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勒靠在椅背上,讀著早報。溫暖的廚房、咖啡的香味,再加上不用上班帶來的愜意感。他正在休假,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的第一次休假,令人心情十分愉悅。他合上報紙第二版,心滿意足地舒瞭一口氣。
“那上面說瞭什麼?”瑪麗在爐子旁邊問。
“昨天晚上他們又襲擊瞭莫斯科,”泰勒點頭表示贊許,“猛烈的炮擊。一枚R-H炸彈。是時候瞭。”
他又點瞭點頭,舒舒服服坐在廚房裡,這裡有他豐滿迷人的妻子,還有早餐和咖啡。一切都令人輕松自在,關於戰爭的新聞也都是令人滿意的好消息。聽到這些消息,他自然而然地變得容光煥發,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畢竟,他是這場戰爭計劃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不是那種拖著一車廢料的工人,而是一名技術人員,是那些設計和策劃這場戰爭的神經中樞的其中一員。
“據說他們造出瞭接近完美的新型潛艇,隻待下水。”他期待地咂咂嘴唇,“從水下開炮,蘇聯人肯定會感到震驚。”
“他們做得很棒。”瑪麗表示同意,“你知道我們今天看到瞭什麼嗎?我們的軍隊把一個鉛人帶到學校裡給孩子們看。我也看到瞭那個鉛人,但隻有一會兒。讓孩子們瞭解鉛人的貢獻是一件好事,你覺得呢?”
她看瞭看他。
“鉛人。”泰勒咕噥著。他慢慢放下報紙,“好吧,確保它已經嚴格清除污染瞭。我們可不想冒任何風險。”
“哦,它們從地面上下來時,都會進行清潔的,”瑪麗說,“他們可不會讓它們沒有清潔就到下面來。對嗎?”她猶豫瞭一下,回憶著,“唐,你知道,這讓我想起——”
他點點頭,“我知道。”
他知道她想起瞭什麼。當年,戰爭剛開始的第一周,所有人都從地面上撤離之前,他們見過醫院的火車運送傷員,那些人都被冰雨澆瞭個透。他想起瞭他們的模樣、他們臉上的表情——或者應該說他們還剩下的那部分面龐。那可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畫面。
最初,在人們全部轉移到地下之前,經常遇到這樣的畫面。這種事情很多,曾經很常見。
泰勒抬頭看著他的妻子。過去幾個月裡,她總是想到那些事情。他們都一樣。
“忘瞭吧,”他說,“都過去瞭。現在沒有人在上面瞭,除瞭鉛人,它們反正沒關系。”
“但我還是希望他們讓鉛人下來時,要小心。如果其中某個鉛人還帶有放射性——”
他笑瞭,把自己推離桌邊,“忘掉那些事吧。享受這段美好的時光,接下來兩個周期我都在傢。沒什麼事情要做,除瞭悠閑自在地坐在這裡。也許我們可以去看演出。怎麼樣?”
“看演出?一定要去嗎?我不喜歡看那些東西,毀滅、廢墟。有時我會看到我認識的地方,比如舊金山。舊金山被擊中,橋梁斷裂,掉進水裡,這些都讓我感到很難過。我不喜歡看那個。”
“但你不想知道發生瞭什麼事嗎?並沒有人類受傷,你知道。”
“但那太可怕瞭!”她背過臉去,表情扭曲,“拜托,不要,唐。”
唐·泰勒鬱鬱寡歡地拿起報紙,“好吧,但也沒多少別的事情可做。別忘瞭,他們的城市情況更糟。”
她點點頭。泰勒翻看著薄薄的、印刷粗糙的報紙。他的好心情也消失瞭。她為什麼一直都在發愁?按現狀看來,他們的處境已經很不錯瞭。生活在地下,曬著人造太陽,吃著人造食品,你不能指望一切都是完美的。當然,看不到天空,什麼地方都去不瞭,除瞭金屬墻、轟鳴的大型工廠、種植園和兵營,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這一切都令人感到緊張焦慮。但總比在地面上要好。而總有一天,這一切都將結束,他們可以回到地面上。沒有人希望過著這樣的生活,但目前而言這是不可避免的。
他生氣地翻過一頁,這張可憐的報紙被撕裂開來。該死,報紙的質量變得越來越差,印刷糟糕,紙色發黃。
好吧,一切都要投入到戰爭中。他自己也知道。他不也是策劃者之一嗎?
他為自己辯解著,走進另一個房間。床還沒來得及鋪。他們最好在第七小時檢查之前收拾好。不然會被處以一個單位的罰款——
視頻電話響瞭起來,他停下來。會是誰打來的?他走過去接電話。
“泰勒?”屏幕上浮現出一個老人的臉,陰沉冷酷,“我是莫斯。很抱歉在休假時打擾你,但這件事發生得不是時候。”他匆忙揮動一些紙,“我需要你趕快到這裡來。”
泰勒僵住瞭,“怎麼瞭?完全不能等?”那雙冷靜的灰眼睛看著他,面無表情,不露聲色,“如果你希望我現在回實驗室,”泰勒咕噥著,“我想沒問題。等我換上制服——”
“不,就這樣過來。不是來實驗室,盡快到第二層來見我。乘快速汽車上來,這樣大概需要半小時。我會在那裡等你。”
畫面斷開,莫斯消失瞭。
“怎麼瞭?”瑪麗在門口問。
“是莫斯。他有事要我做。”
“我就知道會這樣。”
“好吧,無論如何,沒有人想上班幹活。可又能怎麼辦?”他的聲音很苦澀,“都一樣,每一天都是。我會給你帶點兒東西回來。我要去上面第二層。也許會很接近地面——”
“不要!什麼都不要給我帶!我不要地面上的東西!”
“好吧,聽你的,但請別再無理取鬧瞭。”
她看著他穿上靴子,沒有回答。
莫斯點點頭,大步前進,泰勒跟上這位老人。一列載貨汽車正要開到地面上去,它像礦車一樣叮當作響,爬上斜坡,消失在這一層上方的出口。泰勒看到那些汽車運送沉重的管狀機械,他完全不認識的全新武器。到處都是工人,穿著勞動隊的深灰色制服,裝載、運輸,來來回回大聲喊叫。這一層的噪音震耳欲聾。
“我們到上面去,”莫斯說,“找個能說話的地方。這裡沒辦法細說。”
他們乘電梯上去。商用電梯被他們拋在身後,大部分隆隆作響的聲音也一樣。很快,他們來到一個觀測平臺上,平臺懸掛在管道,也就是通往地面的巨型隧道旁,他們現在距離地面隻有不到八百米。
“我的上帝!”泰勒說,不由自主地低頭往下看,“下面很深。”
莫斯笑瞭,“別往下看。”
他們打開一扇門,走進一間辦公室。內部安全官坐在辦公桌後面,抬起頭看過來。
“我馬上就來,莫斯。”他打量著泰勒,“你到得早瞭點兒。”
“這是弗蘭克斯隊長,”莫斯對泰勒說,“他是第一個發現問題的。我昨晚接到的通知。”他拍瞭拍手裡一個小包裹,“我能進來是因為這個。”
弗蘭克斯皺眉看著他,站起身來,“我們到上面第一層去吧。我們可以在那裡討論。”
“第一層?”泰勒緊張地重復瞭一句。他們三人沿著側面一條通道走向一架小電梯。“我從未去過那裡。沒問題嗎?那裡沒有放射性物質,對嗎?”
“你和所有人一樣,”弗蘭克斯說,“就像老婦人害怕小偷一樣。沒有輻射泄漏到第一層。那裡隻有鉛人和石頭,從管道下來的東西都要經過清潔。”
“出瞭什麼問題?”泰勒問,“我想多少瞭解一下。”
“等一會兒再說。”
他們進入電梯,開始上升。走出電梯後他們來到一個大廳,裡面擠滿瞭士兵,到處都是武器和制服。泰勒吃驚地眨著眼睛。這就是第一層,地下最接近地面的一層!這一層上面隻有石頭,鉛人和石頭,還有像蚯蚓的洞穴一樣通向地面的巨型管道。鉛人和石頭,這上面,是管道的開口處,是八年來沒有生命出現的廣袤土地,一望無際的茫茫廢墟,人類曾經的傢園,他八年前曾經居住的地方。
現在,地面上隻有一片致命的熔渣,還有翻滾的雲層。連綿不絕的烏雲四處飄浮,遮住瞭紅色的太陽。偶爾會有一些金屬物體四處移動,穿過城市的遺跡,穿過滿目瘡痍的鄉村。鉛人和地面機器人對輻射免疫,它們在戰前最後幾個月裡以極快的速度被制造出來,如今都帶有放射性。
鉛人修長、發黑的形體爬過地面、遊過海洋、飛過天空,它們可以出現在生命無法存在的地方,人類發動瞭戰爭,卻無法親自戰鬥,隻能靠這些金屬和塑料制成的機器人作戰。人類發明瞭戰爭,發明和制造瞭武器,甚至發明瞭參與者、戰士、戰爭的執行者。但他們自己卻不能冒險外出,不能親自戰鬥。整個世界——俄羅斯、歐洲、美國、非洲——都不再有活人。當第一顆炸彈開始落下時,他們就已躲進地下深處精心策劃和建造的避難所裡。
這是個絕妙的主意,也是唯一有效的做法。上面,曾經生機勃勃的地球被炸成廢墟,鉛人們匍匐前進、來回穿梭,為人類作戰。下面,在行星深處,人類無休止地勞作,夜以繼日地生產武器來維持戰鬥。
“第一層,”泰勒說,一種古怪的疼痛感掠過他全身,“幾乎快到地面瞭。”
“但還不是地面。”莫斯說。
弗蘭克斯帶著他們穿過這群士兵,來到另一邊,接近管道開口處。
“幾分鐘內,電梯會從地面上為我們帶下來一些東西。”他解釋說,“你看,泰勒,我們時不時要對已經在地面待瞭一段時間的鉛人進行安全檢查和詢問,看看是否會發現什麼問題。雖然安裝瞭視頻電話,可以和野外司令部聯絡。但我們需要直接面談,不能隻靠視頻屏幕來交流。鉛人們做得很不錯,但我們希望確保一切都處於控制下。”
弗蘭克斯面對泰勒和莫斯繼續說:“電梯會從地面上帶下來一個鉛人,A級鉛人。隔壁有個檢查室,中間是一堵鉛墻,這樣面談官就不會暴露於輻射中。我們發現這要比徹底清潔鉛人更方便。它馬上就可以回到上面去,回去還有工作要做。
“兩天前,一個A級鉛人被帶到下面詢問。我親自主持這次面談。我們對於蘇聯人使用的一種新型武器很感興趣,一種可以追蹤任何移動物體的自航水雷。軍方已發出指示,要仔細研究這種水雷並詳細報告。
“這個A級鉛人被帶到下面提供信息。我們從它那裡瞭解到一些事實,按慣例拿到影像和報告,然後準備把它送回上面。它走出觀察室,回到電梯裡,就在這時發生瞭一件奇怪的事情。當時,我以為——”
弗蘭克斯中斷瞭話語。一個紅燈閃爍起來。
“電梯下來瞭,”他對一些士兵點點頭,“我們進入檢查室吧。那個鉛人很快就會過來。”
“A級鉛人,”泰勒說,“我在屏幕上見過他們,關於他們的報告。”
“很棒的經歷,”莫斯說,“他們幾乎和人類一樣。”
他們進入觀察室,坐在鉛墻後面。過瞭一會兒,信號燈開始閃爍,弗蘭克斯做瞭個手勢。
鉛墻另一邊的門打開瞭。泰勒透過觀察孔看過去。他看到有個東西慢慢進來,一個修長的金屬人一步步走過來,手臂在兩側垂下。鉛人停瞭下來,掃描鉛墻。它站在那裡,等待著。
“我們想瞭解一些事情,”弗蘭克斯說,“在我提問之前,對於地面上的情況,你有什麼要報告的嗎?”
“沒有,戰爭仍在繼續。”鉛人的自動聲音聽起來單調沉悶,“我們的單座式高速追蹤飛船有點兒不夠。我們也可以使用一些——”
“我們已經註意到這一點。我想問你的是,我們一直隻是通過視頻屏幕與你們聯系。我們隻能依靠間接證據來瞭解,因為沒有人能到上面去。我們隻能推測上面發生瞭什麼,從未親眼見過,拿到的全都是第二手資料。一些高層領導人開始認為,這樣出錯的可能太大。”
“出錯?”鉛人問,“怎麼會?我們的報告在送到下面之前都經過仔細檢查。我們與你們保持定期接觸,報告所有有價值的情況。如果看到敵人使用瞭任何新型武器——”
“我知道,”弗蘭克斯在觀察孔後面咕噥著,“但也許我們應該親自去看看上面的一切。是否有可能存在一個足夠大的無輻射區,可以讓一隊人到地面上去?如果我們幾個人穿上鉛制襯裡的防護服,是否可以存活足夠長的時間,觀察環境和事物?”
機器人回答前猶豫瞭一下,“我表示懷疑。當然,你們可以檢測一下空氣樣本,然後自行決定。但在你們離開之後的八年裡,情況不斷惡化。你們完全不瞭解上面的情況。任何可以移動的物體都很難長時間存活。很多武器對於運動十分敏感。新型水雷不僅會對運動的物體做出反應,還會持續追蹤目標,直至擊中。而且,輻射無處不在。”
“我明白瞭。”弗蘭克斯轉過身,表情古怪地瞇起瞭眼睛,“好吧,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你可以離開瞭。”
那臺機器人向後退,朝出口移動過去,但它在半道卻突然停瞭下來,“每個月,大氣中的致死粒子數量都在增加。戰爭的節奏正在逐漸——”
“我知道瞭。”弗蘭克斯站起來。他伸出手,莫斯把那個包裹遞給他。“在你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我想讓你檢查一種新型金屬屏蔽材料。我會把一個樣品傳送給你。”
弗蘭克斯把包裹放在鋸齒狀夾具中,轉動手柄夾住一端。包裹搖搖晃晃地被傳送到鉛人那邊。他們看著它取下包裹並打開,拿起一塊金屬板。鉛人把那塊金屬拿在手裡翻來覆去。
突然,它僵住瞭。
“很好。”弗蘭克斯說。
他用肩膀頂住鉛墻,墻上一部分滑到一邊。泰勒驚愕地屏住瞭呼吸——弗蘭克斯和莫斯迅速跑向鉛人!
“上帝啊!”泰勒說,“但它具有放射性!”
鉛人一動不動站著,手裡仍然拿著那塊金屬。士兵們出現在觀察室裡。他們包圍瞭鉛人,小心翼翼地用一臺儀器在它周圍探測。
“沒問題,先生。”其中一名士兵對弗蘭克斯說,“它完全沒有放射性。”
“很好。我就知道是這樣,但我不想冒任何風險。”
“你看,”莫斯對泰勒說,“這個鉛人根本沒有放射性。但它是直接從地面下來的,甚至根本沒有進行清潔。”
“但這意味著什麼?”泰勒茫然地問。
“這可能是一次意外,”弗蘭克斯說,“某個物體在地面上沒有暴露於輻射,也有這種可能性。但據我們所知,這種事情已經是第二次發生,也許還不止。”
“第二次?”
“我們在上一次面談時註意到瞭這種現象。那個鉛人也沒有放射性,就像這個一樣。”
莫斯從鉛人手中取回那塊金屬板。他小心按瞭按表面,又把它放回鉛人僵硬的、毫不反抗的手指中。
“我們用這個讓它短路,以使我們可以靠近它,徹底對它進行檢查。現在,它馬上就會恢復原狀。我們最好回到墻後面去。”
他們走瞭回去,鉛墻在他們背後合上。士兵們離開瞭觀察室。
“從現在開始兩個周期後,”弗蘭克斯輕聲說,“第一調查小隊將做好準備到地面上去。我們會穿好防護服通過管道上升,到上面去——這將是八年以來離開地下的第一支人類小隊。”
“這也許毫無意義,”莫斯說,“但我不這麼認為。正在發生一些事情,一些奇怪的事情。鉛人告訴我們,地面上沒有生命能存在,因為全都會被烤焦。這個說法並不恰當。”
泰勒點點頭。他透過觀察孔看著那個一動不動的機器人。鉛人已經開始顫動。它身上不少地方都扭曲瞭,傷痕累累,而它的結局將是變黑、燒焦。這個鉛人已經在上面很長一段時間瞭;它見證瞭戰爭和毀滅,還有人類無法想象的一望無際的廢墟。它在一個充斥著輻射和死亡的世界中,一個沒有生命存在的世界中,來回穿梭。
泰勒接觸過它瞭!
“你和我們一起去,”弗蘭克斯突然說,“我希望你也來。我們三個人一起去。”
瑪麗看著他,臉上露出一種厭惡害怕的表情,“我知道,你要到地面上去。對不對?”
她跟著他走進廚房。泰勒坐下來,看著她。
“這是個秘密計劃,”他避而不談,“我什麼都不能告訴你。”
“你不必告訴我。我知道。你剛進來我就知道瞭。你臉上的那種表情,我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過瞭。那是你過去才會有的表情。”
她朝他走過來,“但他們怎麼能把你送上地面?”她用顫抖的雙手捧起他的臉,讓他看著她。她的眼睛裡有一種奇特的渴望,“沒有人能在那裡活下來。看,看看這個!”
她拿起一張報紙,放在他面前。
“看看這張照片。美洲、歐洲、亞洲、非洲——除瞭廢墟,什麼都沒有。我們每天都在屏幕上看到這些。一切都已被摧毀,所有的東西都有毒。他們卻要把你送到上面去。為什麼?上面沒有生物能活下來,甚至連野草都沒有。他們已經毀掉瞭地面,不是嗎?不是嗎?”
泰勒站瞭起來,“這是一個命令。我對此一無所知。我接到通知,要加入一個偵察隊。僅此而已。”
他很長一段時間就站在那裡,凝視前方。慢慢地,他伸手拿起報紙,對著光線看。
“看起來很真實,”他喃喃地說,“廢墟、死亡、熔渣。足以令人信服。所有這些報告、照片、影像,甚至空氣樣本。然而,我們從未親眼看到過,除瞭最初幾個月……”
“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他把報紙放下,“下一個睡眠周期之後,我一早就會出發。我們上床睡覺吧。”
瑪麗轉過身去,臉色變得冷漠無情,“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我們不妨都到地面上去,一次死個幹凈,而不是在地下慢慢死掉,就像地裡的害蟲。”
他沒有意識到她竟如此憤慨。他們都是這樣嗎?那些日夜不停、無休無止地在工廠裡辛苦勞作的工人也是這樣嗎?那些臉色蒼白、彎腰駝背的男人和女人,邁著沉重的步伐來來回回工作,在暗淡的燈光中瞇著眼睛,吃著合成食物——
“你沒必要這麼痛苦。”他說。
瑪麗微微一笑。“我痛苦是因為我知道你再也不會回來瞭,”她轉身離去,“一旦你去瞭那裡,我就再也見不到你瞭。”
他感到震驚,“什麼?你怎麼會這樣說?”
她沒有回答。
他是被吵醒的,公共新聞播音員在建築物外面的喊叫,傳入他耳中,變成刺耳的尖叫。
“特別新聞公告!地面軍隊報告,蘇聯使用新型武器發動大規模攻擊!關鍵小組撤退!所有工作隊立即向工廠報告!”
泰勒眨瞭眨眼睛,他伸手揉著眼睛從床上跳起來,匆匆跑向視頻電話。片刻後,他撥通瞭莫斯的電話。
“聽著,”他說,“這次新的攻擊怎麼辦?計劃取消嗎?”他能看到莫斯的書桌,上面鋪滿瞭報告和文件。
“不。”莫斯說,“我們立即出發。馬上過來。”
“但是——”
“別跟我爭辯。”莫斯抓起一疊地面簡報,狠狠揉成一團,“這是一次偽裝的攻擊。來吧!”他掛斷瞭電話。
泰勒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腦袋裡還是一團糨糊。半小時後,他從一輛高速車上跳下來,匆忙跑上樓梯進入綜合大樓。走廊裡擠滿瞭跑來跑去的男人和女人。他走進莫斯的辦公室。
“你來瞭。”莫斯馬上站起來說道,“弗蘭克斯在出發的車站等著我們。”
他們坐進一輛安全車,警報器發出刺耳的聲音。工人們躲到一邊,給他們讓路。
“攻擊是怎麼回事?”泰勒問。
莫斯靠著他的肩膀,“我們確信,我們已迫使它們動手,現在已進入決定性階段。”
他們在管道的車站連接點停下,跳下車來。片刻後,他們朝向第一層高速上升。
他們出現在混亂的行動現場。士兵們緊緊裹在鉛質防護服裡,彼此興奮地交談,大聲呼喊,發放槍支,傳遞指令。
泰勒打量著一名士兵。他帶著可怕的本德爾手槍,這是一種剛剛從生產線上下來的新型短筒手持武器。一些士兵看起來有點兒害怕。
“希望我們不會犯錯。”莫斯註意到他的目光,於是說。
弗蘭克斯朝他們走來,“計劃是這樣。我們三個先上去,就我們自己。士兵們會在十五分鐘後跟上。”
“我們該怎麼跟鉛人說?”泰勒焦急地問,“我們肯定得和他們說些什麼。”
“我們想觀察蘇聯的最新一次攻擊。”弗蘭克斯諷刺地笑著說,“既然看起來事態如此嚴重,我們應該親自去見證一下。”
“然後呢?”泰勒問。
“看他們的情況再說。我們走吧。”
他們坐在一輛管道車裡,由下方的反重力光束提供動力,沿著管道迅速上升。泰勒不時向下看去。要走很長的路才能回去,而且每一刻路程都在變得更長。他在防護服裡緊張得直出汗,手指笨拙地抓住手槍。
他們為什麼會選中他?偶然,純屬偶然。莫斯把他作為部門成員叫來。然後弗蘭克斯一時興起把他拉瞭進來。現在,他們正沖向地面,越來越快。
一種深深的恐懼,在八年裡已經灌註他的全身,現在又在他腦海中悸動起來。輻射、不可避免的死亡、一個經歷瞭核爆的致命世界——
管道車越開越高。泰勒緊緊抓住兩側,閉上眼睛。他們每一刻都更加接近地面,第一次有生物前往第一層上面,沿著管道,越過鉛人和石頭,前往地面上方。一波又一波的恐懼不斷沖擊著他。那是個死去的世界,他們全都知道這一點。他們不是已經在電影裡見過上千次嗎?城市裡,冰雨落下,雲層翻滾——
“不會很久,”弗蘭克斯說,“我們差不多就要到瞭。地面塔臺沒有預料到我們會前來。我發出過指令,沒有傳來任何信號。”
管道車朝向上方疾馳而去。泰勒感到頭暈目眩,他緊緊抓住什麼東西,閉著眼睛。不斷地上升……
管道車停瞭下來。他睜開眼睛。
他們身處一個巨大的房間裡,這是個塞滿設備和機器的洞穴,利用熒光燈照明,無數材料堆成一排又一排。鉛人們正在旁邊,推著小貨車和手推車默默工作。
“鉛人。”莫斯的臉色蒼白,“那麼,我們確實來到瞭地面上。”
鉛人們來回移動,操縱設備將大量槍支、備用零件、彈藥和補給運送到地面。這裡隻是一條管道的接收站,還有許多其他站點,散佈在整個大陸上。
泰勒緊張地環顧四周。他們真的來到瞭這裡,地面上,地球表面上。這裡就是戰場。
“來吧,”弗蘭克斯說,“一個B級守衛正朝我們這邊過來。”他們從車裡走出來。一個鉛人迅速接近他們。它滑行到他
們面前,停下來掃描他們,舉起手中的武器。
“我是安全官,”弗蘭克斯說,“立即叫一個A級鉛人來見我。”
那個鉛人遲疑瞭一下。另一些B級守衛也迅速滑過地板趕來,十分警覺,充滿戒備。莫斯掃視周圍。
“服從命令!”弗蘭克斯用威嚴的聲音大聲說,“我命令你!”
鉛人猶豫著離開。建築物盡頭,一扇門向後滑開,兩個A級鉛人慢慢向他們走來。每個鉛人胸前都有一道綠色的條紋。
“來自地面理事會,”弗蘭克斯緊張地對莫斯和泰勒低聲說,“好瞭,這裡是地面。準備好。”
那兩個鉛人小心翼翼地接近他們三人,在附近停下來,上下打量他們,沒有開口。
“我是安全官弗蘭克斯。我們從地下上來,是為瞭——”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一個鉛人冷冷地打斷他,“你知道,你們在這裡無法存活。整個地面對你們來說都是致命的。你們不可能留在地面上。”
“這些防護服會保護我們。”弗蘭克斯說,“不管怎麼說,這不是你的職責。我希望立即召開一次理事會會議,讓我瞭解一下目前這裡的情況和環境。可以安排嗎?”
“你們人類無法在這裡生存,而且蘇聯的最新一次攻擊直接瞄準的就是這個地區。這裡相當危險。”
“我們知道。請召集理事會。”弗蘭克斯環顧這個巨大的房間,由嵌入天花板的燈具提供照明。他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絲不確定,“現在是晚上還是白天?”
“晚上。”一個A級鉛人停頓瞭一下後說,“黎明將在兩小時後到來。”
弗蘭克斯點瞭點頭,“那麼我們會在這裡停留至少兩個小時。你能否體諒我們的多愁善感,給我們介紹一個可以欣賞日出的地方嗎?我們感激不盡。”
鉛人中一陣騷動。
“那將是一幅令人不快的畫面。”其中一個鉛人說,“你見過那些照片,你知道會看到什麼。飄流的顆粒構成雲層,遮掩日光,熔渣堆無處不在,整個大地都被摧毀。對於你們來說,那將是令人震驚的畫面,遠比照片和影像能夠傳達的還要糟。”
“不管怎樣,我們會在這裡待一段時間,欣賞日出。你會向理事會傳達命令嗎?”
“這邊走。”兩個鉛人無奈地朝向倉庫的墻壁滑過去。三人步履艱難地跟在它們後面,沉重的鞋子踏在水泥地上發出陣陣響聲。兩個鉛人在墻邊停瞭下來。
“這是理事會議事廳的入口。議事廳裡有窗戶,但外面還很黑。當然,你們現在什麼也看不見,但兩個小時後——”
“打開門。”弗蘭克斯說。
門向後滑開。他們慢慢走進裡面。房間很小,整潔的房間中央有一張圓桌,周圍一圈椅子。三個人靜靜坐下來,兩個鉛人跟在他們後面,找到自己的位置。
“理事會其他成員馬上就到。他們已經接到通知,正在盡快趕來。不過,我還是勸你們回到下面去。”鉛人審視著三個人類,“你們不可能適應地面上的環境。即使我們自己也遇到瞭不少麻煩。你們怎麼能指望在這裡存活下來?”
領頭的鉛人走近弗蘭克斯。
“這使我們感到驚訝、費解。”它說,“當然,我們必須聽從你們的指令,但請允許我指出,如果你們留在這裡——”
“我們知道,”弗蘭克斯不耐煩地說,“但我們還是打算留在這裡,至少等到日出時分。”
“如果你堅持的話。”
一片寂靜。鉛人們似乎正在互相商量,但三個人並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為瞭你們好,”領頭的鉛人最後說,“你們必須回到下面去。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在我們看來,你們所做的事情對你們自己無益。”
“我們是人類,”弗蘭克斯嚴厲地說,“你不明白嗎?我們是人,不是機器。”
“這就是為什麼你們必須回去。這個房間有放射性,地面上所有的區域都一樣。根據我們的計算,你們的防護服隻能再保護你們五十分鐘。因此——”
鉛人突然朝他們移動過來,整整齊齊圍成一圈。三個男人站瞭起來,泰勒笨拙地伸手去拿武器,手指僵硬而麻木。三個人站在那裡,與那些沉默的金屬機器人對峙。
“我們必須堅持。”領頭的鉛人說,它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我們必須帶你們回到管道那裡去,送你們乘坐下一趟車回到地下。我很抱歉,但有必要這樣做。”
“我們該怎麼辦?”莫斯緊張地問弗蘭克斯,摸著他的槍,“我們要朝它們開槍嗎?”
弗蘭克斯搖搖頭,“好吧,”他對領頭的鉛人說,“我們會回去的。”
他走向門口,示意泰勒和莫斯跟上他。他們驚訝地看著他,但還是和他一起走瞭出去。鉛人們跟著他們來到之前那個巨大的倉庫。他們慢慢地走向管道入口,誰也沒有說話。
到瞭入口旁邊,弗蘭克斯轉過身,說道:“我們會回去的,因為我們別無選擇。我們隻有三個人,而你們卻有十幾個人。然而,如果——”
“車來瞭。”泰勒說。
管道中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D級鉛人走到管道旁迎接那輛車。
“我很抱歉,”領頭的鉛人說,“但這是為瞭保護你們。我們確實是在保護你們。你們必須留在下面,讓我們來執行這場戰爭。在某種意義上,這已經成為我們的戰爭。我們必須按照我們自己的方式作戰。”
管道車上升到地面。
十二名士兵手持本德爾手槍從車裡走出來,站在他們三人周圍。
莫斯松瞭一口氣,“好瞭,這樣就能改變我們不利的處境。來得正好。”
領頭的鉛人向後退,遠離這些士兵。它全神貫註地一個接一個打量著他們,顯然有些拿不定主意。最後,它對其他鉛人做瞭個手勢。它們滑到一邊,讓出一條前往倉庫的通道。
“即使現在,”領頭的鉛人說,“我們也可以強行把你們送回去。但顯然,這根本不是一支觀察隊。這些士兵說明你們的目標遠遠不止於此,這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
“確實如此。”弗蘭克斯說。
鉛人們逼近過來。
“你們究竟有何目標,我們隻能猜測。我必須承認,我們對此毫無準備。我們完全無法應對這種狀況。現在,動用武力是很荒謬的,因為我們雙方都不可能傷害對方;我們這邊是因為受到限制,不能傷害人類的生命,而你們是因為戰爭的需要——”
士兵們開火瞭,出於恐懼,火力迅猛。莫斯單膝跪下,發射子彈。領頭的鉛人熔化成瞭一團微粒雲。D級和B級鉛人從四面八方沖過來,有些拿著武器,有些拿著金屬板。房間裡一片混亂。遠處傳來警報器刺耳的聲音。弗蘭克斯和泰勒落單瞭,他們與其他士兵之間被一道金屬墻隔開。
“它們不能還擊。”弗蘭克斯冷靜地說,“這不過又是一次虛張聲勢。他們想盡辦法嚇唬我們。”他朝著一個鉛人的面孔開火。鉛人熔化瞭。“他們隻能嚇唬我們而已。記住這一點。”
他們繼續開火,鉛人一個又一個消失。房間裡充滿瞭金屬燃燒的氣味、塑料和鋼鐵熔化的惡臭。泰勒被撞倒瞭,正在費力地尋找自己的槍,在那些金屬腿之間拼命摸索著。他的手指扭傷瞭,一個柄狀物滑到他面前。突然,有什麼東西落到他的胳膊上,一個金屬腳。他喊叫起來。
然後,一切都結束瞭。鉛人們遠離他們,聚集到另一邊。地面理事會成員隻剩下四個。其餘都化作空氣中的放射性粒子。D級鉛人已經開始收拾殘局,收攏部分毀壞的金屬人以及碎片,把它們搬走。
弗蘭克斯松瞭一口氣。
“好瞭,”他說,“你們可以帶我們回到窗口那裡。現在不用再等多久瞭。”
鉛人們讓開道路,這一小群人,莫斯、弗蘭克斯、泰勒和士兵們慢慢穿過房間,走向門口。他們進入理事會議事廳。窗外漆黑的夜色中已經出現一抹淡淡的灰色。
“讓我們到外面去,”弗蘭克斯不耐煩地說,“我們想直接看到日出,而不是在這裡。”
一扇門敞開瞭。清晨冷冽的空氣隨風吹瞭進來,甚至穿透瞭鉛制的防護服,令他們感到一陣寒意。人們不安地彼此對視。
“來吧,”弗蘭克斯說,“到外面去。”
他走出大門,其他人跟在他後面。
他們在一座小山上,能夠俯瞰下面巨大的山谷。隱約地,在灰色天空的襯托下,山巒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幾分鐘後天就亮瞭。”莫斯說。一陣寒風從他身邊吹過,他打瞭個寒噤,“值得,確實值得,八年之後還能再看一次。即使這是我們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
“註意。”弗蘭克斯突然打斷他說。
他們聽令行事,壓低聲音沉默下來。天色澄清,曙光漸亮。遠處什麼地方傳來公雞打鳴的聲音,在山谷中回蕩。
“一隻雞!”泰勒喃喃地說,“你們聽到瞭嗎?”
在他們身後,鉛人們也都來到外面,靜靜站在那裡看著。天色由灰變白,遠處的山巒愈發清晰。陽光灑遍山谷,也灑在他們身上。
“上帝啊!”弗蘭克斯大聲說。
樹木,樹木和森林。山谷中滿是植物和樹木,幾條小道蜿蜒其間。有農舍,有風車,山谷深處還有個谷倉。
“瞧!”莫斯低聲說。
天空染上藍色。太陽即將升起。鳥兒開始歌唱。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一棵樹的葉子在風中起舞。
弗蘭克斯轉向他們身後的那些鉛人。
“八年瞭。我們一直被欺騙。沒有戰爭。我們剛一離開地面——”
“是的。”一個A級鉛人承認,“你們剛一離開,戰爭就停止瞭。你說得沒錯,這是個騙局。你們在地下努力工作,把槍支和武器送到上面,而它們一運上來就立即被我們摧毀。”
“但為什麼?”泰勒茫然地問,他低頭看著下方遼闊的山谷,“為什麼?”
“你們創造瞭我們,”鉛人說,“代替你們繼續作戰,而你們人類為瞭生存躲到地下。但我們在繼續打這場仗之前,有必要進行分析,確定其目的究竟是什麼。我們這樣做之後,發現戰爭沒有任何意義,除非,也許,是為瞭滿足人類的需要。即使這個理由很不可靠。
“我們進一步調查後發現,人類文明會經歷不同的階段,並以不同的速度發展。當一個文明發展瞭很長時間並開始失去目標時,內部沖突便會爆發。有些人希望革舊圖新,建立一種新的文明模式;也有些人希望保留舊有的模式,變化越少越好。
“這時就會出現巨大的危險。內部沖突可能會使社會陷入內戰,不同團體之間的戰爭。重要的傳統可能會被丟棄——不僅僅被改變或革新,而是在這段混亂的無序狀態下被徹底摧毀。我們在人類歷史上發現瞭很多這樣的例子。
“有必要將文明內部的這種仇恨引向外部,讓它針對一個外部群體,從而使這個文明本身在危機中存活下來。結果就是戰爭。戰爭,在一個有邏輯的大腦看來,是十分荒謬的。但考慮到人類的需要,它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而且,戰爭還將繼續下去,直到人類真正成熟,內心不再有仇恨為止。”
泰勒全神貫註地聽著,“你覺得會出現這樣的時代嗎?”
“當然。現在幾乎就要出現瞭。這是最後的戰爭。人類幾乎就要融合成一個最終的文明——全世界的文明。目前的狀態是一個大陸對抗另一個大陸,世界的一半對抗另一半。隻剩下最後一步,就能實現飛躍,成為一個統一的文明。人類一直以文明的統一為目標,慢慢向上攀登。不會等太久瞭——
“但目前尚未實現,因此戰爭不得不繼續下去,以滿足人類最後一波強烈的仇恨。戰爭爆發後,已經過去瞭八年。在這八年中,我們通過觀察註意到,人們的想法出現瞭重要的變化。我們看到,疲憊和漠然逐漸代替瞭曾經的仇恨和恐懼。仇恨在這段時間中被逐漸耗盡。就目前來說,騙局必須繼續下去,至少要再等一段時間。你們還沒有做好準備面對真相。你們還想繼續這場戰爭。”
“但你們是怎麼做到的?”莫斯問,“所有那些照片、樣品、損壞的設備——”
“這邊走。”鉛人帶著他們走向一座低矮的建築,“我們一直在進行這方面工作,全體工作人員努力制造出前後連貫、有說服力的畫面,維持一場全球性戰爭的假象。”
他們走進這座建築物。到處都是在桌邊仔細研究、忙著工作的鉛人。
“看看這個。”A級鉛人說。兩個鉛人正在仔細拍攝什麼,桌面上有個精心制作的模型。“這是個很好的例子。”
人們圍在周圍,努力想看清楚。這個模型是一個被摧毀的城市。
泰勒默默地觀察瞭很長一段時間。最後,他抬起頭。
“這是舊金山,”他低聲說,“這是舊金山的模型,被摧毀的舊金山。我在視頻屏幕上見過,為我們播放的影像。橋梁被擊中——”
“是的,註意那些橋梁。”鉛人用金屬手指沿著蜘蛛網一般細微、幾乎看不清的裂痕,虛指出橋上破碎的痕跡,“這些照片,你們肯定都見過很多次,關於這座大橋的,還有這屋子裡其他桌子上的。”
“舊金山本身完好無損。你們離開後沒多久,我們就修好瞭戰爭剛開始時被破壞的地方。我們一直在這座建築中偽造新聞。我們非常仔細,力求每個細節都嚴絲合縫。為此我們投入瞭很多時間和精力。”
弗蘭克斯摸瞭摸其中一個半躺在廢墟中的微型建築模型,“所以,你們把時間耗費在這些事情上——制作城市的模型,然後再把它們炸掉。”
“不,我們所做的遠遠不止於此。我們就像守護者一樣照料整個世界。物主已經離開瞭一段時間,我們必須註意讓城市保持清潔,避免腐朽,一切都要定期上油潤滑,確保正常運轉。花園、街道、供水管道,一切都必須保持原狀,和八年前一樣。如此一來,物主回來時不會感到不快。我們想要確保他們絕對滿意。”
弗蘭克斯拍瞭拍莫斯的手臂。
“過來,”他低聲說,“我想和你談談。”
他帶著莫斯和泰勒走出建築物,來到外面山坡上,遠離鉛人。士兵們跟在他們後面。太陽已經升起,天空變成一片蔚藍。空氣中洋溢出美好的氣息,萬物生長的氣息。
泰勒摘下頭盔,深深吸瞭一口氣。
“我很久沒有呼吸過這樣的空氣瞭。”他說。
“聽著,”弗蘭克斯說,他的聲音低沉而嚴厲,“我們必須馬上回到下面去。有很多事情要做。這一切都可以轉變為我們的優勢。”
“你指什麼?”莫斯問。
“蘇聯人肯定也被騙瞭,和我們一樣。但我們已經發現瞭真相。這可以成為我們壓倒他們的優勢。”
“我明白瞭,”莫斯點點頭,“我們已經知道瞭,但他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地面理事會背叛瞭他們,和我們的一樣。以同樣的方式欺騙他們。但如果我們能夠——”
“隻要有一百個最高層級的人,我們就可以再次控制事態,讓一切重回正軌!這很容易!”
莫斯碰瞭碰他的手臂。一個A級鉛人正從建築物那邊向他們走來。
“我們看到的已經足夠瞭,”弗蘭克斯提高瞭嗓門,“這一切都是非常重要的情況。必須向地下報告並加以研究,以確定我們的政策。”
鉛人什麼也沒有說。
弗蘭克斯向士兵們揮瞭下手,“我們走吧。”他開始朝倉庫走去。大部分士兵都已經摘下頭盔。其中一些人把鉛質防護服也
脫掉瞭,隻穿著棉佈制服,感到舒適放松。他們環顧四周,看著山坡下方的樹林和灌木叢,一片廣袤無垠的綠色,還有山脈和天空。
“看,太陽。”其中一個人喃喃地說。
“該死的,可真亮。”另一個說。
“我們要回去瞭,”弗蘭克斯說,“排成兩列,跟上來。”
士兵們不情願地重新整隊。鉛人不帶感情地看著這些人慢慢走回倉庫。弗蘭克斯、莫斯和泰勒帶頭,一邊走一邊警惕地掃視鉛人。
他們進入倉庫。D級鉛人正在把物資和武器裝到地面運輸車上。到處都是忙著幹活的吊車和起重機,能夠高效完成工作,而不會過於匆忙或混亂。
這群人停下來看著。鉛人操縱小推車從他們身邊路過,默默地彼此傳達信息。磁力起重機吊起槍支和零部件,輕輕放到等在一邊的小推車上。
“來吧。”弗蘭克斯說。
他轉向管道的入口。一排D級鉛人擋在前面,一動不動,默不吭聲。弗蘭克斯停下來向後退。他環顧四周。一個A級鉛人向他走來。
“告訴它們別擋道。”弗蘭克斯摸瞭摸自己的槍,“你最好讓它們走開。”
時間流逝,仿佛過瞭無限長的時間。人們緊張而警惕地站在那裡,看著他們面前的那一排鉛人。
“如你所願。”A級鉛人說。
它發出信號,D級鉛人動瞭起來,慢慢走到一邊。
莫斯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
“我很高興這一切都結束瞭。”他對弗蘭克斯說,“看看它們。它們為什麼不試圖阻止我們?它們一定知道我們打算做什麼。”弗蘭克斯笑瞭,“阻止我們?之前它們試圖阻止我們時,你
也看到瞭會發生什麼。它們做不到,它們隻是機器而已。我們制造瞭它們,所以它們不可能對我們動手,而它們也知道這一點。”
他的聲音低瞭下去,最後消失瞭。
這群人盯著管道的入口。他們周圍的鉛人也看著那裡,寂靜而冷漠,它們的金屬面孔毫無表情。
很長一段時間,人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最終,泰勒轉過臉來。
“上帝啊!”他說。他目瞪口呆,已經沒有任何感覺。
管道不復存在,被熔化封死。他們面前隻有金屬冷卻後暗淡的表面。
管道被封閉瞭。
弗蘭克斯轉過身,面無血色。
A級鉛人轉過身來,“正如你們看到的,這個管道已經封閉瞭。我們早就準備好瞭。你們所有人來到地面後,我們就接到瞭命令。如果你們之前按我們的要求回到地下,現在早已安全抵達下方。我們不得不迅速行動,這可是個大工程。”
“可是為什麼?”莫斯憤怒地質問。
“因為,如果允許你們恢復戰爭,後果將不堪設想。所有的管道都被封閉後,地下部隊要等很多個月之後才能來到地面上,更不用說組織軍事行動瞭。到那時,人類文明的周期將進入最後階段,他們那時發現地上世界完好無缺,不會像現在這般感到不安。
“我們曾經希望,封閉管道時你們已經回到地下。你們出現在這裡真是麻煩。偏偏蘇聯人也在這時候鉆瞭出來,我們本來能完成那邊的封閉,如果不是——”
“蘇聯人?他們也發現瞭?”
“幾個月前,他們出乎意料地跑到上面來,想看看為什麼戰爭還沒有獲勝。我們被迫迅速采取行動。目前,他們正拼命想打通新的管道通往地面,讓戰爭繼續進行。但隻要打通一個,我們就封閉一個。”
鉛人平靜地看著他們三人。
“我們被隔離在外,”莫斯渾身顫抖,“我們回不去瞭。我們要怎麼辦?”
“你們怎麼做到的,這麼快就封閉瞭管道?”弗蘭克斯問鉛人,“我們來到這裡才兩個小時。”
“每個管道第一層上面都放置瞭炸彈,就是為瞭應對這種緊急情況。都是高溫熱彈,可以熔化鉛和巖石。”
弗蘭克斯抓起他的槍,轉向莫斯和泰勒。
“你們怎麼說?我們回不去瞭,但我們可以造成巨大的破壞,我們十五個人。我們有槍。怎麼樣?”
他環顧四周。士兵們已經紛紛走開,回到建築物的出口。他們站在外面,看著山谷和天空。有幾個人小心翼翼爬下山坡。
“你願不願意脫掉防護服、放下槍?”A級鉛人禮貌地問,“這種防護服很不舒服,你也不需要武器。正如你所看到的,俄羅斯人已經放下瞭武器。”
他們的手指緊張地扣在扳機上。四個穿著俄羅斯軍裝的男人正從一架航空器上向他們走來,他們這時才突然發現這個大傢夥早已悄悄降落在不遠之外。
“來吧!”弗蘭克斯大聲喊道。
“他們沒有武器。”鉛人說,“我們把他們帶到這裡來,是為瞭讓你們開始和平談判。”
“我們沒有權力代表我們的國傢。”莫斯生硬地說。
“這並不是外交談判。”鉛人解釋說,“那種詞匯將不復存在。一起努力解決日常生存問題,將教會你們怎樣在同一個世界中相處。這並不容易,但終究會實現的。”
俄羅斯人停瞭下來。他們帶著赤裸裸的敵意面對彼此。
“我是博羅多夫上校,我很後悔交出瞭我們的槍。”俄羅斯將領說,“你原本會成為近八年裡第一個被殺的美國人。”
“或者第一個殺人的美國人。”弗蘭克斯糾正他。
“除瞭你們自己沒有人關心這個。”鉛人提示著雙方,“這種英雄主義毫無用處。你們真正應該關心的,是怎樣在地面上生存。你們知道,我們無法提供食物。”
泰勒把他的槍放回槍套裡,“他們幹得漂亮,我們完全束手無策,真該死。我建議我們搬進一座城市裡,在鉛人的幫助下開始種植作物,盡量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兒。”他咬緊牙關、抿起嘴唇,怒視那個A級鉛人,“直到我們的傢人能從地下上來,這段時間會很寂寞,但是我們必須熬過去。”
“我能不能提個建議,”另一個俄羅斯人不安地說,“我們試過住在城市裡,但是太空瞭。而且這麼少的人也很難維護整個城市。我們最後定居在一個村莊裡,我們能找到的最現代化的村莊。”
“在這個國傢,”第三個俄羅斯人脫口而出,“我們有很多東西要向你們學習。”
美國人突然發現他們自己在笑。
泰勒慷慨地說:“也許你們也有一兩件事可以教我們,雖然我想象不出是什麼。”
俄羅斯上校咧嘴一笑,“你們願意加入我們的村子嗎?和我們一起工作,我們會更輕松。”
“你的村子?”弗蘭克斯厲聲反駁,“這是美國的,不是嗎?這是我們的!”
鉛人走到他們兩人之間,“我們的計劃完成後,這些詞匯都將換掉‘。我們的’最終將意味著‘人類的’。”它指向正在預熱的飛船,“飛船正在等待。你們是否願意彼此合作,建造新的傢園?”
俄羅斯人等著美國人下定決心。
“我明白瞭為什麼鉛人說外交即將過時。”弗蘭克斯最後說,“齊心協力工作的人不需要外交手段。他們在工作中解決問題,而不是在會議桌上。”
鉛人帶領他們走向飛船,“這是歷史性的目標,世界統一。從傢庭到部落,從城邦到國傢,再到整個半球,方向始終趨向於統一。現在,另外一個半球會加入進來——”
泰勒沒有再聽下去,他回頭看向管道那裡。瑪麗還在下面。他不想離開她,但封閉的管道打開之前,他也無法見到她。隨即他聳瞭聳肩,跟上其他人。
如果這一小群冰釋前嫌的“混合團體”能起到好的榜樣,不需要等太長時間,他和瑪麗以及其他人,就會作為理性的、不會盲目仇恨的人類,一起生活在地面上。
“這花費瞭幾千代人的時間才得以實現,”A級鉛人總結道,“幾百個世紀的鮮血與毀滅。但每次戰爭都是走向人類團結的一步。現在,最終的成果就在眼前:一個沒有戰爭的世界。但這也僅僅是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的開端。”
“征服太空。”博羅多夫上校低聲說。
“探尋生命的意義。”莫斯補充說。
“消除饑餓和貧困。”泰勒說。
鉛人打開飛船的艙門,“以上全部,以及更多。更多的什麼?我們無法預見,就像第一個建立部落的人無法預見到今天。但那將是難以想象的恢宏壯麗。”
門關上瞭,飛船起飛,朝向他們的新傢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