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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翌日午後,馬車披著金煌煌的斜陽轆轆駛入長安城,車內,驚蟄叫醒瞭打盹兒的薑稚衣,跟她說快到傢瞭。

薑稚衣昨夜跟元策鬧瞭半宿,一早與他別過,上瞭馬車便開始犯困,今日路上一半時辰都在小憩補眠,直到此刻終於打起精神直起身,探頭朝窗外望去。

比起歷戰多日的京畿外圍,長安城除瞭最初的宮變並未遭受太多戰火,為天下表率,當先恢復瞭生計。

眼下看去,這座闊別半年的四方城依然是她離開前的模樣,縱橫交錯的街道上,從達官顯貴到佈衣百姓,再到行腳商隊,男女老少人潮熙攘,車水馬龍。

薑稚衣望著過眼的坊市闕樓,隻覺過去半載坎坷跌宕,歷經生死,足像過瞭半生,再次回到這座住瞭十七年的城池,竟有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馬車一路往城東北的崇仁坊駛去,在永恩侯府門前停穩。

侯府照壁前,永恩侯的兩名妾室帶著婢女早早侯在那裡,見薑稚衣搭著驚蟄的手下瞭馬車,連忙迎上前來行禮:“郡主回來瞭,郡主為侯爺一路辛苦!”

“許姨娘不必多禮,舅父這些天可還好?”薑稚衣一面請許氏起,一面招呼李答風進府,匆匆往裡走去。

許氏跟在她側後,邊走邊說:“侯爺先前用過李先生的方子的確不燒瞭,咳疾也有所好轉,可六月末戰事一起,侯爺日思夜憂又起瞭病,咳得厲害。醫士怕侯爺咳壞瞭肺,為瞭鎮痛止咳隻能讓他靠安神的湯藥整日整日睡著,這陣子侯爺一天到晚少有清醒的時候。不過醫士說昏睡是湯藥所致,停藥後一陣便會醒轉,根本還在於治愈咳疾。”

以安神的湯藥強行止咳,自然治標不治本,不過可暫時穩定病情——薑稚衣在路上已瞭解過這些情形,問瞭李答風,得到的也是這個答案。

薑稚衣趕忙隨著許氏入瞭正院,直奔永恩侯的臥房,一進去便聞見一股腥濃的湯藥味。

永恩侯在榻上靜靜睡著,面色發黃,唇角生瘡,比起正月裡不知清瘦瞭多少,不過蓋瞭層薄被,眼見得卻連肚腩都看不出瞭。

薑稚衣來不及多看舅父幾眼,先將榻沿讓給瞭李答風。

李答風拎著醫箱上前診脈,診過片刻,又看過榻上人的舌苔眼白,仔細聽過他呼吸時的肺鳴:“侯爺這肺病耽擱久瞭確實有些棘手,病去如抽絲,還需慢慢養護調理,不過郡主安心,我開一張新的方子用上一陣,便不必再喝安神的湯藥,那些湯藥喝多瞭也有損傷。”

“太好瞭,”薑稚衣松瞭口氣,往後吩咐婢女,“給李先生備紙墨。”

李答風坐在幾案邊上,提筆蘸墨寫起藥方。

“幸好郡主帶著李先生來瞭,”許氏感激道,“妾還以為京畿尚未通路,要花費不少時日,沒想到郡主來得這麼快。”

薑稚衣來得快自然多虧元策,入京畿這三日雖然夜裡沒個正形,白日行程是一分一毫沒落下,因許多官道仍未解封,元策帶她一路橫穿戰火之後的京畿,走的都是野路。

不意許氏話音剛落,一道不贊同的女聲在廊下響起:“哪裡快瞭,可是叫我好等!”

許氏一看來人,驚瞭一跳,忙低下頭恭敬站好。

薑稚衣眼睛一亮,快快迎瞭出去:“寶嘉阿姊!”

“回趟京也這麼腥風血雨,路上可有受傷?”寶嘉款款進來,上下打量著她。

“我好著呢,”薑稚衣當她面轉瞭一圈,握過她手,“倒是阿姊,宮變時可曾受驚?”

“放心,我一個名聲敗壞也不受寵的公主可入不瞭叛軍的眼。”寶嘉說著朝薑稚衣身後看瞭眼,見李答風端坐幾案前,行雲流水落著筆,聾瞭瞎瞭似的絲毫未曾朝她看來一眼,“你們玄策軍這軍醫還給人治病呢,先把自己的眼瞎耳聾治瞭吧。”

薑稚衣回頭瞄瞭瞄李答風,又瞄瞭瞄寶嘉。

三月寄給她的信裡還稱呼“答風”,人前就變成“你們玄策軍這軍醫”瞭。

李答風擬好藥方交給許氏,走上前來,目光在寶嘉面上一落,垂首作揖:“見過公主。”

寶嘉斜眼看人一眼,沒應聲。

李答風轉向薑稚衣:“郡主,在下這便去準備侯爺的藥材,先失陪瞭。”

“有勞李軍醫。”

目送李答風離開,薑稚衣拉過面色不悅的寶嘉,小聲道:“阿姊莫生氣,李軍醫五月裡便給你備好瞭生辰禮托我帶來,若是沒有戰事,早就送到你手上瞭。”

寶嘉眨瞭眨眼:“哦?是嗎?”

“東西就在我行囊裡,晚些讓驚蟄取給你,李軍醫此行專為給我舅父治病,這段日子就住在侯府,你日日過來找他都行!”

“誰要過來找他瞭?”

薑稚衣笑盈盈道:“那找我可行?半年未見,我對阿姊甚是想念,盼阿姊日日來找我敘舊。”

寶嘉沉吟著道:“那阿姊考慮下吧。”

話剛說完,忽聽一聲奶呼呼的“喵嗚——”,薑稚衣一轉頭,看見黃茸茸胖墩墩一團朝她淚汪汪地撲瞭過來。

“虎虎!”薑稚衣笑著張臂接住半年未見的貍奴,剛一提勁抱起它,手臂卻是一酸軟,哎喲一聲轉頭將貓遞給婢女,甩瞭甩手。

寶嘉一驚:“不是沒受傷嗎?手怎的瞭?”

薑稚衣甩手的動作一頓,僵硬轉過眼來:“沒怎的。”

“哪裡沒怎的?”寶嘉拎起她胳膊,“我看你這是筋骨傷,沈元策怎麼回事,沒讓李答風給你看看?”

薑稚衣目光閃爍:“不、不至於,可傷不到筋骨,他今早給我看過瞭……”

寶嘉一愣:“今早看過,昨夜剛傷的?”

“嗯……”薑稚衣底氣不足地拖長瞭聲,“也不是傷,就是累著瞭,歇兩天就好……”

寶嘉眼看她堆瞭滿臉的心虛,狐疑道:“臨別之夜累著的,莫不是阿姊給你的畫冊,你昨夜才學入門?”

“……”

寶嘉搖頭嘆瞭嘆氣,惋惜道:“真是暴殄天物瞭。”

接連幾日,薑稚衣足未出戶,白日待在正院侍疾,一步不離地照顧舅父,夜裡回瑤光閣歇息。

李答風新開的藥用下去,等過瞭幾日,便慢慢減少瞭安神湯藥的用量,一直減到月底,徹底停瞭這一副藥。

這日一早,薑稚衣剛在瑤光閣寢間睜眼,忽聽婢女來報,說侯爺清醒瞭,匆匆穿戴梳洗好趕瞭過去。

一進臥房,看見永恩侯好端端坐在榻上,薑稚衣淚盈盈撲上去抱住瞭人:“舅父——您可算是醒瞭!”

永恩侯病倒之前便知她啟程來瞭長安,方才醒轉也聽人說瞭她近來起早貪黑躬身照料他,擡手輕拍瞭拍她的背脊,虛弱地提起氣來,緩聲道:“……你說你這孩子不好好待在河西,非要回來看舅父,所幸平安無事,舅父這魂兒都要給你嚇丟瞭!”

“衣衣這魂兒才是要給舅父嚇丟瞭!”薑稚衣從他懷裡爬起來,“舅父出瞭這麼大的岔子也不與我說,若非小滿是個實誠的,我怕都見不著舅父瞭!”

永恩侯搖著頭嘀咕:“早知道那丫頭這麼實誠,舅父就不該指派她。”

“這半途的意外誰也料不準,不提這事,我提早回來看您,您不高興嗎?”薑稚衣蹙起眉頭。

“舅父隻盼著你和我外甥女婿好好過日子,這回聽說他三天四夜帶兵馳援杏陽,這兵貴神速的,可是轟動瞭全京,你可還同人傢鬧別扭?”

“本來沒有這事也不與他鬧別扭瞭……”

永恩侯放心地長出一口氣:“那便好,省得舅父還得覥著老臉去跟裴相套近乎。”

薑稚衣撇撇嘴:“舅父就這麼怕我嫁不出去呀?”

永恩侯一噎:“舅父當然知道想娶我傢衣衣的兒郎排著隊能繞長安城一圈,可就怕你自己不早早選好親事,回頭誰硬塞你不喜歡的親事。”

“舅父這話說的,我若不想嫁,誰敢硬塞我親事?”

永恩侯想瞭想,嘆出一口氣:“衣衣,有件事,舅父不曾在你們臨去河西前說,是怕沈傢知道舅父答應這門親事的目的不純,回頭對咱們傢有什麼看法,為此輕忽待你,眼下看沈傢小子豁瞭性命為你,舅父便不擔心瞭……”

薑稚衣愣瞭愣:“什麼事?什麼目的不純?”

永恩侯伸手向榻邊幾案。薑稚衣將茶水遞給他。

永恩侯啜飲瞭兩口,擱下茶盞道:“你可記得,舅父起初是極力反對你們這門親事的?”

薑稚衣當然記得,舅父當初忽然轉變態度,是因那日拿著她和元策的生辰八字去瞭趟道觀。

她五月離開姑臧前夜還和元策聊起過這事。那天得知舅父生病,剛好元策派來長安查話本源頭的親信也傳回消息,說太清觀的張道長開春便雲遊去瞭,找不著人。

張道長本就是當年預言雙生子禍國一說的見微天師的親傳弟子,離京的時機又如此巧合,那時候他們便確信此人一定是這件事的參與者。

再聯想舅父當初去瞭趟太清觀之後便答應瞭親事,猜測舅父肯定也聽信瞭張道長的慫恿。

薑稚衣問道:“舅父會改變主意,想來是聽張道長說瞭什麼神神叨叨的話吧,那張道長可是說我若不嫁給阿策哥哥便會倒大黴?”

“若光是神神叨叨,舅父還不至於聽信,那日張道長與我說,你命裡原定的姻緣是要去西邏和親。”

薑稚衣驚得瞪大瞭眼:“……什麼?”

“張道長與我說時,西邏沒有半點風聲,可等我從道觀出來便聽說瞭西邏王後病危的消息,舅父一想,這前任和親公主病亡,可不得尋下一任?趕忙聽著張道長的話,將你這親事定瞭下來。”

薑稚衣匪夷所思地想著,搖瞭搖頭:“舅父,您怕是被那道長騙瞭,和親這事怎麼可能落到我頭上?”

“舅父後來打聽過瞭,那個西邏老王年紀一大把瞭,為人卻貪色,你這好樣貌若給他們盯上,那可說不準……好在正月裡你天天纏著沈傢那小子,不曾去宮裡赴宴,也沒在西邏使臣那兒露臉,這一看啊,沈傢小子當真是你的福星!”永恩侯篤定地說。

……這倒是不無道理,可這位張道長本就一心想要撮合她和元策,胡編亂造也是極有可能。

畢竟當初那個江湖道士還說她若不去太清觀還願,便會遭天譴,結果她卻是去瞭才遭“天譴”,撞壞瞭腦袋呢!

眼看薑稚衣皺著眉頭百思不解的樣子,永恩侯寬慰道:“不過如今西邏王後病故都快半年瞭,西邏也沒向大燁求娶公主,再說你既未去拋頭露面,又已定親,應當就像那道長所說,這門親事可免去你和親之苦,你也不必操心瞭。”

就像裴雪青不曾將沈傢的秘密告訴傢人,薑稚衣也不可將話本的事告訴舅父,隻能點頭:“好,我明白瞭。”

心底卻暗暗想著,這事怎麼竟是越發離奇,她得抓緊時間親自去一趟太清觀瞭。

翌日清晨,城郊,薑稚衣仰望著面前這座建於清幽半山,翠林環繞,錯落有致的道觀,目光落在那面古樸的玄色門匾上,掃過其上三個筆法俊逸的金字——太清觀。

看起來與尋常道觀也並無不同,她當初之所以選擇到太清觀討教舅母那副偏方的事,純粹是沖著張道長乃是見微天師的弟子,京中權貴們都喜歡來這裡問卦,也是這個原因。

薑稚衣頭戴輕紗帷帽,被驚蟄攙扶著一步步拾級而上。

驚蟄問道:“郡主,不是說張道長去雲遊瞭嗎?您來瞭也見不著人呀。”

薑稚衣壓低聲道:“他大費周章做瞭這麼多事,既然遠去雲遊,臨走定與觀中人交代過關註著我與阿策哥哥的婚事,否則萬一他如此煞費苦心,我與阿策哥哥依然成不瞭眷屬,他難道不再出面撮合瞭嗎?”

驚蟄恍然大悟:“郡主聰慧,所以您今日過來是為瞭——?”

“自然是用計逼他出關,”薑稚衣彎唇一笑,“我們來得早,這會兒香客不多,一會兒你便大張旗鼓與觀中弟子說永盈郡主前來敬香,請他們為我清空殿堂。”

一刻鐘後,無人的殿堂內,薑稚衣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對著面前三尊神像,雙手合十,閉著眼道:“三清道祖在上,信女稚衣,今日前來是為懺悔不忠之心。”

“信女之未婚夫婿,本是信女心中認定的良人,然信女六月裡遭逢生死大難,其間未婚夫婿不在身邊,信女對一與我共患難的兒郎生出情愫,情難自抑,如今意欲悔婚改嫁……”

張道長定是個聰明人,她若要編,必須編得合情合理,煞有其事,隻得如此真假參半。

反正杏陽城與她共患難的兒郎這麼多,張道長也分不清是哪一個。

薑稚衣碎碎念著說到最後:“信女心意已決,這便打算退親,道祖不必勸我,隻願道祖原諒信女心志不堅,始亂終棄之罪,勿降下天罰,信女欠未婚夫婿的,隻得來生再還瞭。”

薑稚衣說著,叩首而下。

殿堂外,裴子宋一腳頓住,瞳孔巨震著愣在瞭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