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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因為耳朵不好,他的世界一直很安靜。聽不見曲樂、聽不見流水落葉,也聽不見風聲雨聲。六塵中缺瞭一塵,天宇靜闊,心似闌海,雖生在帝王傢,卻比旁人多幾分澹寧,因此也更顯得踏實可靠。

要同他說話,必先叫他註意你。皇帝探手在他肘上一碰,他立即放下茶盞轉過身來,碧清的一雙眼,能洞穿人心。

“安靈巴武午時處斬瞭……”皇帝慢慢轉動扳指,今天是喜日子,談這樣的事雖掃興,但一國之君,要操心的委實多,樁樁件件壓在心頭,松泛時也不得松泛。怕攪瞭太上皇雅興,隻低聲詢問,“生出什麼枝節來瞭嗎?”

弘策道:“皇上放心,即便有枝節,也斷不會在今天發作。這樁案子到這裡就結瞭,前頭的事能掩則掩,老荷塘裡的淤泥,要兜底翻騰,您看見的就是碗墨汁子。”

皇帝點頭,悵然道:“《魏鄭公諫錄》上說,‘為君極難,法若急,恐濫及善人;法若寬,則不肅奸宄’,朕如今就是這樣境況。皇阿瑪有瞭年紀,朕既當瞭傢,好些事不能再勞煩他老人傢。天下太平卻養著碩鼠,面上看一派花團錦簇,底下一包爛草料。”

弘策道:“古來就是這樣,朝政棘手,並不是咱們這會兒才有的。國傢富庶,撈銀子的雖多,但有法紀,尚且不敢過分肆意。安靈巴武正法,對眾臣工是個警醒,皇上隻需再觀望,源清則流清,橫瞭心治理,不說全然杜絕,扼住七八分還是可以的。”

皇帝微微轉過頭,燭火映照下,兩道濃眉漸漸蹙瞭起來,“治貪是老生常談,皇親國戚提溜出來做筏子的不是一個兩個,又怎麼樣?掌纛旗主帶頭叫板,朕不殺他們,怎麼對天下人交代?”

弘策仍舊是淡淡的模樣,略頓瞭下,吮唇道:“可徐徐圖之,一把揪瞭難保不牽筋帶骨,左手整頓右手提拔,窟窿方不至於太大。重任不可獨居,故與人共守之。皇上聖明燭照,心裡必定有自己的打算。臣弟妄言,失當的地方,您一笑便罷瞭。”

這個兄弟向來不一般,京裡養成的大爺們,走雞鬥狗賣呆玩女人是行傢,真要議事,得力的隻有兩三個。如今他從喀爾喀回來,就算有耳疾,依舊是個可倚仗的棟梁之材。皇帝沉吟瞭下又道:“察哈爾戍軍要擴充,軍需得跟上。這趟派人過去配個火器營,大小弄他幾十條槍,不為旁的,就盯著察哈爾親王。自打上回喀爾喀出瞭事,朕一直在盤算,像那些散放的傢畜,不給它畫圈兒,它就作踐莊稼。依著你看,打發誰去合適?”

原先大夥兒都議協理寧古塔的人選,如今又要挑察哈爾麼?弘策眼裡是沒什麼分別的,去哪裡都一樣,朝廷養瞭一幫子掛對蒙事兒的宗室,他們能心安理得吃喝,自己不能。他一直不明白當初皇父把他送去治理喀爾喀的緣故,似乎有好些內情瞞著他。以前耳朵靈便的時候都沒能問出緣由,現在染瞭疾,想盡辦法治不好,索性安穩做他的聾子,再也不想打探瞭。

他微挪瞭挪身子,“蒙古那片我待瞭十來年,過去上手也快,皇上不用問別人,明兒我收拾起來就動身。”

皇帝壓瞭壓手,“你別忙,朝裡那麼多人,何至於非要你去。前兒弘巽還鬧,要上寧古塔,消息一進暢春園,太上皇後心疼得什麼似的。朕是想調他去察哈爾,步軍統領耿禮隨行,你瞧成不成?”

弘策是明白人,既然讓弘巽去察哈爾,寧古塔那頭就得另琢磨人選。他應瞭個是,“北邊也要緊,幾萬的披甲人和旗丁,鬧起來不是樁小事。臣弟聽您示下,若要派遣,即日便可出發。”

皇帝頷首笑道:“這個也不忙,先命盧淵過去善後,歷年的人頭冊子一本本翻查,穩住瞭軍心,剩下的再辦不遲。”

大人們議論,那邊孩子在太上皇懷裡扭起來。老爺子問怎麼瞭,小阿哥穿著開襠褲呢,兩腿一撇,熱熱鬧鬧往地心撒瞭泡尿。那泡尿尿得好,一點兒沒沾太上皇的身。孩子嘛,但凡討瞭巧就給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太上皇一樂,賞瞭阿哥一柄小倭刀,也不等瞭,吩咐跟前總管:“弘陽還不及個孩子呢!他來瞭別讓他進園子,就在九經三事殿候著。這滿屋子人,哪個像他似的?回頭別又說車軲轆壞瞭,不頂用。一傢子等他一個,他好大的臉面。”說著起身領眾人出門,走瞭兩步回過身來補充瞭句,“打發人去申斥,狠狠的申斥。給他留情面,愈發縱得他瞭。他福晉也是個死的,兩個稀松二五眼,湊在一塊兒倒也妙!”

瞧著不像大動肝火的樣子,卻也沒誰幫著求情。宴席設在西花園,大夥兒簇擁著太上皇過去,剛進垂花門,花香伴著脂粉香撲面而來,後妃命婦們早到那裡瞭,人人錦衣華服珠翠滿頭,見瞭太上皇亂哄哄見禮納福,果真一派熏灼氣象。

老太妃們不進園子,因為太上皇和太上皇後之間容不得別人。倒不是太上皇後計較,是太上皇下的令。帝王要對一人鐘情,就得虧待一大片,太上皇這輩是這樣,皇帝這輩也是這樣。宇文傢的男人雄才偉略足夠擔負起江山社稷,唯獨情上將就不得,長此以往,內闈擾攘在所難免。

作為小輩,對太上皇後談不上喜歡或是不喜歡,自己的母親被冷落在別處,心裡有些抵觸是必然。不過都在場面上行走,笑容如同隨身攜帶的一條汗巾、一個手串,隻是必須,無關痛癢。

喝酒聽曲、說笑解乏,挺好的天倫之樂,對弘策來說卻隔著一層。人多瞭看不清口型,不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他在人群裡不起眼,不願意參與,永遠很安靜。其實這樣也不錯,好的壞的全聽不見,六根清凈瞭,反倒可以看見大世界。

隻是喝得有點多,屋裡氣濁,獨個兒出去透透氣。

今天是十六,月亮大得仿佛就在眼前。他靠在廊下的雕龍抱柱上,抬手松瞭領上一顆鈕子,五臟六腑回過瞭氣,頓時充盈起來。瞇眼往遠處看,甬道上一個人撫膝過來,細瞧是他王府的管事關兆京。到臺階下仰脖兒咧嘴,笑道:“席還沒散呢,爺怎麼出來瞭?奴才叫人換瞭輦車,裡頭寬綽著呢,車上備好瞭引枕,您瞇瞪一會兒就到傢瞭。”言罷一頓,又道,“說起寬綽……今兒後蹬兒(傍晚)朗潤園裡傳話出來,奴才忙著伺候您過園子,一轉腳忘瞭——貴太妃給示下瞭,說要預備壽材,也說要寬綽的。您得勸勸她,人傢七八十的放話兒,子孫還不能依吶,打得早瞭不好,不吉利。”

活得不耐煩瞭,厭瞭,擎等著閻王爺打勾的人才給自己準備棺材,朗潤園裡貴太妃,也就是十二爺生母,五十還不到,這麼早預備的確忒急瞭。

弘策是頭回聽見這話,一時轉不過彎來,“要棺材?”

“沒錯兒。”兆京道,“娘娘想得長遠,隻說叫準備下,每年抬出來見見風、上回漆,到她入土,少說也有二三十道瞭,就這意思。”

為瞭多上幾遍漆,真有點說不過去。可太妃性子擰,想到的事兒一定要辦到,誰也拿她沒轍。她就他這麼一個兒子,想是心裡不痛快,不和他鬧和誰鬧呢!

他琢磨瞭下,“就說棺材鋪裡沒有上好的木頭,我打發人上南邊買去。好木頭遇上得看機緣,拖個一二年,熱乎勁兒過瞭就忘瞭。”

兆京應個是,再要說話,裡頭固倫公主出來瞭,招呼道:“阿瑪找人呢,十二哥怎麼跑這兒來瞭?”上來拉著他說,“阿瑪才剛問起選秀,瞧這話頭是要指婚。上頭哥兒幾個一個賽一個的會生兒子,打從老七這兒起就斷瞭檔瞭。還問吶,‘那個那個,老十二跟前有側福晉沒有’?我看明年開春,少不得給您填塞一個。”

男大當婚,這是正理。他早前上喀爾喀,一直不在京裡,也沒有祁人十三歲找通房的毛病,所以到現在王府裡沒外人,走動的也都是傢生子兒。

逢到傢宴,少不得說起這個。他跟著進瞭殿裡,沒見太上皇直剌剌地問,他老人傢又弄孫去瞭,倒是太上皇後和皇後沖他招手。過去落瞭座,太上皇後就說:“十二爺今年二十三瞭,整天的忙機務,把終身大事都耽擱瞭。皇後,你瞧瞧手上有好人傢兒沒有,找個體面姑娘配給咱們十二爺,你皇阿瑪也丟瞭樁心事。”

皇後說有,她閑著沒事兒幹,就好(hào)給人做個媒。搬弄手指頭數起來,“柴公爺傢的二格格呀、內大臣吉慶的妹子呀、還有輔國將軍額爾德木圖的大格格——那可是老賽罕王的正枝兒,血統貴重著吶!上回進宮來見人,大雙眼皮高個子,是個齊全姐兒。”

太上皇後點頭,“要不定個日子見見?咱們祁人沒那麼多講究,先瞧人,中意瞭再下聘。”問弘策,“十二爺的意思呢?”

不是都說宇文傢的男人有情劫嗎,遇不上就遇不上,遇上瞭是一輩子的事兒。現在隨便娶,萬一將來炸瞭胡,就得學他阿瑪。抬舉一個氣哭一窩,實在不值當。

他搖搖頭,眉眼依舊含笑,“我這樣的怕會拖累別人,婚事不忙,眼下朝廷治貪,等過瞭這陣再說。”

皇後開解他:“兩不誤嘛,怕什麼的。養鴿子裡頭的門道十二爺知道嗎?一群鴿子上天,晚上回巢多瞭一個,怎麼弄呢,先不讓飛,地上溜達兩天認認傢,要是個公的就找個母鴿子,母的就配個公鴿子,有瞭傢小它就不走瞭,能踏實過日子。你瞧鳥兒都張羅成傢呢,何況咱們,對不對?再別說拖累人的話瞭,以你的人品才學,擱在金鑾殿上都是出挑的。鳳子龍孫,誰有膽兒來挑眼,皇上也不饒他。”

似乎是推不掉,推不掉怎麼辦呢,就裝沒明白。橫豎他是個聾子,隻要不抬眼,誰也奈何不瞭他。

皇後說瞭半天等人回話,人傢中間走瞭神,遲遲啊瞭聲,“娘娘說什麼,我沒瞧真周。”

嘿,這人!皇後沒法子瞭,眨巴著眼睛對太上皇後說:“牛不喝水強按頭,也不好。”

這話是,有強逼人拿錢,沒有強逼人入洞房的。祁人葷腥嘗得早,未見得個個定親定得早,他沒這心思,那就緩緩再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