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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薑稚衣從蒲團上起身,隔著帷帽不動聲色地往四下看瞭看,被驚蟄扶著出瞭殿堂,朝外走去。

一路到瞭僻靜無人處,兩人停在樹蔭下,薑稚衣轉過眼問驚蟄:“如何?”

驚蟄附到薑稚衣耳邊道:“郡主放心,奴婢方才留意瞭殿外動靜,有兩人來偷聽墻角,一位想是掃塵的弟子,除瞭腳步聲外還有笤帚的響動,全程有條不紊,似是高人,另一位腳步一頓過後匆匆忙忙便走瞭,聽起來走得很是趔趄慌張。”

薑稚衣恍然瞇起眼:“一位按兵不動聽我後續,一位急急忙忙跑去報信,對上瞭,這便對上瞭!”

“郡主高明,如此一來,張道長誤以為您與沈少將軍親事不成,必定再次出關。”

薑稚衣點瞭點頭,等魚兒釣上來,便可揭開話本之謎,也可問清楚和親一事究竟是胡編亂造還是確有根據,待她查明真相,便去信向元策邀功。

至於查探的手法——

天知地知清道祖知,便不必元策知瞭。

薑稚衣腳步輕快地往觀外走去,正待走下長長的石階,忽見前方一道熟悉的青袍身影正疾步拾級而下,走得頗有落荒而逃的風范。

“嗯?”薑稚衣停在觀門前,遠遠一指,“那是裴子宋嗎?”

驚蟄順她所指望去,覺背影的確十分相似,但向來從容的相國公子何曾有過這般狼狽的步態?

眼看前方男子一腳絆在最後一級石階,險些摔個大馬趴——

“與裴公子氣度差遠瞭,”驚蟄搖頭,“隻是背影相像吧。”

入瞭八月,秋高氣爽,隨著永恩侯病情好轉,薑稚衣不必再寸步不離守在病榻前,想到元策尚在率軍回河西的途中,她便趁機多註意著朝堂動向——

二皇子於兵敗之際被捉拿下獄,與皇子府一眾傢眷等待秋後問斬,牽連進這場謀反的叛臣亦是滿門抄斬的下場。想來秋分過後,長安的天不知要染血幾日。

太子先前賑災不利僅被罰禁足,本是天子手下留情或出於制衡之策的決定,可宮變時,太子竟然毫無應變反擊之能,唯一的計劃便是意圖帶著父皇母後和太子妃從密道逃生。

為儲君者,豈可隻顧一傢性命,棄帝位而去,此前僅是二皇子一派朝臣彈劾太子,這次風波過後,滿朝文武皆有心罷儲,彈劾太子的奏本在金鑾殿漫天飛舞,從武出身的天子今次對太子也已是失望透頂,恐怕不日便將做出抉擇。

反觀四皇子,過去兩月雷厲風行賑濟南面州災情,又在叛亂當中解困皇宮,救天子與一朝重臣於生死危難,親手帶兵拿下二皇子,眼下風頭正盛,或已成儲位不二人選。

這日,薑稚衣問起到侯府做客的寶嘉:“太子殿下如今這般境遇,皇後被連累在所難免,阿姊可會受牽連?”

寶嘉對此嗤之以鼻,端起茶盞隨意撇著浮沫:“我與他們早就沒有關系瞭,牽連不到我頭上。”

自從寶嘉開府獨立後,多年來又是養面首,又是入商海,種種行跡驚世駭俗,興武帝和皇後幾乎都當沒有這個女兒瞭。

不過雖是如此,他們對寶嘉所為也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全隨她去。

從前薑稚衣以為這是為人父母的寬縱,直到去年除夕得知李答風一傢被判流放的事才隱約猜到,當年寶嘉阿姊原本可能是要與李答風談婚論嫁,天子卻在那個節骨眼判李傢欺君之罪,令寶嘉阿姊此後再無婚嫁之心。這份寬縱也許是對女兒的些微補償吧。

“你也不必為他們太過唏噓,我那母後和太子阿兄從前在王府對你好,因為他們是王府的正經主子,自然要大方待客,也要做人情,他們那樣的人哪裡有什麼真心。”寶嘉淡淡一笑,“再說阿兄本就沒有為儲的本事,若真坐上那個位子,江山和性命遲早一起丟掉,早些被罷儲也好,若老二上位,倒怕要趕盡殺絕,如今是老四,還能留著性命,已是最好的結局。”

薑稚衣若有所思地點瞭點頭:“立四殿下為儲當是勢在必行瞭吧。”

“國不可一日無儲,我那父皇如今狀況也不好,當要早做打算的。”

“狀況不好?”薑稚衣一驚。

“喲,倒是我說漏嘴瞭,”寶嘉掩瞭下嘴,“不過也不算漏不瞭風的秘密,宮裡人都知曉,他宮變時親自拔劍對敵受瞭些傷,熱夏傷勢反復,燒瞭幾場,如今常常夜半驚夢而起,以為叛軍在側,已經拔劍誤殺瞭好幾個太監宮女。”

“……竟有這等驚夢之癥,”薑稚衣詫異道,“那如今政務是何人在理?”

“隻是入夜驚悸,白日無恙,照樣理政,不過長此以往下去總歸不是好事。”寶嘉搖瞭搖頭,“我與你說漏瞭嘴,你可莫往外說。”

薑稚衣連忙點頭。

她就算要分享消息也隻是與元策,但如今他們相隔這麼遠,傳信說這等秘事被發現可是要命的。

“許是我想多瞭,說不準入秋天氣涼爽就好瞭,”寶嘉又道,“南面州一群官員被罷免,我看我那父皇選人任人忙得很,也沒太多異常……對瞭,聽說裴傢公子也要入仕,離京赴任去瞭。”

薑稚衣一愣:“他不是說他母親身體不好,他想在京盡孝,不願去外地為官嗎?”

“這我便不清楚瞭,聽說走得還挺急,連中秋都不過,這兩日便要出發瞭吧。”

走這麼急?

薑稚衣怔怔回想起什麼,回頭看向驚蟄:“驚蟄,那日在道觀的人該不會真是裴子宋吧?”

驚蟄也想到瞭這裡,張瞭半天嘴:“難、難道裴公子聽見瞭您的話,以為您有意的人是他,擔心沈少將軍殺進京來,這便趕緊收拾行囊跑路瞭?”

“……”

薑稚衣越想這事越覺荒唐,想想應當不會這麼巧,可又想著萬一呢,翌日實在坐不住,一早便登瞭裴府的門。

卻聽說裴子宋正是今日啟程,此刻已經在出城的路上。

以裴子宋周到的禮節,此番遠行,必定提前與京中親朋好友都作別過,與她好歹是共患難的交情,居然連告知都不曾,看來驚蟄的猜測當真不錯。

薑稚衣打聽清楚裴子宋走的是哪道門,趕忙讓車夫掉頭,往城門方向追瞭過去。

緊趕慢趕,好不容易半途追見瞭裴傢的馬車,想讓驚蟄喊停裴傢車夫,卻不料這一喊,裴傢的馬車竟然越駛越快,眼見著車輪轉得都快起火星子瞭!

薑稚衣往前一打手勢,命令自傢車夫務必攔截下前邊那輛馬車。

車夫拿出畢生所學的趕車技巧,費瞭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在城門口反超裴傢馬車,一個甩尾一橫。

裴傢馬車被截停。

薑稚衣這一路乘得搖搖晃晃,頭都發暈,揉著額角被驚蟄攙下馬車,上前走到裴傢馬車邊上:“裴公子跑什麼?”

車內人似是躊躇瞭下,掀袍走瞭下來,頷首作揖道:“不知郡主在後,裴某失禮,郡主有何要事?”

薑稚衣看瞭眼他泛紅的耳廓。這一害羞便上臉的人,還是放棄撒謊吧……

薑稚衣尷尬地輕咳一聲,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跟她走到無人處,而後問:“我問你,前些天你可是去瞭太清觀?”

裴子宋垂著眼搖頭:“不曾!”

那就是瞭。薑稚衣恨恨嘆瞭口氣,怎麼張道長還未上鉤,裴子宋卻咬餌瞭。

“我……”薑稚衣頭疼地磕巴瞭下,“我那日所言都是騙道祖的!”

裴子宋驀地擡起眼來。

薑稚衣繼續解釋:“我與道祖說反話,道祖可惜這段姻緣,便會更加努力將我與沈少將軍綁在一起,你可明白?”

裴子宋愣愣看著她:“竟有這等道術?”

“可不是,我那嫁衣都快做完瞭,絕沒有要與沈少將軍退親的意思。”

裴子宋遲疑之下耳根一路紅到底:“是裴某誤會瞭,裴某慚愧!”

“不怪你,這不趕巧瞭嗎?”薑稚衣擺擺手,“所以你千萬別想不開離京,你母親身體不好,你這離瞭京,豈不顧不上傢瞭?”

裴子宋緩過一陣臉熱,搖頭:“郡主也誤會瞭,我的確因此未曾向郡主作別,但並不是因此離京,那日去道觀,我便是去擇定赴任期日的。”

“你這是——”

裴子宋正色起來:“在書院時我曾同郡主說,為國為民,大有人在,不缺我一個,母親卻隻有我這麼一個兒子,為社稷拋棄至親,實非我願……可這次親歷旱情,又經杏陽一戰,我心有所感,隻覺當日之言太過輕忽,如今正值朝廷用人之際,母親不願我為她守著小傢,我也決心為天下千傢萬戶盡自己一份力。著急出發,是因我赴任之地正是杏陽,戰火後的杏陽亟待重建,我想盡快協助曹司馬——哦,眼下是曹刺史瞭,一起重建杏陽。”

裴子宋說這番話時,眼底光芒閃動,仿佛在向往一座生機勃勃,繁榮昌盛的州城。

“原是如此……”薑稚衣長出一口氣,笑道,“那太好瞭!杏陽有你與曹刺史,定會很快重現生機。”

“郡主與沈少將軍日後來往於河西與長安,經過杏陽也可進城落腳,我招待你們。”

“一定。”薑稚衣一看頭頂的日頭,“倒是我耽誤你赴任瞭,你這便快快啟程吧!”

裴子宋看著面前的人,鄭重長揖到底:“子宋此番決定,亦是受教於當初在杏陽的郡主,有幸與郡主並肩作戰過一程,願郡主往後平安順遂,喜樂無憂,與沈少將軍幸福美滿。”

薑稚衣回禮道:“也願裴公子前程似錦,有志竟成。”

裴子宋再次長揖,隨即退後轉身,掀袍走上馬車。

薑稚衣在原地目送他離去,仿佛看到很多年後的國之棟梁朝之股肱,在這興武十二年八月的秋日踏上瞭他仕途的第一步。

欣慰地望著馬車駛遠,薑稚衣轉頭看向驚蟄:“好瞭,回去吧,方才說起嫁衣,差點忘瞭阿策哥哥讓我好好盯著的,這便催上一催去!”

入瞭秋,天氣日漸轉涼,這十年難遇,給大燁帶來深重災難的熱夏終於偃旗息鼓。

永恩侯的咳疾緩解許多,不必臥病在榻,已可下地行走。

薑稚衣放寬瞭心,看李答風得瞭空閑,便讓他也不用再成日守在府上,大可去外頭轉轉,譬如去“風徐來”喝喝小酒。

臨近中秋的這日午後,薑稚衣獨自在瑤光閣曬著太陽逗虎虎,忽見驚蟄喜上眉梢地進來:“郡主,奴婢剛剛收到一個好消息,張道長當真雲遊歸來瞭!”

薑稚衣立馬放下手中的逗貓棒,直起身來:“可叫我逮著瞭,咱們這便去太清觀,將那話本的事好好問個明白。”

驚蟄虛虛攔下人:“郡主稍安,如今張道長跑得瞭道士跑不瞭觀瞭,您還是先看看另一個好消息。”

“看看?”薑稚衣疑惑眨瞭眨眼。

驚蟄擡手,朝後輕輕擊瞭兩下掌。

一名老嬤嬤捧著一隻沉甸甸的衣匣進來,堆瞭滿面的喜色:“恭喜郡主,您的嫁衣做好瞭!”

薑稚衣歡歡喜喜快步上前,看著嬤嬤懷裡的紫檀木衣匣,卻像近鄉情怯一般有些不敢打開,默瞭默慢慢伸出手,小心翼翼撫摸過匣蓋印刻的囍字。

耳邊忽而響起臨別那夜元策的聲音——好好在長安,等我來娶你。

“做瞭半年多的嫁衣,郡主快些打開瞧瞧吧!”驚蟄與嬤嬤笑著看她。

薑稚衣點點頭,剛一摸到匣扣,突然聽見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

擡眼一看,寶嘉被婢女領著氣喘籲籲走瞭進來。

“阿姊怎的忽然來瞭?”薑稚衣註意力全在嫁衣,未註意寶嘉異樣的臉色,問罷不等她答,笑著指指面前的衣匣,“阿姊來得正好,快來瞧瞧我的嫁衣,我也還沒看過,與你一道看第一眼!”

寶嘉腳步一滯,本就蒼白的臉跟著一僵。

“怎的瞭?”薑稚衣愣愣看著寶嘉面上從未見過的嚴肅神色。

“稚衣,老四帶消息到公主府,托我告訴你——”

薑稚衣笑意瞬間全收:“宮裡出什麼事瞭嗎?”

“西邏向大燁上書請求聯姻,求娶的人——”寶嘉艱難地吞咽瞭下,“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