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糊塗人不明白,就怕明白人裝糊塗。太上皇後和皇後都是體人意兒的,一看沒戲瞭,也就不說什麼瞭。
甭管宮裡也好,暢春園也好,但凡起瞭筵,不到亥正不能完。大夥兒努著力支應,好容易差不多瞭,太上皇也乏瞭,放話說:“都回吧,回去好好歇著,別誤瞭明天差事。”有瞭歲數瞭,惦記朝政,話裡卻沒瞭棱角,似乎是看淡瞭,更在乎跟前子孫。
眾人領旨告退,打千兒的、納福的,有條不紊。先前怎麼進的園子,還怎麼出去。領路的太監挑著氣死風【燈籠名稱】在前面照道兒,園子裡水多,堤岸也多,爺們喝得有點兒高,黑燈瞎火不留神滾進渠裡,那可瞭不得。
到瞭九經三事殿,大夥兒都樂瞭,十一爺帶著側福晉在殿裡站規矩,耷拉個腦袋垮著臉,像根蔫黃瓜。
三爺就笑啊,“不是我說你,你也不挑日子,今兒都在呢,老爺子等你一個時辰。”邊說邊搖頭,“你啊,不該養鳥兒,該拜師做玉匠。這手一個水呈,那手一把銼刀,花瓣上一條槽都夠你琢磨半天的。這慢性子,慢出道行來瞭,不開玉作坊可惜瞭。”
大夥兒酒足飯飽,十一爺這兒還餓著肚子呢!他也不理論,就問芍藥花兒,“有點心沒有?送點兒來墊吧墊吧,餓瞭老半天瞭,進號子還管牢飯呢!”
弘策在邊上看瞭眼,也沒言聲,和關兆京一塊兒出瞭大宮門。
上車就松泛瞭,靠著車圍子,頂馬跑動起來,半夜裡的京城幹道不像白天似的人來人往,青石路往前伸展,大月亮底下,路面泛出幽幽的藍光。酒喝多瞭上頭,車廂的一角供個滿天星的香爐,裡頭香塔燃著,裊裊煙霧直沖腦門子。把竹簾打起來,吹吹涼風,人也清醒些兒。
月光皎潔,幾丈之內一目瞭然。這個時辰,按理除瞭打更的沒別人走動瞭,可一錯眼,看見兩個人牽著一隻狗從胡同裡出來,月影下閃個身,又不見瞭。
從燈市口大街一直往前,拐個彎就是同福夾道。這個夾道以前因住過一位將軍得名,後來將軍傢敗落瞭,這一片變成瞭老百姓的住傢兒。皇城裡人口多,有個小四合院,傢境算不錯的瞭,像那些沒錢的啊,或者是地位比較低的,住大雜院兒,定宜跟著師父他們就住這樣的地方。
大院的門吱扭一聲推開,那二人一狗偏身從門縫裡擠進來,悶頭往西屋去瞭。
大半夜的,定宜他們這屋都還沒睡。這幾天打會【集資籌款】,要上廟裡酬神,廟裡放焰口啊,不能白手去,得帶錢財衣物佈施。這兒住的有一半是衙門裡辦差的,天天和殺人放火打交道,特別信這個,就由烏大爺起頭,大夥兒湊個份子,過兩天上妙峰山走會。
人都聚在一塊兒掏錢,夏至是個猴兒頂燈,他幫不上什麼忙,就湊人頭瞭。心靜不下來,熱得直搖扇子,晃個腦袋左顧右盼,隔窗往外一看,立刻給勾瞭魂,悄沒聲貓腰出去瞭。定宜坐在師父邊上幫著點錢,夏至的小動作她就瞥瞭眼,也沒太在意。隔瞭一會兒他又進來瞭,挨在她邊上扯袖子,壓著嗓門說:“有好玩兒的,瞧瞧去?”
“什麼好玩的呀,正忙著呢!”錢得用紅綢一份一份包好,寫上名字擱在那兒,不能弄混瞭,弄混瞭佛爺鬧不清,功德算在誰頭上啊?
夏至遮遮掩掩說:“不看你可後悔,知道什麼叫‘摘帽’嗎?我帶你瞧去。”
定宜有點兒為難,想去又撂不下手,看看師父臉色,師父倒寬宏,耷拉著眼皮說:“去吧,別闖禍啊。”師兄弟倆趕緊噯瞭聲,從墻根那兒蹭瞭出去。
摘帽是什麼呀,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把帽子從腦袋上拿下來,是逮獾人的行話。老百姓要掙錢,什麼轍都能想,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有一樣不能利用起來。逮獾是門行當,不過光憑人不行,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的,得找狗做幫手。好狗不嫌多呀,白天到處物色,瞧準瞭別人傢養的,晚上就偷去。偷回來瞭不是立馬幹活,事先得調理。怕跑動的時候耳朵兜風發聲兒,得剪掉耷拉的上半截,讓它豎起來。還有尾巴,尾巴搖起來一根鞭,必須把不直的那截剁瞭,品相好瞭才是合格的獾狗,這個剪耳朵剁尾巴的過程就叫“摘帽”。
兩個人蘸瞭唾沫,在窗戶紙上摳個洞往裡看,屋裡油燈暗,隻見一個人抓著狗嘴,一個人拿刀就割,割完瞭用燒紅的鐵疙瘩炮烙傷口,那狗吃痛,又叫不出來,直抽大氣。
定宜捂住瞭自己的耳朵,“哎喲,那多疼啊,這兩個人太缺德瞭。”
夏至說:“又不是天天幹這個,養好瞭能使好幾年呢!窮人沒辦法,得找飯轍啊,不像旗下宗室,宗人府那兒有月例銀子領,躺著都餓不著。”
定宜撓瞭撓頭皮,“真有那麼多獾可逮啊?”
“那是,西瓜地、墳圈子裡,到處都有獾窩。這月令公的找母的,整夜在外頭瞎跑,摘瞭帽的狗比一般狗狠,紅著兩眼上去就咬,一夜能逮四五個。”夏至拉她到歪脖樹底下合計,“咱們算筆賬,皮毛和肉都有人收,獾油能治燙傷,不說賣給藥鋪,就是在天橋底下擺攤兒也不愁出不瞭手。你瞧都是錢吶,一隻獾少說能換三錢,走上一夜,比咱們扛刀掙得多。”一頭說一頭拿肩頂她,“咱們這麼一根筋不成,都老大不小瞭,傢底子弱,將來討媳婦兒得花錢,這錢天上掉不下來,得靠自己掙。逮獾多省事啊,不要本錢,一條狗、兩柄鋼叉、兩個背簍就成瞭。咱們也試試吧,逮不著當外頭玩兒瞭一夜,逮著瞭呢,那就是意外之財,多好的事兒啊。”
定宜白他一眼,“德性,就惦記討媳婦兒!”
夏至嘁瞭聲,“你不是姑娘,你要是個姑娘嫁我,我就不愁瞭。”
“得得,別瞎說瞭。”她胡亂回瞭兩下手,轉念想想,自己也確實缺錢。要上長白山得有盤纏,奶媽子那男人還動不動進城來找她,張嘴說揭不開鍋啦,要錢。不給?不給把你身世抖漏出來!你是溫祿的兒子,你爹犯瞭死罪,你還裝良民在衙門當差?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嘛,所以得給他封口錢,免得他砸瞭她的飯碗,好歹劊子手也是門正經營生。
一文錢逼死英雄漢,這是個機會,隻不過犯愁,上哪兒尋摸狗呢?
“不偷,去鳥市上轉轉,不是有賣狗的攤兒嗎,咱們買一隻得瞭。”
夏至反剪過手,蒲扇在脊梁上拍得啪啪有聲,“那兒賣的都是供貴人賞玩的狗,京巴、松獅、藏獒……你買?把你賣瞭都不值那個數。逮兔子逮獾用不著名犬,就那種土狗二板凳,喂塊肉它滿世界撒歡,易養活、好糊弄。”
“非偷嗎?”她還是很猶豫,“那不太好。”
“大夥兒都偷就不算偷瞭,再說能偷著是你的本事。”夏至開解她,“看門狗連自己都看丟瞭,主傢也不稀罕瞭,這得多笨吶,是不是?問人要個崽子重新再養,幾個月就能接班兒瞭。”
定宜說不過他,市井裡待久瞭,為掙倆錢吃飯,誰不動點兒小心思呢!偷就偷吧,反正就這麼一回,下回她可再也不幹瞭。
第二天衙門裡放瞭值回來,先洗衣裳,都涮好晾得瞭,夏至那兒飯也做好瞭,師徒三個坐下吃飯,師兄弟倆連菜都不吃瞭,使勁往嘴裡扒拉米。烏長庚看著納罕,“這是怎麼瞭?慢點兒吃,別噎著。來喝口湯……”
這不是著急出去找狗嘛,喝什麼湯啊。
“師父什麼時候走會吶?”定宜穩住瞭聲氣兒問,“上妙峰山得去四天,這麼熱的氣候,住哪兒呀?吃呢?吃怎麼打發?”
烏長庚夾菜,看見一根肉絲兒,往她碗裡撥一撥,慢吞吞道:“我告瞭幾天假,今兒就走。外頭車都預備好瞭,關城門前出去,夜裡趕路涼快。後半夜找個地方搭席棚,哪兒住不是住啊。吃呢,道上有舍粥的,有舍饅頭的,你要消暑,還有綠豆湯候著你呢!”說完瞭拿筷頭指點他們倆,“我不在,都給我踏踏實實的,不許惹禍。夏至你是師哥,帶好小樹伺候好差事,出瞭岔子唯你是問,知道嗎?”
這位師父當得不容易,兩個徒弟都是十來歲到他身邊,擎小兒帶大的,他等於是半個媽。別看五大三粗的糙漢子,細致起來也瞭得。不光細致還護犢子,誰敢惹他徒弟,他能和你玩兒命。定宜和夏至有時候嫌他絮叨,可心裡也裝著他,千叮嚀萬囑咐,“您別操心我們,自個兒在外悠著點兒。大日頭底下不能跑,今年特別的熱,回頭走趟會,撂下瞭,那可不成。”
“死不瞭。”他擱下筷子,聽見外頭有人招呼,從墻上摘瞭草帽戴上,肩上挎好瞭那個泥黃的褡褳,這就出門去瞭。
兩個徒弟送到門外,一看好傢夥,大板車首尾相接,前面栓瞭四頭走騾,車上坐滿男女老少,看見烏長庚都給他讓座兒。他是會頭,坐最前面以便發號施令。都安頓好,趕車的鞭子一揚,“嘚兒”一聲,車就出瞭同福夾道。
緊箍咒卸瞭,師兄弟倆那叫一個高興。趕緊的回去收拾,碗也不洗瞭,都擱在桶裡浸著。拿上一絞繩子,再揣上一塊下瞭蒙汗藥的肉,趁著天沒黑,走街串巷物色好狗,等入夜就下手。
大英和以前不一樣,歷朝歷代都有宵禁的,大英沒有。內外城門落瞭閂,隻要不出城,內廓隨意溜達。
京裡廟會多,像現在的天兒,大太陽底下不敢擺攤兒,都瞅準瞭晚上出門掙嚼谷。天橋那片啊,還有日壇那塊都不閑著,一到傍晚,什麼人都出來瞭,狼一群狗一夥的。有開場子摔跤的、有賣花生米豆汁兒的、還有賣香賣鳥兒的……隻有你想不著,沒有買不到。
定宜跟著夏至在外晃悠,這個胡同竄到那個胡同,狗叫倒是聽見瞭,好幾傢都拴著,也不好打主意。走著走著乏瞭,先頭滿心的熱乎氣也散完瞭,懶散說:“師哥,咱們找個茶棚歇歇腳吧。要碗茶,再聽段大鼓書,聽完傢去得瞭。”
夏至不信邪,“肉擱到明天該臭瞭,今晚非喂出去不可。”
這股子擰勁兒!沒轍啊,跟著走吧,這兒瞅瞅那兒看看,從日壇那片過,街面上顛勺呢,鐵鍋扣得當當亂響。耐著性子往芳草地,剛拐過彎來,看見一傢炒肝店外的門墩兒旁蹲瞭條狗,那狗精瘦,四條腿又細又長。天兒熱嘛,吭哧吭哧喘氣,張個嘴吐個舌頭,一頭流著哈喇子,一頭死死盯人看,真沒見過這麼滿臉兇相的狗。
定宜有點怕,“這什麼玩意兒啊,哮天犬的本傢兒?”
夏至卻異常興奮,“嘿,運勢不錯,遇見上等貨瞭!這是滑條【山東細犬】啊,逮兔子的行傢。脖子上沒拴狗鏈,說不定是誰傢走丟的,便宜爺瞭!”話一說完,不等合計就把肉丟瞭出去,找個地方貓好,隻等狗躺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