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風停雨歇,急雨林外,戰後的玄策軍原地安營紮寨休整。
裴雪青因身份不適宜,被裴子宋接回附近驛站落腳,薑稚衣則隨元策回瞭營地。
這些日子,她和裴傢兄妹一路跟著開道的玄策軍,待元策打下一座城池便往前進一座城池,直到前日關內失地全數收復,暫且在關內與京畿交界處安頓下來,離此地並不遠。
雖收復關內一路勢如破竹,連戰連勝,但數日久戰之下,玄策軍全軍上下也已是筋疲力竭。薑稚衣此行不光為親手送范德年上路,還命人帶來數千斤羊肉慰勞將士。
營地裡,炊煙縷縷升起,篝火靜靜燃燒,終於不再有動蕩的硝煙和隨時可能吹響的號角。
薑稚衣跟在元策身邊,看他將戰盔夾在臂彎,聽士兵回報著京畿的軍情,等士兵走後,拿起帕子要去擦他滿臉的汗雨和血漬。
元策聽回報時的肅容一卸,一把攔住她手:“臟死瞭。”
薑稚衣動作一頓:“我又不嫌棄你。”
“我嫌棄,那些人的血也配沾上我未婚妻的帕子?”
“……”那你真是挺愛憎分明。
剛巧一旁有士兵端著面盆經過,元策一招手把人攔瞭下來,低頭將臉浸入瞭盆中清水。
士兵到嘴邊的一句“這是給李軍醫打的水”噎住。
元策擡起臉,滿面水珠淋漓淌下,彎下脖頸朝薑稚衣努努下巴:“來,現在擦吧。”
薑稚衣語塞著去給他擦臉,掖著帕子輕拭過他額頭、臉頰、鼻尖,感覺到周圍無數道目光匯聚在他們身上,放慢瞭手上動作。
元策眼風往邊上一掃:“閑著的都洗臉去。”
一眾士兵連忙移開眼,各打各的水去瞭。
“是想洗臉來著,我這水去哪兒瞭?”李答風掀開營帳,閑閑抄著手走瞭過來,一看元策邊上的面盆,“原是讓人截胡瞭。”
“一盆水你也計較,”元策掀眼看他,“還是你計較的是我有人擦臉,你沒有?”
薑稚衣剛好擦到元策鼻尖,輕輕一捏他鼻子:“少顯擺,李軍醫在杏陽可是親自給你擦身照顧你的。”
“他給我擦身,我有什麼開心的。”
薑稚衣思忖著眨眨眼:“我給你擦開心?那一會兒你把甲胄卸瞭……”
李答風輕咳兩聲,示意他還在旁邊。
薑稚衣清清嗓子,收起帕子轉向李答風:“李軍醫,這次對不住你,我沒能在寶嘉阿姊生辰前回京,你給寶嘉阿姊的生辰禮還落在我這兒。”
“戰事突然,郡主平安就好,這點小事無妨,想來她也沒過生辰。”
的確,六月裡長安突發宮變,後來宮變危機雖然解除,京畿一帶卻仍一直處在戰事當中。
所幸天子對自己的二兒子存瞭防備,宮變當日親自拔劍對敵。四皇子率兵解救皇宮,趕在叛軍企圖控制朝中重臣以及包括元策繼母在內的一眾將軍親眷之前,將大傢保護瞭起來。
二皇子為此不得不撤出長安去與外圍叛軍會合,今夜范德年兵敗,二皇子應當也已經被擒。
估計范德年這支叛軍交給瞭玄策軍,二皇子那支叛軍交給瞭四皇子。
剛想到這裡,忽有士兵匆匆飛奔進來:“報——!”
薑稚衣聽著這喊聲頭皮一緊,幾乎是一瞬間,整個人立馬繃直瞭身體。
“少將軍,東南方向二十裡地,京畿大軍正朝我營行進!”
薑稚衣緊張地看向元策:“京畿的軍隊——那是友軍吧?”
元策和李答風對視瞭一眼,是友軍,恐怕也不是友軍。
兩刻鐘後,玄策軍整裝上馬,列隊於營地前,望著對面同樣高踞戰馬的京畿軍。
平坦的地面上如有一條看不見的楚河漢界,玄金兩色的軍隊各據一邊,互不過界,靜默對望。
夜色裡,兩邊騎兵各自流水般散開一條道,兩匹高頭大馬從己方軍陣穿出,向對面緩緩走去,抵達楚河漢界,馬上兩人齊齊一扯韁繩勒馬,直視向對方。
薑稚衣站在邊上,借著營地的火光看清瞭對面一身金甲,濃眉高鼻,鳳眼威厲的領軍人——四皇子齊延。
對視一眼過後,元策和齊延各自翻身下馬。
兩邊騎兵跟著翻身而下。
齊延身側,欽差雙手高舉一卷明黃聖旨,當先開口打破瞭沉默:“沈少將軍平叛辛苦,聖上恩旨已到,還請沈少將軍接旨吧。”
元策眼睫一垂,目光在那卷明黃聖旨一落。
齊延視線掃過元策和他身後一眾玄策軍:“諸位將士甲胄加身,亦負傷在身,不便跪拜,便以軍禮見旨吧。”
元策頷首拱手,長揖而下。身後一眾玄策軍隨同行禮。
欽差宣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前河西節度使沈氏子元策今率河西玄策軍光復關內,誅叛賊,固山河,安社稷,承乃父之風,攘外安內,朕甚慰之,以三千戶封沈氏元策為折沖侯,賜表字——讓之。欽此——!”
元策盯著靴尖的眼睛驟然一瞇。
薑稚衣在聽見“讓之”的那刻倏地擡起眼皮,望向元策躬身的背影。卻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什麼。
“恭喜沈少將軍,未及弱冠便立下如此赫赫戰功,成我大燁史上最年輕的封侯將軍。”欽差笑著雙手遞上聖旨,“聖上說瞭,您連日奔波作戰辛苦,如今叛亂已定,可放心班師回西,嘉賞麾下將士,令他們好好養傷歇息。”
元策默瞭默,雙手接過聖旨:“臣,謝陛下隆恩。”
齊延看向直起身來的元策:“夜半更深,我軍也待休整,不知沈少將軍可願劃分急雨林一半地界,留我軍夜宿於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元策微一擡手,“殿下還請自便。”
京畿軍在玄策軍對面安營紮寨,兩軍在沉默間各回各營。
薑稚衣跟著元策進瞭營帳,替他摘下戰盔,一件件卸下鎧甲,想與他說什麼,又遲遲沒有開口。
除掉河東,手刃仇敵,自然大快人心,但隨著河東的落敗,朝廷、河東、河西三角的平衡被打破,天子防備的眼睛也從河東轉向瞭河西。
此番戰事,玄策軍橫掃千軍之力令叛軍膽寒,也同樣在天子心裡紮進瞭一根刺。
哪怕天子千防萬防著河東,仍遭此一難,足可證明河東實力強勁。可河西卻在歷經三年對外戰事之後,依然大勝於河東。
剛剛經歷過謀權篡位的天子,恐河西借勤王之名直入京畿,威脅皇權正統,所以送來一封恩旨,給瞭元策年少封侯的殊榮,給瞭食邑的嘉賞,但更重要的是那一句:賜表字——讓之。
這一刻,薑稚衣忽然回想起幾個月前的一件事。
三月裡她剛剛恢復記憶,拼命想要逃離河西,找到瞭裴子宋這根救命稻草。那日裴子宋問她,元策可是軟禁瞭她,她撒謊說沒有。
後來驚蟄問她為何不說實話,若說瞭實話,此事便不單純是兩傢兒女的事,聖上定會插手下達聖旨,她們即刻便可歸京。
那時的她隨口答,說是因為怕裴子宋知道太多會有危險。
但其實不是這樣。
在裴子宋問她的那一剎,她設想瞭說出實話的結果,腦海裡浮現出聖旨下達,元策像今夜這般躬身頷首接旨的模樣——
她覺得她不喜歡那個模樣。
哪怕那時她與他誤會未消,很害怕他,卻也不知為何十分抵觸那幅場景。
直到此刻,她明白瞭。
她不想一個自出生起便為強權所傾軋的人,在強權面前彎折他的脊梁。
他的命運不該是這樣。
讓之,讓之。他若要退讓什麼,當是他的選擇,而非有人告訴他,他必須讓。
“這表字不好聽,”薑稚衣給元策理著衣襟,不滿意地聳起眉來,“我不認。”
元策垂眼笑著看她:“那什麼好聽?”
薑稚衣往外看瞭眼:“可有人能聽見我們說話?”
“這會兒沒人,說吧。”
“我倒覺得棘竹這名號不錯,像你。”
元策也不意外她知道瞭他過去的身份,輕一挑眉:“因為你喜歡吃筍?”
“……”她這說正事呢,打什麼岔子!
薑稚衣恨恨看他:“是,喜歡吃你行瞭吧。”
“那什麼時候來吃?”元策歪頭。
薑稚衣眉心一抖,疑心自己是不是懂得多瞭便想得多瞭,腦海裡一下閃過那些過目便再難忘卻的艷色畫面,結巴道:“吃、吃什麼?”
“那就沒什麼。”元策眨瞭眨眼。
薑稚衣目露探究地看著他,還想說什麼,忽見他擡手比瞭個噓聲的手勢。
果不其然片刻後,有士兵靠近營帳:“少將軍,四殿下送來牛肉犒賞將士,此刻正在營外,可要請進?”
“殿下都親自登門瞭,何來不請的道理。”元策朝外答完,待士兵離開,垂眼睨向薑稚衣,“你送羊肉,他送牛肉,倒是默契得很。”
薑稚衣側目看他:“犒賞將士不都送肉嗎?送的不是同一種肉也叫默契?我可是知道你不吃牛肉才送羊肉的。”
“那你這青梅竹馬的舊交果真與我不太合拍。”
薑稚衣壓低聲:“人都要來瞭,少夾槍帶棒瞭!”
話音落畢不久,士兵在門口說瞭聲四殿下到瞭,領著齊延進瞭營帳。
齊延與元策一樣換下瞭甲胄,隻穿一身輕薄常服,與元策差不多高的身量,站在帳門口也快碰著頭頂帳沿,又有一雙不怒自威的鳳眼,站在那裡給人一股沉甸甸的壓迫感。
薑稚衣垂首福身:“見過四殿下。”
“不必多禮,”齊延的目光在薑稚衣頭頂心一觸即離,看向元策,“有些關於關內各州平叛的詳情想向沈少將軍瞭解,不知沈少將軍可有空閑?”
元策點頭:“不過殿下若是不急,不如一道用過膳再談正事,我倒無妨,但內子餓瞭。”
薑稚衣斜著眼珠子看向元策。
她何時說過她餓瞭!
齊延點頭:“那便如此。”
“殿下請。”元策伸手一引,將齊延引至帳中長條案,請他落座。
薑稚衣跟著元策到瞭齊延對面,在元策身邊挨著他坐下。
很快有士兵進來送膳,端來三盤羊肉餡兒的餃餌,分別擺到三人跟前。
薑稚衣眼看著面前的餃餌目光一凝。
自從母親過世後,她就不吃餃餌瞭。
原因無他,隻是因為那年除夕,她在夾起一隻餃餌的時候,從傢裡嬤嬤嘴裡聽見瞭母親自盡的消息。
從此後,她的飯桌上再沒有出現過餃餌,連過年也不吃。
因為看到餃餌就會想起那一天,就會感覺到壞消息降臨的窒息。
不過她隻與元策過瞭一次年,那次的年夜飯還是她和寶嘉阿姊準備的,元策好像不知道她這個忌口。
薑稚衣頓住的時候,齊延也是目光一滯,看瞭眼對面薑稚衣微變的神情,又看元策並未在意,擡頭問士兵:“你們不知道郡主不吃餃餌?”
元策緩緩擡起眼來看向齊延,又緩緩偏過頭,看瞭眼薑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