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到底沒有過好,想想連著兩回瞭,年三十晚上都出瞭事兒,怕這輩子都對過年有恐懼瞭。
她哭得沒法兒,沙桐也著急,打著傘說:“您別介,早晚有這麼一回,看開吧!您聽奴才的,外頭冷,咱們進屋。十二爺這會兒該吃餑餑瞭,吃完暢春園散瞭席,這就回來瞭。奴才打發人在大宮門外候著呢,他接瞭消息必定立馬上這兒來。等他到瞭咱們就有主心骨瞭,啊。”
定宜還是惘惘的,心裡抓撓得厲害,西北風刀片似的刮在臉上也不覺得疼。站瞭很久,腦子凍得發木,回身問:“七爺也進園子瞭嗎?”
沙桐應個是,“那位爺再不著調也是太上皇的親兒子,得在老爺子跟前盡孝。”
“那我托誰去?”她急得團團轉,“去找宜棉,他不是刑部的嗎?既然步軍衙門要轉交刑部,他應該得著消息瞭。”打定瞭主意吩咐門裡,“給我牽匹馬來。”
岱欽為難地看沙桐一眼,沙桐忙道:“這褃節兒上您得沉住氣,您去找人,知道人傢什麼心吶?官場上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您去也是受敷衍,還是稍安勿躁等主子回來吧!您這會兒出去,主子回來一看您不在再去找您,大半夜的盡兜圈子瞭。我的好福晉,舅爺給帶走瞭奴才知道您著急,可著急也不能把舅爺著急回來不是,還得從長計議。人是叫九門提督帶走的,這位主兒是豹尾班樓侍衛的爹,樓侍衛和咱們固倫公主好,固倫公主又和十二爺親……好歹有份人情在呢,不會把舅爺怎麼樣的,您且放心吧。”
話是這麼說,可她怎麼放心?她爹就是在大牢裡被人害死的,要是他們故技重施,汝儉就完瞭。她隻剩這麼一個親人,要是再有三長兩短,她對不起死去的爹媽哥哥們。
“那我在這裡等著,等十二爺回來。”她擺擺手,“你們都進去,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她的犟脾氣大夥兒都知道,眾人無奈散開瞭,隻是不走遠,還在附近看護著她。
雪倒是小瞭,風卻見大,吹得門上燈籠動搖西晃。她怔怔盯著胡同口,他還不回來,每一刻都異常難熬。剛才聽見那樓提督說是奉命,他這樣從一品的官職,奉命,奉的必然是皇帝的命。萬一刑部一樁歸一樁,汝儉沒能擊鼓鳴冤,是當作逃犯被抓,要按罪論處,那這裡頭的說法就多瞭。
迎新的一輪炮竹過去瞭,四九城漸漸安靜下來。空氣裡充斥著硫磺的味道,間或傳來落瞭單的一兩聲,不像是力爭,倒像是湊趣兒,遙遙地,寥寥地。
隱約聽見馬蹄聲,她僵硬的腦子一瞬活瞭過來。眼巴巴盼著,越來越近瞭,迷蒙的燈火照見有人急馳而來,頂戴上的紅絨在暗夜裡像一簇火。她捂著嘴哭瞭,看見他,所有的恐懼和委屈都難以掩飾。他下馬來抱她,她抽泣著說:“汝儉讓人抓走瞭,你趕緊想法子撈人吧!”
弘策設想過弘贊也許會劫持他們兄妹,也許會殺人滅口,卻沒有料到他反其道而行,率先把汝儉掌握在瞭手心裡。他得瞭信兒也四下打探瞭,弘贊面聖把汝儉私逃的事呈稟上去,於皇帝來說,緝捕誰,問誰的罪,和他都沒有切身的利害關系。他隻要治貪,隻要整頓朝綱,至於你們底下人鬥法,誰勝誰負,各安天命。也就是說汝儉被抓是得到皇帝首肯的,這麼一來要救人暫時是不能夠的。
“你別急,這事兒咱們進屋再議。”他摸摸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樣,回頭斥道,“人都死到哪裡去瞭?就讓福晉在外頭站著?”
沙桐苦著臉說:“勸過瞭,福晉心裡著急,執意要等您回來……”
他沒理他,解下大氅把人包好,打橫抱進瞭上房裡。
定宜坐在炕頭一味地哭,她經歷過風雨,以為自己足夠堅強,然而現在除瞭流眼淚,別無他法。唯一能救汝儉的隻有十二爺瞭,她往前挪瞭挪,切切搖撼他,“九門提督說要把人交送刑部,刑部是你協理的,你好歹替我想想轍。”
她驚惶的模樣讓他心疼,忙安撫道:“我已經著人上刑部傳話瞭,你別哭,仔細哭壞瞭眼睛。步軍衙門來拿人,想必是得瞭上頭口諭的,否則沒有人能調得動他們。這回聲勢大,那麼多雙眼睛瞧著,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我琢磨著汝儉進去,你爹的案子必定會提起,屆時兩案並一案,早晚還得落到我手裡。”
她聽瞭愈發急躁瞭,“也就是說眼下審他的人不是你?”
他蹙瞭眉,“刑部主審,莊親王督辦。”
定宜駭然,“為什麼是莊親王?刑部和都察院明明是由你監管的。”
她不諳官場上那一套,為官者各人有各人的職責,監管雖凌駕兩部之上,但也僅僅是對案件起督促作用。刑部有刑部的章程,尚書、侍郎審理案子,然後再呈報他過目。除非像溫祿案這類專門指派的,否則他沒有坐堂親審的權利。
“弘贊職權不小,皇上登基之初就統領軍機處,這案子是他回稟皇上的,自然有他接管。”
這麼一來豈不是隻有坐以待斃瞭?她靠著炕桌吞聲飲泣,“是我不好,一直不贊同他上刑部擊鼓。要是回京之初讓他去,案子現在應該在你手上,就用不著擔心他遭人暗算瞭。”
她也是舍不得汝儉挨那五十笞杖,本想等吉蘭泰招供瞭再讓他出面的,誰知道留來留去,最後讓弘贊鉆瞭空子。他隻有不停開解她,“好瞭,好乖乖,我不會坐視不理的。明兒天一亮我就出去打聽,這回也顧不得面子裡子瞭,隻要汝儉指控弘贊,我就把案子歸攏來,你隻管放心。”
她眼淚巴巴瞧著他,哭得兩眼紅腫,“真的?你會盡力幫襯汝儉,不叫他受傷害,是不是?”
他替她抹瞭淚,點頭說是,“你隻剩一個哥哥,我也隻有這麼一個大舅子,我和你的心是一樣的。你跟瞭我,就應該每天樂呵呵的,瞧見你這樣,我心裡好受麼?你們手足情深是不假,自己身子也要留神,我料著短期內想結案不容易,且有一場拉鋸戰要打呢。”
他說的她都明白,這種案子急是急不來的,隻有等,走一步看一步吧!
這夜過得不安穩,和衣靠著躺到五更,天色微亮的時候他起來洗漱,匆匆交代幾句便出門去瞭。
大年初一,許多衙門都休沐,不知道這案子今天審不審。定宜在傢如坐針氈,她如今又不好輕易拋頭露面,換瞭以前還能四處打探,現在隻有等他的消息。
伸長瞭脖子盼,盼來的不是探子,是海蘭。
她進門蹲個身,還沒說話就先抹淚,想是已經得瞭消息瞭。定宜忙把她扶到炕上坐,見到她突然覺得很愧對她。汝儉虧欠她那麼多,還沒來得及補償她,現在卻要帶累她一道操心。她替她掖瞭掖眼淚,強打起精神問:“嫂子怎麼來瞭?”
海蘭泣聲道:“今早有人上傢拜年來,正巧是步軍統領衙門供職的,說起三十夜裡上酒醋局胡同逮人,我就知道不妙。後來使瞭傢裡奴才掃聽,果真是他,我就著急過來瞭。新年裡頭一天上門,空著手來,真是……”說著下炕又蹲個福,“我給福晉道個新禧吧!”
定宜趕緊攙住瞭,“這萬萬當不得,甭說我現在還沒出門,就是嫁瞭人也是您小姑子,論傢禮兒,沒有嫂子給小姑子行禮的道理。您快坐,坐下瞭好說話。”
海蘭噯瞭聲,勉強笑道:“我這會兒不和您是一樣嘛,也是一隻腳在門裡頭,一隻腳在門外頭。當您一句嫂子,我受之有愧。”
丫頭送茶點來,定宜往她跟前敬瞭敬,“您和我三哥是過瞭定的,是我名正言順的嫂子,怎麼叫受之有愧呢。您也別福晉福晉的叫我,底下人鬧著玩才這麼稱呼,您也跟著這麼叫,我真臊得慌。您叫我定宜也行,叫我小棗兒也行,咱們自己人,別拘這個禮。”
海蘭諾諾應瞭,方哽咽著問:“汝儉現在人在哪兒?聽說沒在步軍衙門,是給送進刑部大牢瞭吧?”
定宜點頭說是,“您別急,我們爺出去打聽瞭,隻要他能夠得著,三哥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海蘭漸漸止瞭哭,神情安定下來,低聲說:“十二爺是王爺,這麼尊貴的人,身上又擔著朝廷的差事,隻要他出面,我倒也放心。我就是揪得慌,那種地方,進去先是一頓下馬威。他在外頭歷經那麼多磨難,回來還逃不過這遭,叫人心裡怎麼好呢!姑奶奶和王爺也到瞭談婚論嫁的地步兒,好歹跟前多提個醒兒。我是沒法兒,一個婦道人傢,連奔告的門道都沒有。今早上和我阿瑪交瞭底,把我和汝儉的事兒都說瞭。橫豎到瞭這步,再遮掩沒意思,多個人疏通多份希望。”
她能有這份決心,叫定宜敬佩,“危難之中見真情,嫂子待三哥這份心,我替三哥感激您。那索大人是什麼看法?”
海蘭有點不好意思,“免不得狠罵一通,要把我關起來,不許我摻合這件事兒。我厚著臉皮說自己是他的人瞭,我阿瑪就我一個閨女,也是沒轍,不認也得認瞭。這會兒出門托人找關系,說打聽到人收押在哪兒才好使勁兒。”
定宜很不是滋味,囁嚅到:“大節下的,鬧得索大人不太平……”
“你和王爺也受累,一個提心吊膽,一個東奔西跑的……我想這過瞭這個坎兒,往後就該好起來瞭。”海蘭邊說邊又抹淚,“我和他才重逢,不想再有什麼波折瞭,盼著能過兩天安穩日子,能相伴著白頭到老。那天見瞭他,想想外頭糟踐這麼些年,沒把他壓垮,他太不容易瞭,我是打心眼兒裡心疼他。今天聽說他出事兒,我都慌瞭神瞭。雖說他早告訴我要給傢裡老爺子翻案,可我萬萬沒想到,這麼冷不丁的就叫人拿住瞭。”
定宜垂首嘆息,“我也沒料想到,他們挑在這時候下手。那會兒十二爺又不在,我就那麼看著他給帶出去,心裡難受得沒法說。事到如今嫂子別哭,定定神兒吧,有什麼消息,王爺會派人回咱們的。”
海蘭頷首,姑嫂倆就傻愣愣坐著聽信兒。也沒多長時候,沙桐從外頭急匆匆跑進來,打個千兒說:“回福晉話,主子爺這會兒在刑部大堂上,那邊要升堂問舅爺的罪。主子爺請福晉寬懷,他旁聽,少不得據理力爭,不叫他們傷瞭舅爺。主子爺囑咐您按時吃飯,不讓您餓著肚子,您要幹等著,就不叫人傳消息回來瞭。”
定宜訕訕看海蘭一眼,“這人真是……”
海蘭笑瞭笑,“王爺對姑奶奶是一片真心,好事兒。”
定宜轉頭說:“桐子,你替我好好盯著,不管好消息壞消息,都不許瞞著我。”
沙桐應個嗻,縱起身往外頭去瞭。
又是好等,等到近酉時弘策才回來,進門臉上沒有愁容,定宜和海蘭交換一下眼色,心裡定下來,料著目前是沒什麼大礙瞭。
他抬眼一顧,哦瞭聲,“這位是三嫂吧?”
海蘭忙蹲身請安,“王爺新禧,您受累瞭。”
他和煦道:“自己人,不說這麼見外的話。三嫂請坐,定宜你也坐。刑部退瞭堂,我去瞭趟宮裡,明兒就審吉蘭泰的案子。三哥今天過審,人證物證全用不上。二品大員的兒子落草就是侍衛,打小兒進上書房陪讀,大點兒上佈庫場陪練,和眾皇子混得太熟瞭,一眼就能叫人認出來。堂上要論處,充軍叛逃是死罪,差一點兒就拍板。弘贊那頭急得很,他主張殺,我主張留,所幸十三爺出來調停,把案子帶進宮請皇上決斷,總算是有驚無險。這會兒人押回刑部大牢瞭,我傳話下去嚴加看管,內外也加派瞭人手,性命必定是無虞的。”
兩個女人捏著心聽,聽完瞭方長長舒口氣。隻要能活著,受點苦也就不算什麼瞭。眼看著天色不早,海蘭起身告退瞭,底下人傳飯上來,飯桌上弘策瞧著心事重重,定宜小心翼翼問:“怎麼,有什麼不順遂麼?”
他擰眉咬著槽牙說:“吉蘭泰口風夠緊的,到這會兒也不肯把弘贊招供出來。我今兒叫人把他的傢小全扣瞭,給他緊緊弦兒,叫他知道就算弘贊放過他全傢,我也不能輕饒瞭他。眼下對付這種人就得使黑招兒,不過究竟有沒有用……且看明天吧!”
她聽瞭神色黯淡,把筷子擱下來,再沒瞭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