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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骨

“這是個什麼樣的機會?”康格問,“說下去。我很感興趣。”

房間裡一片沉默;所有人都盯著康格——他身上仍然穿著褐色的囚服。議長慢慢向前探過身去。

“進入監獄之前,你做的生意很賺錢——都是些違法的生意,但獲利豐厚。而現在,你一無所有,還要在監獄的格子間裡再待六年。”

康格沉下臉。

“有個任務,對於委員會來說非常重要,也需要你的特殊能力。而且,這個任務你會很感興趣。你是個獵人,不是嗎?你經常設下陷阱,藏在灌木叢中,等待晚上的狩獵遊戲,對嗎?我想,狩獵肯定會為你帶來滿足感,追捕、跟蹤——”

康格嘆瞭口氣,撇撇嘴。“好吧,”他說,“先別管那個,說重點。你想讓我殺掉誰?”

議長笑瞭,“一切還得按部就班。”他輕聲說。

汽車停瞭下來。天色已晚,這條街上完全沒有一丁點兒光亮。康格看著外面,“我們在哪兒?這是什麼地方?”

警衛伸手按住他的手臂,“來。從那扇門進去。”

康格走下汽車,站在潮濕的人行道上。警衛迅速跟在他身後,然後是議長。康格深深吸瞭一口冷空氣,端詳著矗立在他們面前的建築物,卻隻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我認識這個地方,以前見過。”他瞇起眼睛,已經逐漸適應黑暗。突然,他變得警覺起來,“這裡是……”

“沒錯。第一教會。”議長走向臺階,“有人在等著我們。”

“等著我們?在這裡?”

“是的,”議長踏上臺階,“你知道,我們不被允許進入他們的教堂,尤其是帶著槍的時候!”他停瞭下來。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隱隱出現在前方,一邊一個。

“行瞭吧?”議長抬頭看向他們。他們點瞭點頭。教堂的門敞開著。康格能看到裡面還有其他士兵四處閑站著,年輕的士兵們瞪大眼睛看著聖像畫。

“我明白瞭。”他說。

“這很有必要,”議長說,“你也知道,我們以前和第一教會的關系非常糟糕。”

“現在這樣也無法改善關系。”

“但這是值得的。你會看到的。”

他們穿過大廳,進入主殿,聖壇和跪拜處都在這裡。他們從聖壇旁經過時,議長幾乎一眼都沒往那邊看。他推開一扇小小的邊門,示意康格進來。

“這裡,我們必須快一點兒。信徒們很快就會蜂擁進來。”

康格走進去,眨瞭眨眼睛。他們身處一個小房間裡,天花板很低,木制鑲板老舊暗淡。房間裡有一種灰燼和香料悶燒的氣味。他嗅瞭嗅,“那是什麼?那個味道。”

“墻上那些容器。我不知道。”議長不耐煩地走到房間另一邊,“根據我們得到的消息,它就藏在這裡——”

康格環顧房間,看到書籍和論文、十字架和聖像。他全身微微掠過一陣奇怪的戰栗。

“我的任務涉及教會的人嗎?如果是的話——”

議長轉過身來,驚訝不已,“你竟然相信創教人?這可能嗎?一個獵人,一個殺手——”

“不,當然不相信。他們那套關於聽天由命、拒絕暴力——”

“那是怎麼回事?”

康格聳聳肩,“別人一直告訴我不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他們擁有奇怪的能力,而且你也沒辦法跟他們講道理。”

議長若有所思地看著康格,“你理解錯瞭。我們打算下手的並不是教會裡的人。我們早就發現,殺掉他們隻會讓他們的人數增加。”

“那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我們走吧。”

“不,我們來這裡是要找一些重要的東西。你要靠那東西才能確定下手目標。沒有它,你就無法找到那個人。”議長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我們可不希望你殺錯人。這太重要瞭。”

“我不會犯錯。”康格挺起胸脯,“聽著,議長——”

“這次情況不同尋常,”議長說,“你看,你要追蹤的那個人

——我們要派你去找的那個人——隻有通過這裡的某樣東西才能辨認出來。那是唯一可追溯的痕跡、唯一的識別方法。如果沒有——”

“那東西究竟是什麼?”

他朝著議長走過去。議長走向一邊,“看,”他說著拉開一道滑動墻,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方形洞口,“在那裡。”

康格蹲下來,看向裡面。他皺瞭皺眉,“一個頭骨!一具骷髏!”

“你要追蹤的那個人,死於兩個世紀之前,”議長說,“他的全部遺骸都在這裡。你隻能靠這些東西來找到他。”

很長一段時間,康格一言不發。他低頭盯著墻壁凹陷處隱約可見的骨骼。要怎麼殺掉一個死瞭幾個世紀的人?要怎麼追蹤他、擊敗他?

康格是個獵人,一個活得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男人。他曾經靠走私生意維持生計,用自己的飛船從轄區外偷運毛皮,他高速航行,偷偷溜進地球周圍的關稅線。

他曾經在月球的山脈上打獵。他曾經穿越空蕩蕩的火星城市。他曾經探索——

議長說:“士兵,拿上這些東西,帶到車上去。別漏掉任何一部分。”

士兵蹲下,小心翼翼地爬進墻洞裡。

“我希望,”議長繼續對康格輕聲說,“現在你會證明對我們的忠誠。公民有很多方式可以自我救贖,表現出他們對社會的貢獻。對你來說,我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我甚至懷疑不會有更好的機會瞭。當然,你付出的努力也會得到豐厚的回報。”

兩個男人彼此對視:康格身形消瘦,蓬頭垢面;議長幹凈利落,衣冠楚楚。

“我明白瞭,”康格說,“我是說,我明白瞭這是個機會。但是,一個死瞭兩個世紀的人怎麼才能——”

“我稍後再解釋,”議長說,“現在我們得快一點兒。”士兵已經把骨骼帶瞭出來,裹在一條毯子裡,小心地捧在懷中。議長走向門口,“快來,他們已經發現我們闖進這裡瞭。他們隨時會出現。”

他們匆忙沖下濕漉漉的臺階,坐進等在那裡的汽車。一秒鐘後,司機把車開到空中,飛過房頂上方。

議長向後靠在座位上。

“第一教會有一段很有趣的歷史。”他說,“我想你對這個也很熟悉,但我想談談與我們相關的一些問題。

“這場運動始於20世紀——當時不斷爆發戰爭,在其中一次戰爭期間,人們發起瞭這場運動。運動發展迅速,因為人們普遍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每次戰爭都會孕育出更大規模的戰爭,看不到盡頭。這場運動對於這個問題給出瞭一個簡單的答案:沒有軍備,沒有武器,也就沒有戰爭。沒有機械和復雜的科技,也就沒有武器。

“這場運動宣傳,人們不可能通過制訂計劃來阻止戰爭。他們號稱人類正在被機械和科學打敗,這些東西逐漸不受人類控制,導致戰爭的規模越來越大。他們高呼,打倒社會體制,打倒工廠和科學!如果再發生幾次戰爭,整個世界將所剩無幾。

“創教人是個不起眼的傢夥,來自美國中西部一個小鎮。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們隻知道,有一天他突然冒出來,鼓吹一種非暴力、不抵抗的教義;不要爭鬥,不要為槍支納稅,除瞭醫學之外不要進行研究。安安靜靜地生活,修整你的花園,遠離公眾事務,少管閑事。做個不聲不響、默默無聞、一窮二白的人。放棄你的大部分財產,離開城市。至少,他所說的內容隻會發展出這種結果。”

汽車開始降落,在一處屋頂上著陸。

“創教人鼓吹這種教義,或者說最初的教義。很難說後來的信徒們添加瞭多少自己的理解。當然,地方當局立即逮捕瞭他。顯然,他們相信這個人可不是說著玩玩的,再也沒有釋放他。他被處死,屍體被秘密下葬。表面上看來,這個邪教已經滅亡瞭。”

議長微微一笑,“不幸的是,一些信徒聲稱在他去世那天之後還見過他。謠言開始流傳,他能戰勝死亡,他是神聖的。這些謠言逐漸紮根、發芽。到瞭如今我們這個時代,第一教會阻礙瞭一切社會進步,破壞社會體制,播下無政府狀態的種子——”

“但是戰爭呢,”康格說,“戰爭怎麼樣?”

“戰爭?嗯,沒有再爆發戰爭。必須承認,普遍出現的非暴力行為,其直接結果就是消滅瞭戰爭。但現在我們可以更客觀地看待戰爭。它真的有那麼可怕嗎?戰爭具有深遠的選擇意義,完全符合達爾文和孟德爾等人的學說。如果沒有戰爭,那些無用的、沒有能力的、未經培養或缺乏智慧的人,都可以毫無限制地發展壯大。戰爭的作用就是減少這種人的數量;就像風暴、地震和幹旱,大自然通過這些方法淘汰不合格者。

“沒有戰爭,低水平人類所占的比例會增大到不合理的程度。他們會威脅教育水平較高的少數人,擁有科學知識、經過悉心培養的人,有能力引領社會的人。他們對於科學或基於理性的社會系統毫無敬意。而這場運動旨在幫助他們,煽動他們。隻有當科學傢們能夠徹底掌控一切時——”

他看瞭看表,猛地打開車門,“剩下的我們邊走邊說。”

他們穿過屋頂,周圍一片漆黑,“現在你肯定已經知道這是誰的骨頭,我們要追蹤的那個人是誰。他就是創教人,這個愚昧無知的人來自美國中西部,死於兩個世紀之前。悲劇在於,有關當局當時行動太慢瞭。他能找到演講的機會,散佈自己想要傳達的信息。他得到傳教的機會,創立瞭他的邪教。這種事情一旦開始,就無法阻止。

“但如果他在傳教之前就死掉瞭呢?如果他那些教義從未宣之於口呢?我們知道,他說出這些內容隻花瞭片刻時間。據說他隻做過一次演講,隻有一次。隨後當局就把他帶走瞭。他完全沒有反抗。整件事情看起來似乎是微不足道的。”

議長轉向康格。

“微不足道,但那件事的後果一直延續至今。”

他們走進建築物裡面。士兵們已經把頭骨放在一張桌子上,站在周圍,一張張年輕的面孔都顯得很緊張。

康格從他們中間擠過去,走向那張桌子。他彎下腰盯著那堆骨頭看,“這就是他的遺體,”他喃喃地說,“創教人。教會把這些骨頭藏瞭兩個世紀。”

“沒錯,”議長說,“但如今在我們手上。我們到大廳那一邊去。”

他們穿過房間,走向一扇門。議長推開門,裡面的技術人員抬起頭。康格看到嗡嗡轉動的機器,很多工作臺和蒸餾瓶。房間中央有個閃閃發光的透明操縱艙。

議長遞給康格一把自動槍,“關鍵是要記住,必須把頭骨完整無缺地帶回來——以便比對證明。瞄準下面——胸口。”

康格掂瞭掂手裡的槍,“感覺不錯,”他說,“我知道這種槍,以前見過,但從來沒用過。”

議長點點頭,“會有人指導你怎麼用這把槍,怎麼控制操縱艙。我們會給你所有關於時間和地點的數據。具體地點是一個名為‘哈德遜田野’的地方,美國科羅拉多州丹佛城外的一個小社區,時間大概是1960年。別忘瞭,你隻能靠那個頭骨把他辨認出來。門牙特征明顯,尤其是左邊的門牙——”

康格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看著兩個一身白衣的男人把頭骨仔細包在塑料袋裡。他們把塑料袋綁好,放進透明操縱艙。“如果我搞錯瞭呢?”

“找錯瞭人?那就再去找到正確的目標。除非成功完成任務,抓到創教人,否則不要回來。不要等到他開始演講,我們必須阻止這件事!你一定要提前采取行動。如果你認為已經找到瞭他,那就要抓住機會立即開槍。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在這個地區很可能是個生面孔。顯然沒有人認識他。”

康格迷迷糊糊地聽著。

“現在你都明白瞭嗎?”議長問。

“是的,我想沒錯。”康格進入透明操縱艙坐下來,把手放在操作輪盤上。

“祝你好運,”議長說,“我們會期待你的成果。從哲學角度看,人們對於一個人是否可以改變過去抱有些許懷疑。如此一來,我們也將一勞永逸地搞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

康格的手指碰瞭碰操縱艙的控制部件。

“順便說一下,”議長說,“不要利用這個操縱艙去做與你的任務無關的事情。我們會持續跟蹤。如果我們想讓它回來,就能讓它回來。祝你好運。”

康格什麼也沒說。操縱艙密封起來。他伸手握住操作盤,小心轉動。

當外面的房間消失時,他仍然盯著那個塑料袋。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發生任何事情。操縱艙的透明金屬網外面什麼也沒有出現。康格思緒萬千、心亂如麻。他怎麼才能認出那個人?他怎麼才能提前確定就是那個人?他長什麼樣?他叫什麼名字?他演講之前有何表現?他是個平凡無奇的人,還是個脾氣古怪的傢夥?

康格舉起自動槍貼在自己的臉上。金屬冰冷而光滑。他練著移動瞄準器。這是一把很漂亮的槍,他會愛上這把槍的。如果他在火星沙漠中能擁有這樣一把槍該多好——那些漫長的夜晚,他趴在地上,凍得渾身僵硬,等待獵物穿越黑暗前來——

他放下槍,校正操縱艙的儀表讀數。裊裊盤旋的水霧開始凝結,滴落下來。突然,他身邊的物體開始搖動顫抖。

色彩、聲響、動靜通過透明的金屬網滲入進來。他關掉控制器,站瞭起來。

他降落在一處山丘上,俯瞰下面的小鎮。正午時分,空氣清新,陽光燦爛。路上駛過幾輛汽車。遠處是一片平坦的田野。康格走向門口,來到艙外。他深深吸瞭一口空氣,然後又回到操縱艙裡。

他站在隔板上的鏡子前,審視自己的外表。他把胡子修剪得很整齊——他們沒有要求他剃掉——頭發也很幹凈。他身穿20世紀中期的服裝,古怪的衣領和外套,獸皮制作的鞋子。口袋裡是那個時代的鈔票,這個很重要。不需要別的東西瞭。

不需要別的,除瞭他的能力,他特有的精明狡詐。但在此之前,他也從未接受過這種任務。

他沿著街道朝小鎮走去。

他註意到的第一樣東西,就是架子上的報紙。1961年4月5日。時間沒有偏離太遠。他環顧四周,一傢加油站、一個車庫、幾傢小酒館和一傢小雜貨店。沿著街道走下去,還有一傢食品店和一些公共建築。

幾分鐘後,他踏上一傢小型公共圖書館的樓梯,穿過大門,進入溫暖的室內。

圖書管理員抬起頭微笑。

“下午好。”她說。

他也笑瞭笑,但沒有開口,因為他說的話很可能不太對,口音也很古怪。他走向一張桌子,坐在一疊雜志旁邊,粗略瀏覽瞭一會兒,然後又站起來。他穿過房間,走向墻邊一個寬闊的書報架。他的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

報紙——最近幾周的報紙。他取瞭一疊放到桌邊,開始迅速瀏覽。印刷奇特,字體古怪,有些詞語很陌生。

他把報紙放到一邊,繼續到架子上去找,最後終於找到瞭想要的東西。他把《櫻桃木公報》帶到桌上攤開,翻到頭版。他找到瞭自己想要的東西:

嫌犯上吊自殺

一個身份不明的男人,被縣警局以參加犯罪幫會之嫌疑逮捕,今天早晨發現他死於——

他讀完瞭這篇文章,含糊其辭,沒提供多少有價值的消息。他需要更多信息。他把報紙放回架子上,猶豫瞭一下,走向圖書管理員。

“還有更多嗎?”他問,“更多的報紙。以前的?”

她皺起眉頭,“多久以前?哪些報紙?”

“幾個月以前的。有更早的就更好瞭。”

“《櫻桃木公報》?我們隻有這些。你想要什麼?你在找什麼?也許我可以幫助你。”

他沉默下來。

“《櫻桃木公報》的辦事處也許能找到更早的報紙。”那個女人摘下她的眼鏡,“為什麼不去那裡試試?但如果你告訴我你要找什麼,也許我能幫得上你——”

他走瞭出去。

《櫻桃木公報》的辦事處藏在一條小巷裡,人行道破舊不堪。他走進裡面。暖爐在小辦事處的角落裡發出光芒。一個大塊頭男人站起來,慢慢走向接待臺。

“有何貴幹,先生?”他問。

“舊報紙。一個月前或更早的。”

“買下來?你想買報紙嗎?”

“是的。”他取出一些錢。那個男人盯著他看。

“沒問題,”他說,“沒問題,請稍等。”他迅速走出房間,回來時抱瞭一大堆東西,被壓得搖搖晃晃、滿臉漲紅。“這些就是。”他咕噥著,“我把能找到的都拿來瞭。一整年的都有。如果你還想要更多的——”

康格把報紙帶到外面,坐在路邊開始瀏覽。

他要找的東西在四個月之前,去年12月的時候。那是一篇很短的簡訊,他差點兒看漏瞭。他用微型字典查詢一些古老的詞語,瀏覽這段文字時,雙手顫抖。

男子因未經許可發表演說而被捕

警長達夫稱,庫珀河警局特工逮捕瞭一個身份不明、拒絕透露姓名的男人。據稱,本地區警局最近註意到這個人後,一直在對他進行監視。這是——

庫珀河。1960年12月。他的心臟怦怦直跳。他需要知道的就是這些。他站起來,甩甩腦袋,在冰冷的地面上跺瞭跺腳。太陽已經轉到山丘那邊。他微微一笑,已經找到瞭確切的時間和地點。現在隻需回到過去,也許可以在11月,庫珀河——

他穿過小鎮中心地區步行回去,走過圖書館,經過雜貨店。接下來沒什麼難事瞭,最困難的部分已經完成。他會到庫珀河去,租個房間,做好準備,等待那個人出現。

他轉過拐角。一個拿著大包小包的女人正從門口走出來。康格避到一邊讓她過去。那個女人瞥瞭他一眼。突然,她臉色變得慘白,目瞪口呆。

康格匆匆離開。他回頭看瞭看。她是怎麼瞭?那個女人仍然盯著他,手裡的東西已經全都掉在瞭地上。他加快速度轉瞭個彎,走進一條小巷。他再次回頭望過去,那個女人已經來到小巷入口,開始追趕他。她身旁還多瞭一個男人,兩人一起朝著他跑過來。

他邁開大步飛快地離開小鎮,輕松爬上城邊的小山,甩掉瞭他們。他找到操縱艙,停下來。發生瞭什麼事?是他的衣服有什麼問題嗎?還是穿戴搭配?

他百思不得其解。太陽落山,他走進操縱艙。

康格坐在操作盤前面。他稍待片刻,雙手輕輕放在控制器上。然後他把操作盤轉動瞭一點點,嚴格遵循控制器讀數。

一片灰色籠罩瞭他。但不會很久。

那個男人上下打量著他,“你最好進來吧,”他說,“外面很冷。”

“謝謝。”康格感激地走進敞開的門,來到客廳裡。角落裡有個小小的煤油加熱器,客廳裡很暖和,有點兒悶悶的。一個身材臃腫、套著花裙子的女人,從廚房裡走出來。她和那個男人一起審視著他。

“這個房間很不錯。”那個女人說,“我是阿普爾頓夫人。這裡有加熱器,一年中這段時間,你可離不瞭這東西。”

“沒錯。”他點瞭點頭,環顧四周。

“你想和我們一起吃飯嗎?”

“什麼?”

“你想和我們一起吃飯嗎?”男人的眉毛皺瞭起來,“你不是外國人吧,先生?”

“不,”他笑瞭,“我出生在這個國傢。不過在遙遠的西部。”

“加利福尼亞?”

“不,”他猶豫瞭一下,“俄勒岡。”

“那兒是什麼樣子?”阿普爾頓夫人問,“我聽說那裡有很多花草樹木。這裡就光禿禿的。我本人來自芝加哥。”

“那是中西部,”男人對她說,“你可算不上外國人。”

“俄勒岡也不是外國,”康格說,“那裡是美國的一部分。”男人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盯著康格的衣服。

“你的外套看起來很有趣,先生,”他說,“你從哪兒弄來的?”

康格有點兒不知所措,他不安地移動瞭一下身子,“這外套挺好的。”他說,“如果你不希望我住在這裡,也許我最好去別的地方看看。”

他們兩人都抬起手阻止他。那個女人笑著對他說:“我們隻是必須小心那些紅衣軍。你知道,政府總是警告我們註意那些人。”

“紅衣軍?”他感到困惑。

“政府說他們無處不在。我們應該報告任何奇怪或不尋常的事情,任何表現不正常的人。”

“就像我這樣?”

他們看起來有些尷尬,“嗯,在我看來你不像紅衣軍,”男人說,“但我們必須保持警惕。《論壇報》說——”

康格心不在焉地聽著。比他想象的還要容易。顯然,創教人一出現他就會知道。這些人對於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都會疑神疑鬼、說短道長、議論不休,消息很快就會傳開。他隻需潛伏下來註意打聽,也許可以到商店去,或甚至就在這裡,阿普爾頓夫人的寄宿公寓裡。

“我能看看房間嗎?”他說。

“當然,”阿普爾頓夫人走向樓梯,“我很樂意帶你看看。”

他們一起上樓。樓上要冷一點,但沒有外面那麼冷,也沒有火星沙漠的夜晚那麼冷。他對此心懷感恩。

他在商店裡慢慢轉悠,看著那些蔬菜罐頭,還有敞開的冰櫃裡幹幹凈凈、閃閃發亮的冷凍魚和冷凍肉。

埃德·戴維斯朝他走過來,“要我幫忙嗎?”他問。這個男人的衣著有點兒古怪,還留著胡須!埃德忍俊不禁。

“不用,”那個男人用一種古怪的聲音說,“隻是看看。”

“沒問題。”埃德說。他回到櫃臺後面。哈克特夫人推著她的購物車走過來。

“他是誰?”她低聲說,尖尖的面孔轉向那邊,她的鼻子動瞭動,仿佛嗅著什麼,“我以前沒見過他。”

“我不知道。”

“我覺得他怪怪的。他為什麼要留胡須?沒有別的人留胡須。他肯定有什麼問題。”

“也許他就是喜歡留胡須。我有個叔叔——”

“等等,”哈克特夫人僵瞭一下,“那是不是——他叫什麼名字來著?紅衣軍——以前那個。他不是也有胡子嗎?馬克思。他也留著胡須。”

埃德笑瞭起來,“這可不是卡爾·馬克思。我曾經見過他的照片。”

哈克特夫人盯著他,“你見過?”

“當然,”他臉漲得通紅,“那有什麼問題?”

“我真的很想多瞭解一下他,”哈克特夫人說,“我想,我們應該瞭解得更多,這也是為瞭我們自己好。”

“嘿,先生!要搭車嗎?”

康格迅速轉過身,並把手伸到腰帶上。他隨即放松下來。一輛汽車裡坐著兩個年輕人,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對他們笑瞭笑,“搭車?當然。”

康格坐進車裡,關上車門。比爾·威利特踩下油門,汽車在高速公路上呼嘯而去。

“謝謝你們讓我搭車,”康格審慎地說,“我想步行到另一個鎮子去,但路程比我想象的要遠。”

“你從哪兒來?”勞拉·亨特問。她是個黑皮膚的漂亮女孩,個子嬌小,身穿黃毛衣藍裙子。

“庫珀河。”

“庫珀河?”比爾說,他皺瞭皺眉,“有意思。我可不記得以前見過你。”

“怎麼說?你是那裡人?”

“我在那裡出生。我認識那兒的每一個人。”

“我剛剛搬來。從俄勒岡。”

“俄勒岡?我倒不知道俄勒岡人也有口音。”

“我有口音嗎?”

“你的遣詞造句有點兒怪。”

“怎麼說?”

“我不知道。他確實是這樣,對嗎,勞拉?”

“你這是詆毀他們,”蘿拉笑著說,“再多說點兒。我對方言很感興趣。”她看瞭他一眼,露出一口白牙。康格感覺自己心裡一跳。

“我有演講障礙。”

“哦,”她的眼睛瞪大瞭,“很抱歉。”

汽車一路行駛著,他們好奇地看著他。康格也絞盡腦汁,盡量設法問他們一些問題,而又不至於顯得太過好奇,“我猜,鎮子外面的人,那些陌生人,”他說,“都不怎麼到這裡來。”

“是的,”比爾搖搖頭,“不太多。”

“我敢打賭,我是很長一段時間裡第一個外來者。”

“我想是的。”

康格猶豫瞭一下,“我的一個朋友——我認識的一個人,可能會到這裡來。你覺得我在哪兒可以——”他停瞭一下,“有沒有誰可能會見到他?為瞭確保他過來的時候我們不會錯過,我可以問誰?”

他們有點兒困惑,“隻要註意著點兒就行。庫珀河不是很大。”

“沒錯,確實不大。”

他們默默開車。康格看著女孩。也許她是那個男孩的女朋友,也許是他的試婚妻。他們這個時代有試婚制度嗎?他記不起來瞭。但這麼吸引人的女孩,這個年紀肯定已經被人追到手瞭。從外貌看來,她大概十六歲。如果他們能夠再次見面,也許他可以問問她。

第二天,康格在庫珀河的主街上走過。他路過商店、兩傢加油站,然後是郵局。角落裡有一傢飲品店。

他停瞭下來。勞拉坐在裡面,正在跟店員說著話,笑得前俯後仰。

康格推開門。溫暖的空氣包圍瞭他。勞拉正在喝加瞭奶油的熱巧克力。他坐進她旁邊的座位裡,她驚訝地抬起頭看著他。

“不好意思,”他說,“我打擾你瞭嗎?”

“沒有。”她搖搖頭。她的眼睛又大又黑,“完全沒有。”

服務員走瞭過來,“您要點兒什麼?”

康格看瞭看巧克力,“和她的一樣。”

勞拉看著康格,她雙臂交疊,胳膊肘擱在櫃臺上,向他微笑,“順便說一句,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呢。勞拉·亨特。”

她伸出手,他笨拙地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要怎麼辦。“我叫康格。”他低聲說。

“康格?這是你的姓還是名字?”

“姓還是名字?”他猶豫瞭一下,“姓。奧馬爾·康格。”

“奧馬爾?”她笑瞭,“就像那個詩人,奧馬爾·海亞姆。”

“我不知道這個人。我幾乎不瞭解詩人。我們修復瞭極少數的藝術作品。通常隻有教會有足夠的興趣——”他停瞭下來。她盯著他。他臉紅瞭。“在我們那裡。”他補充說。

“教會?你指哪個教會?”

“就是教會。”他感到困惑。巧克力來瞭,他暗自慶幸地喝瞭一口。勞拉還在看著他。

“你是個很不尋常的人,”她說,“比爾不喜歡你,但他從不喜歡任何與眾不同的人。他是如此……如此平凡。難道你不認為,隨著年齡增長,一個人應該變得……眼界更開闊一點兒?”

康格點點頭。

“他說外國人應該留在他們自己的地方,不要到這裡來。但你不那麼像外國人。他指的是東方人,你知道。”

康格點點頭。

他們身後的百葉門打開,比爾走瞭進來,看到瞭他們,“哦。”他說。

康格轉過身說,“你好。”

“嗯,”比爾坐瞭下來,“你好,勞拉,”他看著康格,“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康格有些緊張,他能感覺到這個男孩的敵意。“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

他們沉默下來。比爾突然轉向勞拉,“來吧,我們走吧。”“走?”她很驚訝,“為什麼?”

“走吧!”他抓住她的手,“來吧!車就在外面。”

“為什麼?比爾·威利特,”勞拉說,“你在嫉妒!”

“這傢夥是誰?”比爾說,“你對他有一丁點兒瞭解嗎?看看他,他的胡須——”

她突然發火,“那又怎樣?就因為他不開帕卡德車,不去庫珀酒吧?”

康格打量瞭一下這個男孩。他塊頭很大——強壯魁梧。他很可能加入瞭某個民兵組織。

“對不起,”康格說,“我要走瞭。”

“你在鎮上做什麼?”比爾問,“你來到這裡要幹什麼?你為什麼纏著勞拉?”

康格看著那個女孩,聳聳肩,“沒什麼理由。稍後再見。”

他轉身打算離開,又僵住瞭。比爾已經走瞭過來。康格的手指伸向腰帶。隻按一半,他低聲自言自語。不能更多,隻按一半。

他按瞭下去,周圍的房間發生驟變。他的衣服襯裡會保護他,裡面有一層塑料夾襯。

“我的上帝。”勞拉舉起雙手。康格咒罵瞭一句。他本不想讓她也受這個罪,但反正效果會消失的。隻有半安培,令人刺痛。

刺痛、麻痹。

他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他幾乎走到轉彎處,比爾才慢慢挪出來,像喝醉的人一樣扶著墻。康格繼續向前走去。

康格在夜色中忐忑不安地走著,一個人影出現在他面前。他停下腳步,屏住呼吸。

“誰?”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康格緊張地等著。

“誰?”那個男人又問瞭一遍。他手裡什麼東西咔嗒響瞭一聲,一道光線亮瞭起來。康格挪瞭挪。

“是我。”他說。

“‘我’是誰?”

“康格是我的名字。我住在阿普爾頓傢。你是誰?”

那個男人慢慢走向他,身穿皮夾克,腰上有一把槍。

“我是達夫警長。我想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要和你談談。今天大概三點,你在佈魯姆對嗎?”

“佈魯姆?”

“佈魯姆飲品店。年輕人打發時間的地方。”達夫走到他旁邊,用手電照亮康格的臉。康格瞇起眼睛。

他說:“把那東西拿開。”

片刻停頓。“好吧。”手電照向地面。“當時你在那裡。你和威利特傢的男孩之間有些糾紛。對不對?你們兩個因為他的女孩吵瞭起來。”

“我們隻是討論瞭一下。”康格謹慎地說。

“後來發生瞭什麼事?”

“怎麼瞭?”

“我隻是好奇而已。他們說你做瞭一些事。”

“做瞭一些事?做瞭什麼?”

“我不知道。這就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他們看見一道閃光,似乎發生瞭什麼事情。他們都昏瞭過去,動彈不得。”

“他們現在怎麼樣?”

“已經恢復正常。”

一片沉默。

“好吧,”達夫說,“那是什麼?炸彈?”

“炸彈?”康格笑瞭,“不。我的打火機著火瞭。液體泄漏,燒瞭起來。”

“他們為什麼都昏瞭過去?”

“因為煙霧。”

一片沉默。康格挪動瞭一下身子,等待著。他的手指慢慢伸向腰帶。警長向下瞥瞭一眼,嘟噥一聲。

“如果你這麼說的話,那就算瞭,”他說,“不管怎麼說,沒有造成真正的傷害。”他後退一步,從康格旁邊走開,“威利特那小子總是惹麻煩。”

“那麼,晚安。”康格說。他從警長身邊走過去。

“在你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康格先生。你不介意我看看你的身份證吧?”

“不,不介意。”康格把手伸進口袋,拿出錢包。

警長接過來,用手電照亮。康格在一旁看著,呼吸有點兒急促。他們在這個錢包上下瞭很大功夫,研究歷史文件、古代遺物、一切可能有關的文字記載。

達夫把錢包遞瞭回去,“好瞭,很抱歉打擾你。”手電光閃瞭閃隨即滅掉。

康格回到公寓,看到阿普爾頓夫婦正坐在電視機前,他進屋時沒有人抬頭看他。他在門口徘徊瞭一會兒。

“我可以問個問題嗎?”他說。阿普爾頓太太慢慢轉過身。“能不能問一下——今天的日期?”

“日期?”她打量著他,“12月1日。”

“12月1日!為什麼?這才11月啊!”

他們兩人都看向他。突然,他想瞭起來。在20世紀,他們仍然使用以前十二個月的體系。11月結束後立即就是12月;中間還沒有加入11.5月。

他屏住瞭呼吸。那就是明天!12月2日!明天

!“謝謝,”他說,“謝謝。”

他爬上樓梯。他可真是個笨蛋,居然把這個忘瞭。根據報紙上的資料,創教人在12月2日被抓。明天,隻剩下十二個小時的時間,創教人會露面,對人們發表演說,然後被拖走。

天色溫暖晴朗。康格踩在融化的雪地上,鞋底嘎吱作響。他繼續行走,穿過白雪皚皚的樹林。他爬上一座小山,從另一側大步走下去,邊走邊打滑。

他停下來環顧四周。萬籟俱寂,視野中完全沒有人影。他從腰上取出一根細桿,轉動把手。一時間什麼都沒發生。隨後,空氣中出現一道閃光。

透明操縱艙慢慢浮現出來。康格嘆瞭口氣,能再次看到它真好。畢竟,這是他唯一的退路。

他走上山脊,雙手叉腰環顧周圍,心裡還算滿意。哈德遜田野展現在面前,一直延伸到小鎮邊緣。這時節遍地荒蕪,覆蓋著薄薄一層積雪。

就在這裡,創教人會出現。就在這裡,他會對他們演講。就在這裡,當局會把他帶走。

然而他會死在他們來抓他之前。他甚至會死在開口演講之前。

康格回到透明圓球那裡。他推開門走進裡面,從架子上取下自動槍,轉動槍栓,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開火。他考慮瞭一會兒,要隨身帶上這把槍嗎?

不。離創教人出現可能還有好幾個小時,萬一在這期間有人註意到他怎麼辦?等他看到創教人朝這片田野走來,再來拿槍也來得及。

康格看著架子,那個整整齊齊的包裹還在上面。他取瞭下來,把它打開。

他手裡拿著那個頭骨,把它翻轉過來。他獨自一人,感到全身掠過一陣寒意。這就是那個人的頭骨,創教人的頭骨,他現在還活著的,今天會來到這裡,站在不到五十米之外的田野上。

如果他看到這東西——他自己腐朽發黃的頭骨——會有何反應?已經過瞭兩個世紀。他仍然會演講嗎?如果他看到瞭這個東西,這個齜牙咧嘴的古老頭骨,他還會演講嗎?他會說些什麼,告訴人們什麼?他會帶來什麼樣的信息?

如果一個人能看到自己古老泛黃的頭骨,難道不會覺得任何努力都是徒勞?還不如在擁有生命時盡情享受這短暫的人生。

如果一個人手裡拿著自己的頭骨,他會忘掉事業、忘掉那些運動,鼓吹完全相反的——

外面有什麼聲音。康格把頭骨放回架子上,拿起槍。外面有東西在動。他迅速走到門口,心跳得厲害。是他嗎?是不是創教人在寒冷中獨自徘徊,尋找演講的地方?他是否正在考慮措辭、斟詞酌句?

如果他看到康格手裡拿的東西,不知會說些什麼!

他推開門,舉起槍。

勞拉!

他凝視著她。她穿著羊毛外套和靴子,雙手插在口袋裡。她口鼻中呼出陣陣白氣,胸口一起一伏。

他們默默對視。最後,康格放下瞭槍。

“怎麼瞭?”他說,“你來這裡做什麼?”

她指著一個方向,喘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皺起眉,她怎麼瞭?

“怎麼瞭?”他問,“你想做什麼?”他看著她指的方向,“我什麼也沒看到。”

“他們來瞭。”

“他們?誰?誰來瞭?”

“他們。警察。昨天晚上,警長派出瞭警車,四面八方到處都是,路上也設置瞭路障。大約來瞭六十個人。有些來自鎮子裡,有些來自周邊地區,還在後面。”她停下來喘息不止,“他們說……他們說……”

“什麼?”

“他們說你是共產主義者。他們說……”

康格走進操縱艙。他把槍放在架子上,然後再次返回。他跳下去,走向那個女孩。

“謝謝。你到這裡來就是為瞭告訴我這個?你不相信他們的說法?”

“我不知道。”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

“不,喬開著卡車載我過來的。從鎮子裡過來。”

“喬?他是誰?”

“喬·弗倫奇。水管工。他是我爸爸的朋友。”

“我們走吧。”他們穿過雪地,爬上山脊,來到田野上。一輛小型卡車停在田野中間。一個身材魁梧的矮個男人坐在方向盤後面,抽著煙鬥。看到他們兩人走過來,他坐直身子。

“你就是那個人?”他對康格說。

“是的。謝謝你們前來提醒我。”

水管工聳瞭聳肩,“我什麼都不知道。勞拉說你不是壞人。”他轉過身,“也許你會想知道,還會有更多人前來。不是為瞭提醒你——隻是好奇。”

“更多人?”康格看向小鎮。雪地上浮現出一個個黑色的人影。“來自鎮子裡的人。這種事情不可能保密,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小鎮裡。我們都會收聽警方的電臺;勞拉會聽到,他們也一樣會聽到。收聽瞭電臺的人會進一步把消息傳開——”

那些人影越來越近。康格甚至能認出其中幾個人。比爾·威利特就在那群人裡,還有一些高中男孩。阿普爾頓夫婦也在其中,跟在最後面。

“連埃德·戴維斯都來瞭。”康格咕噥著。

商店主在田野上艱難地一路跋涉,三四個來自鎮子裡的男人和他走在一起。

“所有人都好奇得要命,”弗倫奇說,“好吧,我想我得回鎮子裡去瞭。我可不希望我的卡車上全是槍眼。來吧,勞拉。”

她抬頭看著康格,眼睛睜得大大的。

“來吧,”弗倫奇說,“我們走吧。你是絕對不能留在這裡的,你知道。”

“為什麼?”

“可能會發生槍戰。他們都跑過來就是為瞭看這個。你也清楚這一點,對不對,康格?”

“是的。”

“你有槍嗎?還是說你根本不在乎?”弗倫奇露出一絲微笑,“他們聚集瞭一大群人,你知道。你不會寂寞的。”

他當然在乎,好吧!他不得不留在這裡,留在這片田野上。他不能被他們帶走。創教人隨時可能出現,踏上這片田野。他會不會就是那些鎮民中的一員,靜靜地站在田野邊上,等待著、觀察著?

也許是喬·弗倫奇,也許是某個警察。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走上前來演講。這一天公之於眾的隻言片語,將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中發揮重要作用。

康格必須留在這裡,在那個人說出第一個字前就做好準備!

“我在乎,”他說,“你回鎮子裡去吧,帶上這個女孩。”

勞拉僵硬地坐在喬·弗倫奇旁邊。水管工啟動卡車。“看看他們,那些人站在那裡,”他說,“就像禿鷲一樣。等著看某個人被殺掉。”

卡車開走瞭,勞拉僵硬沉默地坐在車裡,感到十分害怕。康格觀察瞭一會兒。然後,他飛快地跑回樹林裡,在樹木之間穿梭,朝著山脊飛奔。

當然,他可以離開。如果他願意,隨時可以離開,隻需跳進透明操縱艙,轉動輪盤。但他還有任務要完成,一項重要任務。他必須留在這裡,就在這個地方,此時此刻。

他跑到操縱艙那裡,打開門,從架子上拿起槍。這把自動槍會好好關照他們的。他把射擊控制部件開到最大。自動槍子彈連發,會擊倒他們所有人,那些警察,那些好奇的、殘暴的人!

他們別想抓走他!在他們抓到他之前,所有人都會死掉。他會脫身,他會逃走。今天結束的時候,他們所有人都會死,如果這就是他們想要的結果,他——

他看到瞭那個頭骨。

突然,他把槍放下,拿起頭骨,翻轉過來。他觀察著它的牙齒,然後,走向鏡子。

他舉起頭骨,看向鏡子裡面。他把頭骨放在自己臉頰旁邊。齜牙咧嘴的頭骨斜睨著他的面龐,他的頭骨緊貼著他的血肉之軀。

他露出自己的牙齒,然後明白瞭。

他手裡拿著的,正是他自己的頭骨。他就是那個要死去的人。他就是創教人。

片刻之後,他把頭骨放下。幾分鐘時間裡,他站在控制面板前面,心不在焉地隨手撥動。他能聽到外面汽車的聲音、男人們低沉的說話聲。他是否應該回到原本的時代?議長正在那裡等著。當然,他可以逃走——

逃走?

他轉向那個頭骨。那就是他的頭骨,古老泛黃的頭骨。逃走?在他已經親手捧起這個頭骨的時候,逃走?

即使他把這件事推遲一個月、一年、十年,甚至五十年,那又有什麼區別?時間毫無意義。他已經和一個出生在一百五十年以前的女孩一起喝過熱巧克力。逃走?一小段時間,也許吧。

但他不可能真正逃離,以前沒有任何人真正逃離,以後也不可能有。

唯一的區別是,他曾經親手捧起自己的頭骨、自己的骷髏。

而他們不曾。

他走出門外,穿過田野,雙手空空。很多人站在周圍,聚集在一起等待著。他們期待一場精彩的戰鬥,他們知道他手裡有武器。他們都聽說瞭飲品店那次事件。

而且還有很多警察——帶著槍和催淚瓦斯,爬上山脊,走進樹林,越來越近。在這個世紀,戰鬥不是什麼新鮮事。

其中一個男人向他扔瞭個東西。落在他腳邊的雪地上,他低頭看瞭看。一塊石頭。他笑瞭笑。

“來吧!”其中一個叫道,“你沒有炸彈嗎?”

“扔個炸彈!留胡子的傢夥!扔個炸彈!”

“讓他們吃點苦頭!”

“扔幾個炸彈!”

他們開始大笑。他也露出微笑,把手伸向臀部。他們突然安靜下來,看得出他打算說話。

“很抱歉,”他隻是說,“我根本沒有炸彈。你們搞錯瞭。”人們一陣竊竊私語。

“我有一把槍,”他繼續說,“一把很好的槍,技術比你們的更先進,但我也不打算用。”

他們感到困惑。

“為什麼不呢?”有人叫道。人群邊上,一個老婦人正在旁觀。他突然感到震驚。他以前見過她。在哪裡?

他記得。在圖書館的那一天,他轉過拐角遇到瞭她。她註意到他後大吃一驚。當時他還不明白為什麼。

康格咧嘴一笑。所以他確實會逃離死亡,即使他現在自願接受死亡。他們正在笑,笑話一個有槍卻不願意用的人。但借助科學的古怪扭曲他將再次出現,在幾個月之後,在他的骨頭埋葬在監獄地板下面之後。

因此,他會以某種方式逃離死亡。他會死去,但幾個月之後,他會短暫地再次復活,隻有一個下午的時間。

一個下午。然而長到足以讓他們看見他,明白他還活著。知道他已經通過某種方式復活。

然後,最終,他會再次出現,在兩百年之後,兩個世紀之後。

他會再次出生,事實上,出生在火星上一個做生意的小村莊裡。他會長大,學習打獵和做生意——

一輛警車開到現場,停瞭下來。人們退後一點。康格舉起雙手。

“我要告訴你們一個奇怪的悖論,”他說,“奪走生命者將失去自己的生命。殺人者死。而奉獻生命者,將再次復活!”

他們笑瞭起來,笑聲緊張而無力。警察出現,朝他走去。他露出微笑。他已經說出瞭自己想說的一切。他塑造瞭一個美妙的小悖論。他們會感到迷惑,會記住這個悖論。

康格微笑著等待死亡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