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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姆

“回憶起來,”瑪麗·菲爾茨說,“在沒有保姆的照顧下,我們竟然也能長大。”

毫無疑問,保姆的到來徹底改變瞭菲爾茨一傢的生活。從孩子們早上睜開眼睛到晚上臨睡前,保姆一直都在他們身邊,看著他們,陪伴他們,關照他們的一切。

菲爾茨先生知道,在他上班時,他的孩子們很安全,絕對安全。而瑪麗則從無數的傢務和煩惱中解脫出來。她不必叫醒孩子們,給他們穿衣服,看著他們洗漱、吃飯,諸如此類。她甚至不用送他們去上學。放學後,如果他們沒有立即回傢,她也不必焦慮地來回踱步,擔心他們是不是出瞭什麼事。

當然,保姆不會溺愛孩子們。如果他們的要求荒謬或有害(比如要商店裡所有的糖果或者警察的摩托車),保姆就會鐵瞭心地拒絕,就像出色的牧羊人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拒絕羊群的願望。

兩個孩子都很愛她。有一次,他們不得不把保姆送去修理店,孩子們哭得沒完沒瞭。無論母親還是父親都無法安慰他們。最後,保姆又回來瞭,一切都恢復正常。真是及時雨!菲爾茨太太已經筋疲力盡。

“上帝啊,”她一下子躺瞭下來,“沒有她,我們可怎麼辦?”

菲爾茨先生抬起頭,“沒有誰?”

“沒有保姆。”

“天知道。”菲爾茨先生說。

保姆喚醒熟睡的孩子——從他們頭頂上方半米的距離輕柔地哼唱音樂——她會讓他們穿好衣服,準時下樓吃早餐,臉洗得幹幹凈凈,完全沒有起床氣。如果孩子有點兒鬧別扭,保姆會把他們放在背上下樓梯,以便讓他們高興起來。

這樣真的很好玩!幾乎就像坐過山車一樣,鮑比和瓊拼命抓住保姆,她用一種很有趣的滾動行進方式,一階一階地滑下樓梯。

當然,保姆不負責準備早餐。那是廚房的活兒。但是她會看著孩子們好好吃完飯,早餐結束後,她守著他們準備去上學。他們把書整整齊齊收拾好以後,她開始瞭最重要的工作:在繁忙的街道上確保他們的安全。

城裡有很多危險,保姆需要隨時保持警惕。速度極快的火箭車載著生意人去工作。曾經有個小流氓想要傷害鮑比。保姆迅速伸出右側鉤爪使勁一推,他就拼命號叫著跑掉瞭。還有一次,有個醉漢來搭訕瓊,天知道他在想什麼。保姆用她強大的金屬身體把他擠進瞭排水溝裡。

有時孩子們會在商店前流連忘返。保姆會輕輕戳一下他們,催促他們。如果孩子們上學要遲到瞭(偶然現象),保姆會把他們放在背上,沿著人行道適當地加速行駛,她發出一陣嗡嗡聲,啪嗒啪嗒地飛速前進。

放學後,保姆會一直和他們一起,看著他們玩耍,照管他們,保護他們,最後在暮色漸濃時,勸說沉溺於遊戲的孩子踏上回傢的道路。

果然,晚餐剛剛擺到桌上,保姆就催著鮑比和瓊從前門走進來,咔嗒咔嗒、嗡嗡轉動地催促他們。正好趕上吃晚餐的時間!他們飛快地跑進洗手間,洗幹凈臉和手。

到瞭晚上——

菲爾茨太太沉默下來,微微皺起眉頭。到瞭晚上……“湯姆?”她說。

她的丈夫從報紙那邊抬起頭來,“什麼?”

“我一直想和你談談這件事。很古怪,我無法理解。當然,我不太懂機械方面的東西。可是湯姆,當晚上我們所有人都睡著後,房子裡寂靜無聲,保姆——”

傳來一陣響動。

“媽媽!”瓊和鮑比蹦蹦跳跳地走進起居室,他們高興得小臉通紅,“媽媽,我們回傢路上和保姆賽跑,我們贏瞭!”

“我們贏瞭,”鮑比說,“我們擊敗瞭她。”

“我們跑得比她快得多。”瓊說。

“保姆在哪裡,孩子們?”菲爾茨太太問。

“她來瞭。你好,爸爸。”

“你們好,孩子們。”湯姆·菲爾茨說。他把頭歪向一側,仔細傾聽。門口傳來一種奇怪的摩擦聲,嗡嗡作響,在地面上刮擦。他笑瞭笑。

“是保姆。”鮑比說。保姆走進房間裡。

菲爾茨先生看著她。她一直令他很感興趣。此刻,房間裡唯一的聲音就是她的金屬踏板在硬木地板上刮擦的聲音,一種節奏分明的獨特聲音。保姆停在他面前幾米遠的地方。兩隻光電管的大眼睛安裝在柔軟的電線眼柄上,一眨不眨地打量著他。眼柄若有所思地動瞭動,輕輕搖晃,然後又縮瞭回去。

保姆的整體形狀是個球體,一個大金屬球,底部扁平,表面上噴塗的暗綠色琺瑯塗層已經磨損出不少缺口。除瞭眼柄之外看不到什麼部件,踏板也藏在內部。外殼兩側各有一扇門的輪廓。必要時,磁性鉤爪會從裡面伸出來。外殼前面有個尖端,使用強化金屬。前後分別焊接瞭金屬板,使她看起來幾乎像是一臺戰爭武器、一輛陸地坦克或者說一艘船,一艘登上陸地的圓形金屬船;又或者說是一隻昆蟲,潮蟲。

“快來!”鮑比喊道。

保姆突然微微轉動,踏板卡住地面轉過身來,一扇側門打開,探出一根長長的金屬桿。保姆開玩笑地用鉤爪抓住鮑比的手臂,把他拉過來,放在自己背上。鮑比雙腿跨坐在金屬外殼上。他興奮地踢來踢去,上下蹦跳。

“到街上賽跑!”瓊喊道。

“加油!”鮑比叫道。保姆向外面移動,帶著他離開房間。她像是一隻由嗡嗡作響的金屬和繼電器、咔嗒咔嗒的光電池和管子構成的大圓蟲。瓊跟在她身邊跑。

房間裡安靜下來,隻剩下父母兩人。

“她不是很棒嗎?”菲爾茨太太說,“當然,如今機器人很常見,肯定要比幾年前多得多。到處都能看到他們,在商店櫃臺後面銷售,在公共汽車上駕車,在街邊挖掘溝渠——”

“但保姆不一樣。”湯姆·菲爾茨低聲說。

“她……她不像一臺機器。她就像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不過,畢竟她比其他所有類型都要復雜得多。那是肯定的。他們說她甚至比廚房機器更加復雜精細。”

“我們確實為她付瞭一大筆錢。”湯姆說。

“沒錯,”瑪麗·菲爾茨喃喃低語,“她真的很像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她的聲音裡帶有一種奇怪的調子,“真的很像。”

“她肯定能把孩子們照顧好。”湯姆又開始埋頭看他的報紙。

“但我很擔心。”瑪麗放下咖啡杯,皺起眉頭。他們正在吃晚餐。時間已經很晚瞭,兩個孩子都已上床睡覺。瑪麗用餐巾擦瞭下嘴,“湯姆,我很擔心。希望你能聽我說說。”

湯姆·菲爾茨眨眨眼睛,“擔心?擔心什麼?”

“擔心她。保姆。”

“為什麼?”

“我不知道。”

“你是說我們必須再次把她送去維修?我們才修過她。這次是什麼問題?要是孩子們看不到她,又會——”

“不是那個。”

“那是什麼?”

他的妻子沉默瞭好一會兒,突然站起來離開桌子,穿過房間走到樓梯口。她凝視著上方一片黑暗。湯姆困惑地看著她。

“怎麼瞭?”

“我想確保她不會聽到我們說話。”

“她?保姆?”

瑪麗朝他走過來,“湯姆,我昨天晚上又被吵醒瞭。因為那些聲音。我又聽到瞭,同樣的聲音,我以前曾經聽到過那種聲音,而你告訴我那並不意味著什麼!”

湯姆做瞭個手勢,“確實,那意味著什麼嗎?”

“我不知道。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等我們所有人睡著以後,她會下樓來。她會離開孩子們的房間。她剛一確定我們都睡著瞭,就會從樓梯上盡可能悄悄地滑下來。”

“但為什麼?”

“我不知道!昨晚我聽到她下樓,從樓梯上滑下去,像老鼠一樣安靜。我聽到她在樓下四處移動,然後——”

“然後怎樣?”

“湯姆,然後我聽到她從後門出去,走到房子外面。她進入後院。我暫時隻聽到這些。”

湯姆摸著下巴,“繼續說下去。”

“我仔細傾聽,在床上坐起來。你睡著瞭,當然。睡得很熟,怎麼也叫不醒。我起身走向窗邊,拉起百葉窗向外望去。她在外面,在後院裡。”

“她在做什麼?”

“我不知道,”瑪麗·菲爾茨臉上滿是擔憂,“我不知道!一個保姆究竟能做什麼,大半夜在外面,在我們的後院裡?”

夜色黑漆漆的。可怕的黑暗。但裝上紅外線濾光片後,黑暗就消失瞭。那個金屬身影從容向前移動,穿過廚房,她把踏板縮回去一半,盡可能保持安靜。她走到後門,停下來傾聽。

萬籟俱寂,房子裡十分安靜。他們都在樓上酣然入夢,呼呼大睡。

保姆推開後門,移動到外面門廊上,門在她背後輕輕關上。夜晚的空氣稀薄寒冷,而且充滿瞭各種古怪的刺鼻氣味。春夏交接時分,地面仍然很潮濕,而七月炎熱的太陽還沒來得及殺死那些不斷生長的小蟲子。

保姆走下臺階,來到水泥路面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在草坪上移動,濕漉漉的草葉掠過她身側。過瞭一會兒,她停下來,靠著後側踏板踮著腳站起來,前端伸到空氣中。她的眼柄探瞭出來,堅硬緊繃,輕輕揮動。然後,她又降平踏板,繼續向前行進。

那個聲音傳來時,她正繞過桃樹,打算返回房子。

她立即警惕地停瞭下來。側門打開,靈活的鉤爪警惕地完全伸瞭出來。在木制柵欄的另一側,幾排大濱菊旁邊有些動靜。保姆迅速打開濾鏡緊緊盯著那邊。隻有幾顆暗淡的星星在天空閃爍。但她已經看到瞭,這就夠瞭。

柵欄另一側,第二個保姆正在移動。她靜靜地穿過花叢,走向柵欄,盡可能不發出噪音。兩個保姆突然停瞭下來,一動不動地互相打量——綠色保姆在自傢院子裡等待,藍色的外來者朝柵欄走來。

藍色外來者是個更大的保姆,設計用於照看兩個小男孩。她已經被使用瞭一段時間,兩側有些凹陷和扭曲,但鉤爪仍然強勁有力。除瞭通常的強化金屬板,她的鼻子上還有個韌性鋼的圓形鑿孔,一個突出的下顎已經滑入卡槽,做好瞭準備。

她的生產廠傢——機械制品公司——在這個下顎結構上花瞭很大工夫。這是他們的標志,他們獨一無二的特點。在他們的廣告裡,他們的宣傳冊上,反復強調所有型號都安裝瞭結實的下顎鏟狀工具。除此之外,還可以選擇輔助工具:電力驅動的切削刀刃。隻要另加費用就可以輕松安裝在他們的“豪華線路”型號上。

這個藍色的保姆就安裝瞭這些東西。

藍色保姆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動,來到柵欄邊。她停下來仔細查看那些木板,很細,而且已經腐爛,很早之前就豎在那裡瞭。她用堅硬的頭部撞向木板。柵欄隨即四分五裂。綠色的保姆立即用後側踏板站起來,伸出鉤爪。她心中充滿狂喜,一陣強烈的興奮,渴望戰鬥的狂熱。

兩個保姆互相靠近,無聲地在地上滾來滾去,她們的鉤爪鎖在一起。雙方都沒有發出一點噪音,無論是機械制品公司的藍色保姆,還是更小、更輕的服務產業公司的淡綠色保姆。她們一輪接一輪地搏鬥,緊緊扭打在一起,大下顎的傢夥想要用踏板把對方壓下去,而綠色保姆想要把她的金屬尖端刺入旁邊那雙斷斷續續閃爍的眼睛裡。綠色保姆存在中等價位型號普遍的缺點,她被壓倒瞭,毫無勝率,但她仍然堅強地戰鬥,瘋狂地戰鬥。

她們沒完沒瞭地搏鬥,在潮濕的泥土中翻滾。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們兩個在設計時就準備好瞭執行這項憤怒的最終任務。

“我無法想象。”瑪麗·菲爾茨搖著頭喃喃地說,“我不明白。”

“你認為會是動物幹的嗎?”湯姆猜測道,“附近有沒有大狗?”

“沒有,曾經有隻很大的栗色愛爾蘭獵犬,佩蒂先生的狗,但他們傢已經搬到鄉下瞭。”

他們兩人困惑而苦惱地看著。保姆靠在洗手間門上休息,看著鮑比讓他刷牙。她綠色的外殼坑坑窪窪,一隻玻璃眼睛被打碎得裂開瞭,一隻鉤爪已經無法完全縮回去,可憐兮兮地掛在小門外面,被無可奈何地拖來拖去。

“我不明白,”瑪麗又重復瞭一遍,“我會打電話給維修處,看看他們怎麼說。湯姆,這肯定是在夜裡發生的。我們睡著的時候。我聽到的聲音——”

“噓。”湯姆低聲警告。保姆走出浴室,正朝他們走來。伴隨著不規則的咔嗒聲和嗡嗡聲,她從他們旁邊走過去,一個綠色金屬桶蹣跚而行,發出無節奏的刺耳聲音。湯姆·菲爾茨和瑪麗·菲爾茨發愁地看著她慢慢走進起居室。

“我真想知道。”瑪麗喃喃地說。

“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這是否還會再次發生。”她突然抬起頭望著她的丈夫,眼睛裡滿是憂慮,“你知道孩子們多麼愛她……他們需要她。沒有她,他們就不會安全瞭。不是嗎?”

“也許不會再次發生,”湯姆安慰她說,“這可能隻是一次意外。”但他自己其實也不信,他很清楚,這並非意外。

他從車庫裡把地面火箭車倒出來,讓載貨入口與房子後門鎖定。不一會兒,彎曲變形的保姆被送進車裡,十分鐘後,他便開車上路,前往城裡服務產業公司的維修部。

維修員穿著一身滿是油污的白色工作服,在門口迎接他。“遇到麻煩瞭?”他不耐煩地問。在他身後,像一條街那麼長的建築物深處,站著好幾排破舊的保姆,處於拆卸流程的不同階段。“這次是什麼問題?”

湯姆什麼也沒說。他讓保姆從火箭車裡出來,等著維修員親自檢查。

維修員搖著頭爬起來,擦掉手上的油污。“這得花一大筆錢,”他說,“整個神經傳遞系統都壞瞭。”

湯姆嗓子發幹,他問道:“以前見過這種情況嗎?她不是被碰壞瞭,你知道,而是被毀掉瞭。”

“當然,”維修員表示同意,聲音單調沉悶,“她可真是被狠狠揍瞭一頓。根據那些丟失的部分——”他指瞭指外殼前面的缺口,“我猜是機械制品公司新的下顎型號幹的。”

湯姆·菲爾茨的血液幾乎停止流動,“所以在你看來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他輕聲說,胸口悶悶的,“這種事情一直不斷發生?”

“嗯,機械制品公司剛剛推出那個下顎型號。還不錯……價格是這個型號的兩倍。當然,”維修員若有所思地補充說,“我們也有同等級別的產品,可以與他們最好的產品匹敵,而費用更少。”

湯姆盡可能保持聲音平靜,“我想修好這一個,我不想再買一個。”

“我會盡我所能,但她無法完全恢復原狀。損壞相當嚴重。我會建議你以舊換新——你之前付的錢幾乎不會浪費。新型號的產品一個月左右就會上市,銷售人員十分迫切——”

“我直說吧。”湯姆·菲爾茨用顫抖的手點燃一支煙,“你們其實並不想修理這些保姆,對嗎?你們隻想賣出全新的產品,如果這些壞瞭,”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維修員,“壞瞭,或者被打壞瞭。”

維修員聳聳肩,“修理她似乎是浪費時間。不管怎麼說,她很快就會被淘汰。”他用靴子踢瞭踢殘破的綠色外殼,“這個型號已經上市大概三年瞭。先生,它已經過時瞭。”

“把她修好。”湯姆咬緊牙關。他開始窺見事情的全貌,似乎馬上就會失去自制力,“我不想買個新的!我要修好這一個!”

“當然。”維修員順從地說。他開始填寫一張維修任務單,“我們會盡力,但不要期待奇跡。”

湯姆·菲爾茨匆匆在單子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又有兩個損壞的保姆被帶進維修部。

“我什麼時候可以取回她?”他問。

“需要好幾天時間,”維修員朝著身後幾排維修中的保姆點點頭,“你已經看到,”他悠閑地補充說,“我們的工作排得很滿。”“我會等的,”湯姆臉色緊繃地說,“即使要花一個月時間。”

“我們去公園吧!”瓊叫道。於是他們到公園去。

美好的一天,暖洋洋的陽光照耀下來,微風拂過草地和花叢。兩個孩子在礫石小道上散步,呼吸著溫暖芳香的空氣,他們做瞭個深呼吸,讓玫瑰、繡球和橙花的香味盡可能長久地留在身體內。他們穿過一個昏暗的小樹林,枝葉繁茂的雪松在風中搖曳。腳下軟軟的地面上生著青苔,天鵝絨一般濕漉漉的苔蘚,一個活生生的腳底世界。走過這片雪松,陽光和藍天再次回歸,還有一大片綠色的草坪。

保姆跟在他們身後,艱難地慢慢行進,踏板發出咔嗒咔嗒的噪音。拖在外面的鉤爪已經修好,新的視覺部件代替瞭壞掉的。但以前那種流暢協調的動作已經不見瞭,外殼漂亮的輪廓也未能恢復。偶爾她會停下來,兩個孩子也跟著停下,不耐煩地等著她追上他們。

“怎麼瞭,保姆?”鮑比問她。

“她出瞭點兒毛病,”瓊抱怨道,“自從上周三以來,她一直很可笑,真的又慢又可笑。然後她消失瞭一段時間。”

“她去修理店瞭,”鮑比解釋說,“我想她有點兒累瞭。爸爸說她老瞭。我聽到他和媽媽這麼說的。”

他們有點兒悲傷地繼續往前走,保姆痛苦地跟在後面。這時,他們已經來到草坪上。四處散落著長椅,到處都是在陽光下懶洋洋打瞌睡的人。有個年輕人躺在草地上,報紙蓋在臉上,外套卷起來墊在腦袋下面。他們小心翼翼地繞過他,避免踩到他身上。

“那裡有個湖!”瓊變得快活起來。

這片大草坪逐漸向下傾斜,越來越低。遠處最低的地方有一條礫石小徑,通向一個碧藍的湖泊。兩個孩子興奮地跑瞭起來,滿懷期待。他們沿著逐漸下降的斜坡跑得越來越快,保姆艱難地掙紮著想跟上他們。

“湖!”

“上次那個湖裡有隻死掉的火星放屁蟲!”

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過小徑,來到岸邊一小塊綠色的草坪上,湖水不斷拍打著這裡。鮑比撲倒在地上,手掌和膝蓋著地,氣喘籲籲地笑著,低頭看向湖水。瓊在他旁邊坐下,把裙子好好撫平。碧藍的湖水深處有些蝌蚪和小魚遊來遊去,微型人工魚小得幾乎抓不住。

湖的另一端,有些孩子讓白色風帆的小船漂在水面上。一個胖子坐在長椅上費勁地讀著一本書,嘴裡叼著根煙鬥。一對年輕男女手挽著手在湖邊散步,眼中隻有彼此,完全忘記瞭周圍的世界。

“希望我們能有一條船。”鮑比若有所思地說。

保姆磕磕絆絆地走過小徑來到他們身邊。她停下來,收回踏板安靜地待在那裡,一動不動。一隻眼睛,好的那隻眼睛,反射著陽光。另一隻已經無法同步運轉,隻是呆滯茫然地睜著。她設法用受傷較輕的一側承擔大部分體重,但動作還是不順暢、不平衡,而且很慢。她身上有一種氣味,機油燃燒和摩擦的氣味。

瓊打量著她,最後她同情地拍瞭拍綠色身體彎曲的側面,“可憐的保姆!你怎麼瞭,保姆?發生瞭什麼事?你壞掉瞭嗎?”

“我們把保姆推下去吧,”鮑比懶洋洋地說,“看看她會不會遊泳。保姆會遊泳嗎?”

瓊拒絕瞭。因為她太重瞭,會沉到湖底,然後他們就再也見不到她瞭。

“那我們就不把她推下去。”鮑比表示同意。

他們一時間都沉默下來。頭頂有幾隻鳥飛過,圓圓的小點在空中迅速掠過。一個小男孩騎著自行車,在碎石路上猶猶豫豫地騎過來,前輪左搖右擺。

“希望我能有一輛自行車。”鮑比咕噥瞭一句。

男孩歪歪斜斜地騎瞭過去。湖對面的胖子站起來,在長椅上敲瞭敲煙鬥。他把書合上,用一塊紅色的大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沿著小徑漫步離開。

“保姆們老瞭以後會發生什麼?”鮑比疑惑地問道,“她們會怎麼樣?她們會去哪裡?”

“她們會去天堂。”瓊親切地伸手拍拍綠色外殼上的凹痕,“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樣。”

“保姆是生出來的嗎?保姆一直都存在嗎?”鮑比開始推測宇宙的終極奧秘,“也許以前有一段時間不存在保姆。我想知道,保姆存在之前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保姆當然一直都存在。”瓊不耐煩地說,“否則,她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鮑比答不出來。他思考瞭一會兒,但很快就困瞭……他年紀確實太小,答不出這種問題。他的眼皮變得沉重,打瞭個哈欠。他和瓊一起躺在湖邊草地上,望著天空和雲朵,聽著微風吹過雪松樹林。破舊的綠色保姆在他們旁邊休息,重新積蓄微薄的力量。

一個小女孩慢慢穿過草地,一個很漂亮的孩子,穿著條藍裙子,烏黑的長發上綁著鮮艷的蝴蝶結。她正走向湖邊。

“看,”瓊說,“那是菲利斯·卡斯沃西。她有個橙色的保姆。”

他們頗感興趣地看著。“誰聽說過橙色的保姆?”鮑比厭惡地說。那個女孩和她的保姆從不遠處走過小徑,來到湖邊。她和橙色的保姆停瞭下來,凝視著水面以及玩具船的白色風帆,還有機械魚。

“她的保姆比我們的大。”瓊在觀察。

“確實。”鮑比承認,他敲瞭敲綠色保姆的側面,“但我們的更好。不是嗎?”

他們的保姆沒有動。他驚訝地轉身看瞭一下。綠色保姆僵硬緊繃地站在那裡。那隻好一點兒的眼睛望向遠方,死死盯著橙色的保姆。

“怎麼瞭?”鮑比不安地問。

“保姆,怎麼瞭?”瓊也重復瞭一遍。

綠色的保姆嗡嗡運轉起來,齒輪嚙合。她的踏板下降,用鋒利的金屬扣鎖定到位。兩扇小門慢慢滑開,伸出鉤爪。

“保姆,你在做什麼?”瓊緊張地爬到她腳邊。鮑比也跳瞭起來。“保姆!發生瞭什麼事?”

“我們走吧,”瓊嚇壞瞭,“我們回傢吧。”

“來,保姆。”鮑比命令,“我們現在回傢瞭。”

綠色的保姆離開他們,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湖邊另一個保姆,巨大的橙色保姆,也離開那個小女孩,開始移動。

“保姆,回來!”小女孩的聲音尖銳而憂慮。

瓊和鮑比離開湖邊,沖上草坪的斜坡。“她會過來的!”鮑比說,“保姆!過來!”

但保姆沒有過來。

橙色保姆逐漸接近。她很大,比那天晚上後院裡的機械制品公司配置瞭下顎的藍色保姆大得多。那一個現在已經變成一堆碎片散落在柵欄另一邊,外殼被撕裂,零部件七零八落到處都是。

這個保姆是綠色保姆見過的最大的一個。綠色保姆笨拙地向她走過去,舉起鉤爪,準備好內部防護罩。但橙色保姆伸直安裝在長電纜上的方形金屬手臂。金屬手臂猛地探出,在空中高高舉起,同時開始轉圈,逐漸加速,越來越快,令人產生一種不祥的感覺。

綠色保姆有些遲疑。她向後退,猶豫著遠離那根旋轉的金屬錘。就在她小心翼翼停下來,不安地想要下定決心時,另一個跳瞭過來。

“保姆!”瓊開始尖叫。“保姆!保姆!”

兩個金屬軀體在草地上激烈地翻滾,拼命掙紮打鬥。金屬錘一次又一次狠命砸向綠色那邊。溫暖的陽光柔和地灑在她們身上。湖面在微風中輕輕泛起漣漪。

“保姆!”鮑比尖叫著,一臉無助地蹦跳著。

但那堆破碎的橙色和綠色,那堆瘋狂的、扭曲的東西,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你要去做什麼?”瑪麗·菲爾茨問,她緊緊抿住嘴唇,臉色蒼白。

“你留在這裡。”湯姆抓起外套飛快地穿上,從衣帽架上一把扯下帽子,大步走向門口。

“你要去哪裡?”

“火箭車在前門外嗎?”湯姆打開前門走到外面門廊上。兩個孩子渾身顫抖、可憐兮兮,驚恐地看著他。

“是的,”瑪麗喃喃地說,“在外面。但你要去哪——”

湯姆突然轉向孩子們,“你們確定她……死瞭?”

鮑比點點頭,他臟兮兮的臉上被眼淚弄得一道道的,“變成碎片……草坪上到處都是。”

湯姆冷冷地點瞭下頭,“我馬上就回來。不要擔心。你們三個待在這兒。”

他大步走下前門外的臺階,沿著人行道走向停在那裡的火箭車。片刻後,他們聽到它急速駛遠。

他去瞭好幾傢商店才找到想要的東西。服務產業公司沒有他想要的東西,於是他直接跳過。他在聯合傢用公司看到瞭自己要找的東西,展示在他們豪華、明亮的櫥窗裡。他們剛剛打烊,但店員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還是讓他進去瞭。

“我買瞭。”湯姆說著,伸手從外套口袋裡摸出支票簿。

“哪一個,先生?”店員結結巴巴地問。

“大的那個。櫥窗裡的那個黑色的大個,有四個手臂,前面有隻公羊。”

店員露出笑容,臉上容光煥發,“好的,先生!”他叫道,猛地抽出訂單冊,“帝王豪華版,電束聚焦。您是否要選擇高速格鬥鎖和遠程遙控反饋?我們可以為她配備一個視覺報告屏幕,價格適中,您可以在自己的起居室裡舒舒服服地關註戰況。”

“戰況?”湯姆粗聲粗氣地說。

“在她動手時,”店員開始飛快地寫字,“我是說,采取行動時——這個型號開始反應後可以在十五秒內預熱並逼近對手。您不可能找到反應更快的型號,無論是我們的產品還是其他公司的。六個月前,他們說十五秒內逼近屬於白日夢,”店員興奮地笑瞭起來,“但科學會不斷進步。”

湯姆·菲爾茨全身掠過一種寒冷而麻木的奇怪感覺,“聽著。”他聲音嘶啞地抓住店員的領子把他拉近。訂單冊被丟到一邊,店員驚懼地哽住瞭。“聽我說,”湯姆咬緊牙關,“你們一直把這些東西做得越來越大——不是嗎?年復一年,新的型號,新的武器。你們和其他所有公司——為它們配備不斷改進的裝置,用來摧毀對方。”

“哦,”店員氣憤地尖聲說,“聯合傢用公司的型號永遠不會被摧毀。也許有時會撞壞一點兒,但您可以試試能不能找到哪個我們的產品是徹底毀瞭的。”他莊重地取回訂單冊,撫平外套。“沒有,先生,”他強調說,“我們的型號都能幸存下來。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我曾經見過一個已經用瞭七年的聯合傢用公司的產品還能到處跑,那是一個很舊的3-S型號。也許有點兒坑坑窪窪,但戰鬥力不減。我倒想看看保護者公司那些便宜貨怎麼與她為敵。”

湯姆努力控制住自己,然後問道:“但為什麼?這一切都是為瞭什麼?她們之間的這種……競爭,有什麼目的?”

店員猶豫瞭一下,他有點兒不確定地開始繼續填寫訂單。“沒錯,先生,”他說,“是競爭。您一語中的。確切地說,是成功的競爭。聯合傢用公司不會迎合競爭——而是摧毀它。”

湯姆愣瞭一陣才反應過來,然後他終於明白,“我明白瞭,”他說,“換句話說,這些東西每一年都會過時。不夠好,不夠大,不夠強有力。如果她們沒有被取代,如果我沒有買一個更新、更先進的型號——”

“您現在的保姆,嗯,被打敗瞭?”店員會心地笑瞭,“您目前擁有的型號也許稍微有點兒過時?不能面對如今的競爭?還是她,嗯,在某一天結束時沒有再出現?”

“她再也沒有回傢。”湯姆沉重地說。

“哦,她被摧毀瞭……我完全理解。這很常見。您看,先生,您別無選擇。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先生。不要責怪我們,不要責怪聯合傢用公司。”

“但是,”湯姆嚴厲地說,“一個被毀掉,就意味著你能賣出另一個。對你來說就是銷售業績,就是收銀機裡的鈔票。”

“確實,但我們都必須符合當下追求卓越的標準。我們不能讓自己落後……您也看到瞭,先生,如果您不介意我這樣說的話,您也看到瞭落後會帶來的不幸後果。”

“沒錯,”湯姆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表示同意,“他們告訴我不必修理她。他們說我應該換掉她。”

店員得意洋洋的臉上,仿佛綻開瞭艷陽一般的笑容,興高采烈地誇耀起來,“但現在你完全可以放心,先生。一旦擁有瞭這個型號,您就站在瞭潮流最前端。您不必再擔憂,先生……”他一臉期待地停瞭下來,“您的名字,先生?訂單上我該怎麼寫?”

鮑比和瓊出神地看著送貨員把巨大的箱子拖進起居室。他們罵罵咧咧,大汗淋漓,放下箱子時終於直起腰,松瞭口氣。

“好瞭,”湯姆幹脆地說,“謝謝。”

“不客氣,先生。”送貨員大步走出房子,“砰”的一聲關上門。

“爸爸,那是什麼?”瓊小聲問。兩個孩子小心翼翼地圍在箱子旁邊,敬畏地睜大眼睛。

“你們馬上就會看到。”

“湯姆,他們上床睡覺的時間已經過瞭。”瑪麗抗議說,“明天再看不行嗎?”

“我想讓他們現在就看看。”湯姆走下樓消失在地下室裡,回來時手裡拿著把螺絲刀。他跪在箱子旁的地板上,迅速擰下固定箱子的螺栓,“他們稍後就可以去睡覺,很快。”

他一塊接一塊取下箱板,從容且熟練。最後一塊箱板也被拆掉瞭,和其他箱板一起靠在墻邊。他取出說明書和九十天保修單交給瑪麗,“拿好這些。”

“是個保姆!”鮑比叫道。“很大很大的保姆!”

木板箱裡靜靜地躺著一個巨大的黑色物體,像一隻巨型金屬龜,裹著一層潤滑油,被仔細地包好,上瞭油,層層保護著。湯姆點頭,“沒錯,這是個保姆,一個新的保姆,代替舊的那個。”

“給我們的?”

“是的。”湯姆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點燃一支煙,“我們明天早上就讓她開機預熱,看看她運行得怎麼樣。”

孩子們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他們兩人都屏住瞭呼吸,說不出話來。

“但這一次,”瑪麗說,“你們必須遠離公園。不要帶她接近公園。聽見瞭嗎?”

“不,”湯姆反駁說,“他們可以去公園。”

瑪麗猶豫不決地看瞭他一眼,“但那個橙色的東西可能會再次——”

湯姆冷冷一笑,“在我看來,去公園完全沒有問題。”他向鮑比和瓊俯下身,“孩子們,你們可以在任何時間去公園。不要害怕任何事情、任何東西或任何人。記住這一點。”

他用腳踢瞭下那個大箱子。

“你們不需要害怕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再也不需要。”鮑比和瓊點點頭,仍然死死盯著那個箱子。

“好的,爸爸。”瓊小聲說。

“哇嗚,看看她!”鮑比悄聲說,“看看她!我幾乎等不及明天瞭!”

安德魯·卡斯沃西太太焦急地扭著雙手,在他們漂亮的三層小樓前的臺階上,她迎上瞭她的丈夫。

“什麼事?”卡斯沃西咕噥瞭一句,摘下帽子。他用手帕擦瞭擦紅潤的面孔,抹去汗水,“上帝啊,今天可真熱。怎麼瞭?發生瞭什麼?”

“安德魯,我很擔心——”

“究竟發生瞭什麼事?”

“菲利斯今天從公園回來,沒有和她的保姆在一起。昨天菲利斯把她帶回傢時,她就變彎瞭,滿是劃痕,菲利斯如此不安,我無法想象——”

“沒有和她的保姆在一起?”

“她一個人回的傢。就她自己,一個人。”

男人濃眉大眼的面孔上慢慢浮現出憤怒的表情,“發生瞭什麼事?”

“公園裡的某個東西,就像昨天一樣,某個東西攻擊瞭她的保姆。摧毀瞭她!我沒有親眼看到這件事發生,不過那是個黑色的東西,巨大、黑色的……那肯定是另一個保姆。”

卡斯沃西慢慢地仰起頭。他敦實的面孔變成瞭難看的暗紅色,一片病態的深色紅暈不祥地浮上他的雙頰。突然,他轉過身。

“你要去哪裡?”他的妻子提心吊膽地問。

大腹便便的紅臉男人大步沿著人行道迅速走向他泛著光澤的地面火箭車,已經抓住瞭車門把手。

“我要去買另一個保姆,”他咕噥著,“買我能買到的最好的保姆,即使得去一百傢店也要買到。我要最好的——而且要最大的。”

“可是,親愛的,”他的妻子滿懷擔憂地匆匆跟在他後面,“我們真的能負擔得起嗎?”她焦慮地緊握雙手,繼續快步往前走,“我的意思是,再等等不是更好嗎?等到你有時間充分考慮一下。也許晚一點兒,等你更加……平心靜氣的時候。”

但安德魯·卡斯沃西根本沒有在聽她說話。地面火箭車已經啟動,煥發出熱切的活力,準備好躍向前方。“沒有人能勝過我,”他冷冷地說,厚厚的嘴唇扭曲起來,“我會讓他們看到,他們所有人。即使我必須定制全新的尺寸,即使我必須讓某傢制造商為我開發一個新型號!”

而奇怪的是,他知道總有一傢公司願意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