雙眼,面色蒼白如雪,眼神卻堅定不移。
這一刻,眼前好像又看見那個嬉笑怒罵,吊兒郎當打馬過長安街的少年。
裴雪青眼眶熱淚湧動,卻堅決不落一滴:“他是這世上最最赤誠之人,你不配喚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