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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局中局

1

新田中建第一次來中國是1990年,當時BUNK還不叫BUNK,而是叫作“小浜商事株式會社”,那時候立志要在服裝行業開辟疆土的新田也不過是在日本山口縣管理著七八傢店鋪的小老板。現在回頭看,1990年的中國,仿佛已經是一個早已被現實碾磨得隻剩下記憶的另一個世界,但是對於那個時候的新田來說,中國是他最看好的國際市場,那裡有最廉價的勞動力以及最廣大的消費群體。他從上海買瞭兩件的確良襯衫帶回日本,並告訴自己的員工,他可以賣出比的確良更受歡迎且更便宜的襯衫。

兩年之後,小浜商事株式會社正式改名BUNK,取自bestuniquenattyknittedfabrics的首字母,意為“最完美的織物”。次年7月,直營店鋪剛滿100傢的同時,新田宣佈BUNK在廣島證券交易所股票上市。那時候開始,BUNK成為大街小巷熱議的商品。1995年的春天,新田將事務所搬到瞭東京六本木,並在秋天的時候在東京證券交易所二部股票上市。彼時,新田意識到日本的市場基本已經穩定瞭,於是再一次前往中國,BUNK入駐中國是必然之事,可是前期在尋求合作夥伴上,新田也花費瞭不少時間,前前後後的磨合和尋覓,好幾次合作的崩潰,大概消耗瞭四年之久,新田才通過在中國做生意的日本朋友認識瞭當時正在辦廠的倪向東。

對於新田來說,第一次和中國人做生意,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不管從國情還是市場環境來說,中國和日本都有太大的差別瞭。但是倪向東是個聰明人,那時候新田僅僅和他有一面之緣,他便向新田介紹瞭自己工廠未來的計劃,並和新田描繪瞭他心中的藍圖,那時候擔任翻譯的正是剛剛到倪向東那裡報到的陳彤,也是陳彤通過自己的說話技巧幫倪向東拿下瞭BUNK的第一筆訂單。

十幾年過去瞭,新田依舊還記得第一次來到中國時聞到的空氣中的味道,那是和日本空氣截然不同的氣味,帶著一種興奮、樸實以及渴望成功的氣味,而對於新田來說,那時候的日本已經失去這種氣味很久很久瞭。

和倪向東的合作翻開瞭新田打開中國市場的第一頁,接著是十來年的辛勤耕耘,終於讓他慢慢把握住瞭行業命脈。

新田一直以為自己已經以最快速的方式在進步瞭,但當BUNK第一次被“狙擊”的時候,新田有些慌瞭,他意識到這些年的成功讓他忘記瞭緊迫感,忘記瞭中國突飛猛進的發展,早已不是十幾年前他踏足的那片土地瞭。世界變瞭,中國也變瞭。當於飛虹給他發來郵件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必須趕緊順應新的變化,否則可能就會釀成諾基亞式的悲劇。

從去年年初開始,有一件事,整個企業上上下下,大概隻有新田自己最明白,在營業額一片大好的情況下,真正交上來的財務報表卻呈現出瞭毛利逐年下滑的情況,而且營業額越高,毛利下滑得越嚴重。他清楚有很大一方面原因與自己住院無法親自管理公司以至代理人胡亂作為有關,但作為像BUNK這樣運營多年的大公司,他短時間的不在場並不會有這麼大的影響。經過分析,新田清楚明白,毛利下降的關鍵還是在於生產成本的逐年上漲,中國生產力成本日益增高的速度遠遠超過瞭企業向前的速度,即使他已經開始與東南亞的工廠合作,但是技術的限制始終是最大的問題,中國的70%的手工技術,都是第三國傢無法追趕上的。那麼,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強制降低原價,這是BUNK能繼續下一個十年的必然出路。

可真正實行“原價戰”以來,幾乎遭遇瞭各種阻力,他也自知強硬地進行下去隻會兩敗俱傷,所以當於飛虹那一封郵件發來的時候,新田知道時機也許來瞭,這一根他必須抓住的橄欖枝在這時說什麼也不能放掉。在看完於飛虹的那份詳細報告之後,新田立馬答應瞭下來,剩下的談判交給於飛虹來負責,事成之後,他會想辦法恢復於飛虹的職位。但於飛虹卻意外地拒絕瞭新田的承諾,於飛虹隻和新田提出瞭一個請求,她希望事成之後,公司可以回購她手上的股份,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新田在飛機上睡著瞭,醒來的時候飛機剛剛落地浦東國際機場,他打開手機,又是一大撥郵件湧入。這兩天,林丹召集公關部已經快速應對瞭旗艦店踩踏事件,慢慢將事件平息下來,BUNK以100萬的巨額撫恤金安撫瞭傷者傢屬,並公開道歉,與此同時下架瞭與Kwas的聯名款。然而在事件平息的同時,BUNK原本預期的營業額扭轉為負,股市也受到瞭重創,並且因為下架而引起瞭Kwas的超級不滿,對方要求中止合作並要求賠款。一系列的事情堆積到一起,換瞭普通人早就心亂如麻,但對於新田來說,這不過是眾多大風波中的一簇浪花罷瞭。

郵箱中有一封私密給他的信件,他看瞭看旁邊坐著的助理,沒有直接點開。

下瞭飛機之後,新田跟著助理到瞭花園飯店,事發現場的旗艦店距離花園飯店不到五百米的距離,新田推開房間的窗戶,就能一眼望見這傢全球最大的店鋪。

1994年的上海,他問別人,淮海路是個什麼地方?所有人都告訴他,有錢人去的地方。十裡洋場的霞飛路,縱然換瞭天地,在那時,依舊是叱吒風雲的黃金地段。彼時,陸傢嘴商圈還沒有形成,南京路不過是平價商品的聚集地,唯獨有品位的人,都是選擇在淮海中路漫步。新田說,有一天一定要把自己的店鋪開到這滿地黃金的地方,他用瞭近二十年的時間,終於完成瞭這個夢想,然而從這傢店鋪開店的第一天開始,就從未安寧過。

所有的錯誤,都是從丁善正成為旗艦店店長的那一刻開始的。

這二十多年,新田一磚一瓦地建築起瞭BUNK這個商業帝國,企業的發展速度遠遠超過瞭他的預期,與此同時,他自問沒有辜負任何一個為BUNK努力過的人,在他看來,他花瞭二十年的時間研究全世界最好賣的衣服,也用這二十年給瞭所有員工最公平的競爭機會,他尊重他們每一個人的加入和付出,也盡可能給到瞭他們所需的回報。拿丁善正來講,他這樣一個中專畢業的普通人,能夠在上海有車有房且過上惹人羨慕的生活,離不開新田的幫助,與丁善正一樣早年加入BUNK的,大多都是水平普通卻願意拼命的人,依新田來看,他們絕對拿到瞭超出他們階層的回報。但人總是貪心的,總覺得自己付出瞭就應該得到更多,當他沒有得到的時候,便開始質疑這些幫助他的人其實是在利用他。

新田拄著拐杖凝望著自己蓋起的這座高樓,樓頂的logo像是一枚嘉許的王冠,哪怕那麼多人都在告訴他,他錯瞭,可他完全沒有質疑過自己的每一次決定。

新田點開瞭那封私密郵件,幾分鐘後,他讓助理安排好這兩天與Brother的簽約儀式,地點就定在酒店的會議室,相關人員務必到場。助理離開之後,新田看著BUNK的股票,拿起手機,撥通瞭林丹的電話。

“我到瞭。”新田像是給出一個暗號式地緩緩張開瞭口。

2

下午兩點,王燁坐在休息室一角的高腳椅上,戴著耳機,手指在筆記本的鍵盤上飛快地敲打著。這個時候,全公司的職能部門都匯聚在18樓的會議室裡,為兩天後的簽約儀式做最後的準備,然而,這一切都與她無關。王燁喜歡這樣寧靜的午後,沒有人打擾,也沒有必要卷入無謂的紛爭,自從不用再參加集體會議之後,王燁才著實地松瞭一口氣。她別過頭,看見靠墻的晾衣通上掛著上一季的衣服,其中好幾個款式都是自己負責的。她捂著頭,仔細地望著那幾件衣服,旁邊的茶幾上散落著幾本時尚雜志,其中有一本是王燁接受過采訪的某一期。這時,冰箱重啟的聲音打破瞭寧靜,突然有人推門進來,一個毛頭小子看見坐在窗邊的王燁,叫瞭一聲“姐”,然後毫不忐忑地問道:“姐也在這裡偷懶啊。”隨即看著他從自動販賣機裡取出買的可樂,放瞭一瓶在王燁桌上說:“請你喝啊。”王燁看著這個陽光般的大男孩,就像是有一個異世界的人突然闖瞭進來,但是隨他而來的是和煦的陽光,以至於一點也不違和,反而讓人心安。

“謝謝,但我不喝可樂。”

“哦,那姐想喝什麼,我再去買一瓶。”

“不必瞭,我不會告密的。”王燁微微一笑,合上筆記本。

“哈哈哈,姐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這個時間段能到這裡來的,不都是一個目的嗎?”王燁看瞭看桌上那瓶可樂,想瞭想,順手拿瞭過來,擰開,撲哧一聲,氣泡充滿瞭整個瓶子。少年疑惑地望瞭王燁一眼:“姐不是剛剛說不喝嗎?”

王燁舉起可樂,以幹杯的姿勢,說:“就為我們一起偷懶舉個杯。”

少年灌瞭一口可樂,坐到旁邊的沙發上,笑著說:“姐是薑楠的SV吧,我記得你給我們上過課。”

“我不做SV好久瞭。”王燁沒有怪罪的意思,隻是淡淡地陳述。

“啊,又是升職瞭嗎?我之前聽我們組的那些人說,姐可是全公司升職最快的BMC瞭,簡直是傳說中的人物。”

“沒有升職,是調去別的崗位瞭。”

“哦。”少年突然坐起身來,“姐,我下個月要被派去海外瞭,我還挺興奮的,聽說回來我就可以做SV瞭。”少年一臉對未來的憧憬讓王燁陷入瞭沉默。

“挺好的,恭喜你。”

“說實話,聽瞭那麼多SV上課,隻有你的課是我聽得最認真的,真希望成為像姐一樣的人,可惜你不是我的SV,薑楠的命真好啊。”

這時,少年的手機突然響瞭,他猛地跳起來:“啊啊,完瞭,他們開完會瞭,我們SV估計發現我偷跑瞭,我要回去瞭!”少年急匆匆地往門外跑去。

王燁註意到他的工牌落在瞭櫃臺上,她起身走過去,看見工牌上“張鍇傑”的名字和他陽光一般的笑容,緊著拉開瞭門,少年和她迎面撞上。

“你的工牌。”王燁伸手遞給他。

“嘿,謝謝姐,對瞭,等我從海外回來的時候請你吃飯啊!”

王燁點點頭,“別叫我姐瞭,叫我王燁吧。”

“好的,王爺!真霸氣!我走瞭。”

眼看著少年離開的背影,她重新打開電腦,看到高橋發來的郵件。自從出瞭Kwas那件事後,高橋就開始變得有點神經質瞭,她總覺得公司小題大做,根本不重視她的作品,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好不容易設計瞭爆款的產品要遭受下架。

“踩傷人和衣服有什麼關系,是安保問題啊!”高橋不止一次這麼抱怨。

但對於王燁來說,隻要事件一旦被處理,這件事就等於過去瞭,將註意力投入下一件事比較重要。高橋最近的幾封郵件都有些頤指氣使的感覺,詢問王燁這兩天去工廠的安排如何瞭,王燁查看郵箱,註意到昨天已經發過一次行程單給她瞭,不過事情一多,她也差點忘記明天要和高橋去工廠確認面料。明明當初說好隻是協調她與工廠之間的翻譯,現在儼然成瞭一個助理,原本對王燁態度好轉的高橋又恢復到之前的模樣,那場新品發佈會帶來的逆效果似乎像王燁私下的預謀一般。她把發送過的郵件又轉瞭一遍給高橋,郵件裡一句話也沒有寫,也算表露自己的情緒。

明天就是公司和Brother簽約的日子瞭,要陪高橋一起去工廠,也是躲過瞭一些有的沒的麻煩,但王燁想起那天厲如花在機場和自己說的話,還是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不過她很快就壓制住瞭內心的這種不安,將高橋的行程也轉瞭一份給工廠。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吧,她心裡默默對自己說。

窗外已經亮起瞭零星的燈光,辦公室裡其他人或多或少已經露出瞭些許的疲態,唯獨山崎的辦公室裡,於飛虹始終全神貫註地和山崎認真對著合同最後的條款,除瞭兩人之外,山崎還請來瞭他自己信任的MD赤井,於飛虹倒是沒有什麼異議,因為條款分中英日三版語言,每一條都要三種語言同時確認,光是他們倆確實忙不過來。於飛虹其間隻出去喝瞭一杯水,上瞭一次洗手間,直到八點之前都沒有離開過辦公室半步。山崎也不敢有半點出神,實在有點犯困,也不顧公共場合,直接在辦公室抽起煙來,倒是赤井的頭就沒有抬起來過,一直用筆寫寫畫畫,一個字一個字確認。

其實文件都已經發給新田,由六本木總部的法務確認過瞭,但任何人都不能因為法務確認過就放松警惕。

山崎知道於飛虹也抽煙,把煙盒開口的一端對著於飛虹問:“抽嗎?”於飛虹搖瞭搖頭,笑著說:“最近我戒瞭。”

三人將有疑惑的部分寫到白板上,確認詞句上都符合語法且對得上,於飛虹終於感覺到那一沓紙越來越薄,直到她看完最後一張紙上最後一個字,抬頭一看墻上的鐘,已經九點半瞭。

“明天早上我會去酒店接新田先生下樓,其他的事情就交給於SV來安排瞭。”

“沒問題,酒店那邊的會議室我早上已經去確認過瞭,明天隻要直接過去就行。”

“嗯,等過瞭明天,大傢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最近辛苦瞭。”

“一樣一樣,山崎先生也辛苦瞭。”

於飛虹收拾好一切走出辦公室,剛要離開,看到還在高腳椅上坐著的王燁,有些詫異地走過去。

“咦,怎麼今天還在加班?不像你啊。”

“不是加班,我是在等你。”

“等我?”於飛虹饒有興趣地坐在瞭王燁對面,“怎麼瞭?”

“明天……”王燁還沒說出口,山崎卻突然沖瞭出來,對著於飛虹問:“高MD在哪兒?”於飛虹疑惑:“高MD?”山崎的額頭滲出涔涔的汗來,“對,高娜,你幫我把她找過來!”山崎用力地關上門,留下懵住的兩個人。

“怎麼瞭?”王燁問。

“不知道,看起來是出問題瞭。”於飛虹拍瞭拍王燁的肩膀,“我等下過來找你。”說罷,便朝著高娜的工位走去。

十分鐘後,於飛虹和高娜同時出現在山崎的辦公室裡,山崎把一張表格拍在桌上,氣急敗壞地問:“高MD,你給我解釋下,這是怎麼回事?”

原來在和辰洲的結算單上,有好幾筆款的價格是按照原價調低前的價格支付的,前前後後加起來,大概多付瞭近兩百萬的數額。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主要是出在這個緊要關頭,要是傳到瞭其他工廠那裡,調低原價就更難談瞭。明天就是和Brother的簽約儀式,正巧新田就在跟前,要是傳到新田耳中,山崎這個CEO肯定會被彈劾,兩百萬的賬可不是他隨隨便便就能抹掉的。

高娜不以為意地瞄瞭一眼,然後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說:“山崎先生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福田傢人來認領遺體那天,我說我要回來處理工作,是你說讓我不用管的,後來我就找瞭一個以前的下屬幫我清算瞭,我也不知道他會弄錯啊。”

這件事山崎實在後悔莫及,BUNK內部的結算系統一般是先由MD提起申請,然後由CEO這邊確認無誤,財務部門才會撥款,所以最終的權限其實都是以山崎的名義來管控的,但因為撥款款項太多,所以山崎基本上都全權交給MD來負責,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過什麼差錯,要不是剛剛赤井在對合同的時候,剛好看到這張結算單,山崎也不會發現出瞭這麼大的紕漏。

“高MD,你現在是在怪我嗎?”山崎怒視著高娜。

高娜故作驚愕:“我沒有啊,我怎麼敢怪您,我隻是那時候就提醒過山崎先生,但是山崎先生讓我別管,我也沒法反駁啊。”

山崎註意到於飛虹還在旁邊,不便說狠話,此時此刻,他掌心全是汗,也知道責怪高娜一點用也沒有,到時候追究下來,高娜隻會反咬他一口,山崎吸瞭口氣,緩緩問道:“你說你當時是讓下屬幫忙操作的,那個下屬是誰?”

李樂平滿頭大汗地趕來,已是半小時後,原本剛剛到傢還沒把面泡熱,就立馬被高娜的一通電話叫來,緊趕慢趕地出現在山崎辦公室時,山崎的氣已經消得差不多瞭。山崎看著李樂平,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年輕怎麼看都像是做事不嚴謹的人,他甚至不記得是否在公司裡見過這個人。李樂平一直低著頭,也不敢正眼看山崎一眼,李樂平斜睥瞭高娜一眼,高娜卻絲毫不看他,似乎要與李樂平徹底撇清關系似的。李樂平的後腦勺已經滲出冷汗,掌心也開始發麻,但他心中始終想著,高娜那天和他說的,隻要他都擔下來,山崎不會拿他怎麼樣的,事情最後隻會不瞭瞭之。

山崎背著手,走到李樂平面前,拎著表格問:“這個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李樂平仔細看瞭一眼,不明所以地說:“好像……是,是我那天弄的表格。”

“你知道你犯瞭多大的錯嗎!”山崎突然厲聲呵斥,嚇得李樂平聳起肩膀,閉上眼睛。

“我……”李樂平被逼問得雙頰發紅。

“你!”山崎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哎,這件事,你今晚回去起草一封郵件,敘述一下整件事情的經過,明天一早發給我。”他又看瞭一眼高娜:“也抄送給高MD。”

高娜不動聲色地朝著李樂平點瞭點頭。李樂平依舊是不敢給出任何回應,隻顧對著山崎說:“好……好的。”

高娜帶著李樂平朝著自己工位走去,一直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李樂平被高娜的輕喚嚇瞭一跳,高娜不咸不淡地低聲道:“這次我們算是兩清瞭,但你以後給我放聰明點,你要記得你到底是幫誰做事,不要隨便捅婁子。”

李樂平汗涔涔地喘氣道:“娜姐,我真不會有事吧?我傢還供著房貸呢。”

高娜“嘖”瞭一聲,胸有成竹地輕笑道:“能有什麼事,你合同沒到期,公司不敢開掉你,你那個級別也降不到哪兒去,放心吧,山崎估計連處理你的機會都沒有就得走人瞭。”

於飛虹隨後從辦公室走出來,王燁已經不見瞭,她從桌上拿起手機,看到王燁的一條信息:我先走瞭,明天的簽約唯恐有詐,你自己小心。

於飛虹鎖掉瞭手機,意味深長地回頭望瞭一眼山崎的辦公室,臉頰的疤痕在反光玻璃裡看得如此清晰,她註視著玻璃中的自己,轉身拎著包離開瞭公司。

3

一輛銀灰色的奧迪跟著一輛深寶石藍的奔馳在花園飯店的大門前停瞭下來,劉瀟和他所帶的律師團隊先後從兩輛車上走下來,門童幫劉瀟拉開瞭花園飯店的大門,一眾人招搖地進入酒店,服務生一眼便知他們是今天訂下會議室的客人。

酒店房間的洗手間裡,新田對著鏡子系好領帶,端正地朝花白的頭發上抹瞭點發油,然後清瞭清嗓子,撥通瞭助理的手機。這時有人敲門,新田疑惑地退出身去,一個白色信封從門縫口遞瞭進來。

會議室內,山崎略顯焦急地和赤井整理著會議所需的文件,於飛虹確保會場準備事項都沒問題後,輕輕地推門走瞭出去。

於飛虹站在走廊的臺階上,調整瞭一下氣息,她看瞭看手機上的時間,確保時間OK之後,才按動瞭電梯的按鈕。

大廳裡那群等待的人中,於飛虹還是能一眼辨別出誰是領頭人,她大方地朝著人群走去,對著那個氣場強大的男人笑道:“劉總,你好。”劉瀟和眾人回頭,看見迎面走來的於飛虹,其中幾個人註意到她臉頰的那道疤,微微有些發怵,但劉瀟卻仿佛視而不見一般,禮貌地伸出右手:“你好。”於飛虹從口袋裡拿出名片夾,恭敬地遞上名片。劉瀟看瞭一眼,點頭笑道:“於主管,幸會。”朝身後的助理示意瞭一下,助理也畢恭畢敬地將名片交到劉瀟手裡,劉瀟親自遞給瞭於飛虹。於飛虹伸手道:“會議室已經準備好瞭,這邊請吧。”

山崎看好瞭時間,讓赤井吩咐酒店的服務員準備茶水,他先上樓接新田下來。山崎剛拉上門,於飛虹已經帶著劉瀟眾人過來瞭,山崎用日本人慣有的禮儀鞠瞭個躬,然後說明自己要去迎接新田先生,便匆匆離開瞭。

山崎輕輕敲響瞭新田的房門,聽到新田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進來。”才註意到門原來是虛掩著的。山崎剛剛推開門,便看到新田一臉陰沉地看著自己。

“新田先生,樓下……”山崎還沒說完,新田便搶過話來:“山崎,辰洲的結算單是怎麼回事?”

“我正準備在今天會議結束之後和您匯報的,這件事是……”

“辰洲那邊給瞭你多少好處?”

“新田先生,不是您想的那個樣子。”山崎誠惶誠恐,“這件事不是我……”

新田將剛剛遞進來的白色信封扔到山崎面前,“那你看看這裡面是什麼吧!”

山崎不明所以地看著那個信封,慌張地拾起來拆開,幾張照片從裡面掉瞭出來,照片上是山崎、福田和辰洲的老板王總在湖邊喝酒談笑的照片。新田怒火中燒,起身走到山崎面前:“你解釋一下吧。”

“是王總,他……他找到我和福田,希望福田在縫制技術上給到一些建議,從而降低衣服的制作難度,這樣他省下的人工成本,可以抵消我們降低原價的對策,但是我沒有拿辰洲的任何好處啊,那天福田也在……福田……”山崎意識到福田已經死無對證,他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瞭。

“編,繼續編!”

山崎猛地一想,是高娜!是高娜在陷害他,這件事從頭到尾,他都被利用瞭。可當他明白時已經太晚瞭,結算單上多出的兩百萬似乎鐵證如山,不管此刻他怎麼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山崎哆嗦地看著滿地的照片,似乎已經沒有多餘的一句辯詞可說。

新田用拐杖戳瞭戳山崎的胸口:“山崎,想想你做CEO這段時間到底為公司帶來瞭什麼吧,其他的我也不用多說瞭。”新田清瞭清嗓子,“我們準備下去吧。”

山崎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他木訥地應瞭一聲,六神無主地點瞭點頭。

高鐵站的檢票處,王燁拉著行李正在尋找高橋的身影,這時她的手機突然響瞭。王燁以為是高橋的來電,沒想到打電話來的是倪贇。眼看著高鐵就要檢票瞭,可高橋遲遲沒有出現,她也來不及顧及倪贇的電話,隻好掛斷,給高橋發瞭兩條語音,這時倪贇的電話又打瞭進來,王燁無奈,隻好接起來。

“怎麼瞭?”王燁還是左顧右盼地張望著。

“王爺,你知道Brother被萬康收購瞭嗎?”

王燁太陽穴突然刺痛瞭一下:“你說什麼?”

“萬康以順燦的名義收購瞭Brother,你們確定你們還要和Brother合作嗎?”

“什麼時候的事情?”

“前天剛剛簽完並購合同,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這件事,所以立馬給你打電話過來。如果你們讓Brother技術入股,就相當於割讓瞭股權給萬康,這應該是他們早就計劃好的,Brother是他們故意留出的缺口,就是為瞭讓BUNK掉進去。”

王燁隻覺得頭皮發麻,這時廣播站再一次通報瞭車次消息,轟隆隆的人流聲積壓而來。高橋從一堆人中擠瞭出來,匆匆忙忙地跑到王燁面前,王燁掛斷瞭倪贇的電話,她們原本要搭乘的高鐵已經關閉窗口瞭,高橋嘟囔埋怨道:“堵死瞭堵死瞭,上海這交通能不能管一管?”

王燁頓瞭頓,對高橋說:“高橋小姐,我現在得去一趟花園飯店,沒有辦法陪你出差瞭,車已經開走瞭,麻煩你自己想辦法吧。”

高橋一臉吃驚地看著王燁,“花園飯店?唉,我自己怎麼……”高橋還沒有說完,王燁已經拖著拉桿箱朝門外奔去。

王燁坐上出租立馬撥通於飛虹的電話,但是於飛虹直接掛斷瞭她的電話,想必會議已經開始瞭,王燁快速編輯好信息,發給於飛虹,讓她無論如何要中止這場簽約。但是發出去的信息仿佛泥牛入海,沒有任何回應。

王燁看瞭看時間,距離正式簽約還有四十分鐘,不出意外的話,他們還有審核最後一遍合同的流程。王燁對司機說:“師傅,幫我抄近路,三十分鐘內到,我給你三倍的車費。”

會議室內,新田坐在主席位,山崎和於飛虹分別坐在他的兩側,劉瀟坐在新田的正對面,兩位彼此笑瞭笑,雙方的律師正在進行最後的檢查和核對。

“新田先生看起來完全不像上瞭七十的人啊。”劉瀟喝瞭一口茶,似乎想找點話來打破這等待無聲的局面。

“劉總客氣瞭,老不老這件事,隻有自己心裡明白,我也是一個即將要退場的人瞭,BUNK還是有大批的人才,未來是他們的。”新田一邊說一邊看瞭坐在左側的山崎一眼,山崎卻不敢正視新田。

劉瀟似乎從中看出瞭點什麼,表示客氣地笑瞭兩聲,他看瞭手表上的時間,招呼旁邊的助理,在他耳邊說瞭兩句什麼話,助理點頭表示明白瞭,推門出去瞭。

於飛虹註意到在桌上的手機又亮瞭起來,她知道不接這通電話,王燁是不會罷休的,她隻好拿著手機,起瞭身,對著劉瀟和新田說:“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於飛虹側身出去,正好看見剛剛也出門的劉瀟的助理,他站在廊橋的位置往下眺望,似乎是在等人。於飛虹走到瞭另一端拐角的地方,給王燁撥瞭過去。

“喂,王燁,怎麼瞭?”

“我現在快到花園飯店瞭,我見面給你說。”

“唉……”於飛虹還沒說完,王燁那邊已經掛掉瞭電話。

於飛虹焦急地按瞭下電梯,但是卡在17樓半天沒有動,她隻好從旋轉樓梯快步往下走去。

王燁從出租車裡鉆出來,快步朝旋轉門奔去,於飛虹正巧從她正對面的樓梯下來。

“於總,你們還沒和Brother簽約吧?我們上當瞭,他們……”王燁還沒說完,高娜從旁邊突然躥過來,把她拉到一邊,避開瞭樓上劉瀟助理的視線,王燁一臉疑惑地看著從一旁徐徐走來的於飛虹,擠出輕微的一聲“於總”。

“王燁,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就是自作聰明。”高娜兇厲的目光落在王燁的臉上。王燁不解地看看高娜,再看瞭看於飛虹。

於飛虹擋在王燁面前,直直地看著她,說:“王燁,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不要再摻和進來瞭。”

“什麼意思……”王燁隻覺一頭霧水。

“王燁,你聽我說,現在按我說的做,和高橋去出差,然後就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王燁不可置信地望向於飛虹,再看向站在一旁仿佛早就與於飛虹同仇敵愾的高娜,像是突然明白瞭什麼一樣,她用力抓住於飛虹的手腕,想要抓住某些還能支撐她內心的東西,而於飛虹隻是無動於衷地看著王燁,像是默許瞭她心中那糟糕的想法。

“這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之中?所以當時我問你為什麼要把勞動果實讓給山崎,為什麼不肯在新田面前爭取自己的權益,為什麼不反將一軍,這就是你不肯告訴我的原因?以及你們……”王燁失望地吐出心中的疑惑,此刻,問與不問其實已經沒有什麼區別。

這時,身後一輛熟悉的車停在瞭酒店門口,王燁和於飛虹互看瞭一眼,高娜輕輕地說瞭一聲“他來瞭”,她轉向於飛虹,道:“你快上去。”車門打開,郭靖從車上幹脆利落地走瞭下來。

於飛虹反手抓住王燁的手腕:“王燁,你信我嗎?你信我就按我說的去做,對我們所有人都好,現在隻差最後一步。”

“我不懂。”

“事後我會慢慢和你解釋。”於飛虹註視著王燁的眼睛,希望能夠再一次獲得她的信任。

“我不懂,為什麼你們可以把‘利用’說得這麼好聽。”王燁松開瞭扣住於飛虹的手,也從於飛虹的手腕裡掙脫開,她的眼神裡充滿瞭厭惡,退後瞭兩步,然後轉身,朝著門外慢慢走去。

“王燁……”於飛虹忍不住輕喚瞭她一聲。

高娜在於飛虹耳邊嘀咕瞭一句:“你快上去!”

一道旋轉門的左右,王燁和郭靖剛好錯開,郭靖從墨鏡的餘光中看到滿臉沮喪的王燁,而王燁卻連頭也沒有抬地走瞭出去。高娜輕輕拍瞭拍於飛虹的肩,然後朝大廳一旁的洗手間走去。

郭靖徑直走瞭進來,卻並沒有和於飛虹打照面,兩人都像並不認識對方一樣,於飛虹註意到樓上廊橋那個助理的表情變化,知道他在等的人正是郭靖,便不動聲色地朝電梯間的位置走去。郭靖則轉向前臺,詢問服務員後,拿起電話撥通劉瀟助理的手機。

於飛虹在電梯裡回想著剛才發生的種種,是失望嗎,更多的是失落吧,她一隻手指不斷敲打著電梯的銅壁,想要將王燁破碎在地上的那些信任一片一片地撿起來,可是她知道這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瞭。

於飛虹望著頭頂上的白光,出神地回想起去年年初時,她從菊池那裡得知新田中建醒來的消息,由於她上任CEO之後的報表非常糟糕,加上新田原本不喜當初菊池將於飛虹設為CEO的這項安排,已經動瞭要更換她的想法。雖然這隻是小道消息,但菊池讓於飛虹心裡做好準備——“原價戰”是她最後的機會。

新田出院之前,如果她無法在最後那幾個月扭轉局勢,那麼下一個被踢出局的就會是她。在於飛虹看來,“原價戰”基本是一場隻輸不贏的“戰爭”,如果依靠這一點來維護她CEO的職位,她深知一點勝算也沒有。放棄吧,換作之前,於飛虹早就想要放棄瞭,可是現在她不行,孩子、房子、丈夫丟下的爛攤子,她需要承擔的東西太多太多,如果業內再傳出她被掃地出門的消息,那她剩下的半輩子基本算是完瞭。

那個時候,於飛虹真實地感受到前途灰暗的無力感,她能為自己做些什麼呢?如果郭靖還在,她還可以向他取取經,但是郭靖離開瞭,身邊竟連一個可以征求意見的人都沒瞭。

幸而在當時一個人的到訪讓她看到瞭另一條出路。

於飛虹整瞭整衣領,吸瞭一口氣,伸手本來要推門,略微思考瞭下,收回瞭手,然後側身轉向走廊一處的轉角。很快,她便聽見電梯處傳來一陣交談聲,細碎的腳步聲到會議室門前便停瞭下來。她聽見自己心裡打鼓的聲音,但她必須控制住自己的惶恐,在這個關鍵時刻,她是最不能掉鏈子的那個。

從病**醒來的時候,王燁的那封郵件不是沒有讓她懷疑過,如果萬康在背後做好瞭操控全盤的打算,那為什麼會留下Brother這樣的公司給BUNK喘息的機會?這絕不像是一個運籌帷幄的企業傢會隨便犯的錯,思來想去,那麼答案便隻有一個——萬康隨時做好瞭收購Brother的準備。她不能確定自己的想法一定正確,所以她想辦法聯系上瞭郭靖,郭靖雖然也不清楚方有信的具體措施,但方有信的想法十之八九相同。於飛虹瞬間明白,既然如此,或許她可以將計就計,如果萬康真的打算放過BUNK,她便以Brother為條件向新田提出隱退,將股份變現,償還債務,就此離開。如果萬康真的打算收購Brother,那於飛虹就借力打力,將山崎誣陷為從中作梗的那個人,借此將其踢出遊戲,重新奪回CEO的位置。

郭靖跟著助理已經進去瞭,於飛虹緊隨其後,推開瞭門。

郭靖站在新田中建的對面,新田不可置信地看著郭靖,於飛虹此時才對上郭靖的眼神,裝出瞭與新田一樣的驚訝,愣在門口不知所措。

劉瀟站起身來,向新田禮貌地介紹:“新田先生,我忘瞭和你們說,現在Brother已經隸屬於順燦企業下的子公司,這位是我們總公司順燦的CEO,郭靖郭先生。”不明所以的山崎想著對方CEO親自出馬,立馬起立,笑著準備迎上去握手,這一舉動更是徹底惹怒瞭新田,新田充滿怒火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山崎,山崎還沒清楚怎麼回事,但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新田產生一種他早已知曉整個過程的錯覺,頓然讓新田忍不住拍案而起。

這一聲厲響,終於把整個會議室其樂融融的假象打破瞭,山崎懸在半空的手、劉瀟僵持的微笑、於飛虹後退的腳步以及郭靖取下的墨鏡,在這一瞬間通通定格在那裡。站在旁邊的每一個人全都大氣不敢出一聲,誰料新田中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對著郭靖說:“好久不見,郭總。”劉瀟錯愕於兩人居然認識,不免感嘆道:“原來世界這麼小?”山崎作為空降兵,也不清楚郭靖的往事,見著新田和郭靖是舊交,還想著這件事就更好辦瞭。

郭靖緩緩地走到新田面前,彬彬有禮地說:“新田先生,好久不見。”兩人看著彼此的眼睛,瞳孔中仿佛帶著幾分“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依依漫寂寥”的愴然。於飛虹繃緊瞭神經看著這舊時主仆的重逢,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們倆下一步的指示。

新田中建拄著拐杖,掃視瞭一圈整個會議室的每一個人,他大概真的是老瞭,換作以前,眼見這樣的騙局,他早就憤然離席,揚長而去,但是他知道今非昔比,背後那雙手似乎早就握住瞭一切,現在不管他怎麼翻騰,到底跳不出這五指高山。誠然,他可以放棄這次的合作,但萬康勢必會選擇別的方式繼續狙擊,他們有這樣死纏爛打的實力,他算是明白,順燦背後的方有信真正目的並不是要洗牌行業,而是看中瞭BUNK的巨大市場,想要分一杯羹。他深知當前的形勢下,新田絕不會隨便讓一個外人進入到自己的遊戲中,方有信下瞭這麼大一盤棋來讓新田入套,背後必定有熟知BUNK的人在為其出謀劃策,那麼這個人是誰?

新田中建的手放在那份合同上,然後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他看瞭看旁邊的律師,帶著略微疲憊的語氣問:“都確認好瞭吧?”律師點瞭點頭。新田從口袋裡抽出那支陪伴瞭他快十年的鋼筆,翻到合同的最後一頁,認真地簽上新田中建四個字,再拿出刻有名字的印章蓋瞭上去。為瞭將技術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這次的技術入股是新田將自己的股份割讓出來的,他簽下的每一筆,內心都在滴血。

三份合同交換簽完,整件事終於告一段落,郭靖上前向新田伸手,希望能夠來一個“合作愉快”的彼此祝福,但新田中建隻是緩緩站起身來,拍瞭拍郭靖的臂膀,輕輕說:“畢竟競賽還很長。”然後跟著助理走出瞭會議室。

待新田離開後,於飛虹才緩緩回過神,而郭靖與劉瀟也相繼離開瞭,會議室裡隻剩下尚且一頭霧水的山崎和仿佛剛剛走過鋼絲繩的於飛虹。不知道是不是暑氣已至,兩人的脖頸都微微滲出汗來。

4

那一夜,王燁沒有回傢,也沒有打電話給任何人,她搭13號線到瞭南京西路,從吳江路繞到石門一路,一路上,她都有點恍惚。她想起那天火急火燎趕到機場給厲如花送別,王燁想瞭很久,還是沒有問出她的疑惑,她想厲如花如果真的有什麼要和自己說,必定會在離別的時刻跟自己囑托,可是厲如花隻是輕輕地和她說:“Kelly,不管你在哪兒,你可不能比我老得快啊,記得哦。”厲如花還是帶著俏皮的語氣,用手捏瞭捏王燁的臉,隨後王燁送她和加藤進安檢,彼此揮手告別。那之後,厲如花飛往日本與王燁報過一次平安就徹底消失瞭,沒有再和王燁說過任何話。王燁現在回想起那句“有時候我覺得我們真的太簡單瞭”便覺厲如花應該早就察覺到瞭什麼,但也如厲如花所想,以她們之力,又能改變什麼呢?所以索性不說或許才是最好的。

王燁緩緩抬起頭,看著一面漆金的招牌嵌在石墻裡,方方正正的金牌上用方正的楷體寫著“聆閣”兩個字,一直說抽空來參觀陳彤新開的畫廊,卻一直沒有時間,不料這漫不經心卻走到瞭畫廊門口。

王燁輕輕扣瞭門,然後走瞭進去,不知為何,原本內心的心緒繁雜突然像是被這空擋素白的墻面凈化瞭,方圓之間,像是置於皚皚白雪之中,墻上的畫並不多,白墻下稀稀落落也堆放著一些。王燁走走看看,突然被一幅肅殺黑夜下的天鵝所吸引。畫上的天鵝若隱若現,藏在黑幕之下的池塘之中,疏疏錯錯的幾根蘆葦纏繞著它,天鵝仰頸望向天邊,像是無畏阻撓,心有所向的驕傲模樣。

就在王燁註神於那幅畫時,突然聽見背後溫柔一聲:“喜歡嗎?”王燁轉身,見陳彤一身銀線藍黑編織襯衫,下著一條簡單的水洗淡藍牛仔褲,她把頭發放瞭下來,看上去端莊典雅,淺笑著看著王燁。陳彤走向那幅油畫,又問瞭一遍:“喜歡嗎?看你愣在這兒發呆。”

王燁點瞭點頭,“我不太懂畫,但是從這幅畫裡能感受到力量,好像看完之後,心情也好瞭很多。”

“看來心情不好。”陳彤一語中的,“我帶你逛逛吧。”

陳彤陪著王燁在畫廊裡徐徐走著,王燁簡單看看,卻沒有再看見和剛才那幅一樣震撼人心的作品瞭,王燁不禁問道:“這些畫都是……”

“大部分是我在國外閑暇無事畫的,唯獨你剛剛留神那幅‘黑夜天鵝’是我出國前畫的。”

“出國前?”王燁知道陳彤出國之後才開始專修設計,並不知道她原來在出國前就已經畫工瞭得。

陳彤笑道:“是啊,當時倪總就是在我傢看到這幅畫,才勸我出國去的,那時候大環境不好,他雖然也不懂畫,可是從這幅畫裡大概看出瞭我當時的一點想法,後來我的畫也就不敢這麼直抒胸臆地表達瞭,這幅拙作其實也是一個遺憾。”

“為什麼這麼說呢?”

“沒有誰會願意其他人一眼就看穿自己內心的,大傢或多或少還是希望能夠保持一點神秘感,但是這幅畫太直白瞭,就像是把自己的內心徹底掏出來給別人看一樣,本來我是不打算把這幅畫掛出來的,可是合夥人很喜歡,執意要放在進門的地方,她說雖然我自己介意,但這幅畫說到底是我人生轉折的一個契機,回頭想想,也確實如此。”

王燁回頭又看瞭一眼那幅畫,內心仿佛一瞬間被填滿瞭,王燁突然停下腳步,毫不猶豫地問:“陳老師,那個時候你是怎麼想的呢?”

陳彤順著王燁的目光望過去,若有所思地沉默瞭一會兒才開口道:“啊,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瞭,原來過去這麼久瞭。”陳彤的目光中帶著柔光,似乎沉湎於彼時情景,“那時候怎麼想呢?你讓我現在來說,我卻覺得好像都是另一個人的想法瞭。說起來,我還挺羨慕你的。那個時候,快三十歲的女人不談婚論嫁,一天到晚想著風花雪月的事情,怎麼都是被人看作不正常的。不像現在,都市女性怎麼活都是自己的選擇。當時我就像是那個離經叛道的人,被廠裡的人背後奚落,但倪總總是把我保護得很好,一直勸我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人又不是活在規矩裡的,人得活在開心裡才對’,他當時就這麼說。我一直很喜歡畫畫,但畫畫在那個時候也是被看作不務正業的事,所以我因為傢人的要求去學瞭會計,後來又被安排到工廠上班,始終沒辦法真正去學畫畫,當時倪總就是無意間看到瞭我畫的這幅天鵝,他當時就問我怎麼想,我說,就是一天胡思亂想唄,女人嘛,都愛做夢。”

陳彤突然露出幾分少女般的羞赧:“還真的就是胡思亂想,不想結婚,想畫畫,想做和畫畫有關的所有事,還想著有一天要是能以畫畫為生就簡直太好瞭。但是那時候內心就自己否定瞭自己,說不可能的啊,人怎麼可能都過上理想中的生活呢,簡直是癡人說夢。結果有一天,倪總突然就說想送我去畫畫,我以為他是在怪罪我,想要辭退我,那時候丟掉工作和現在可不一樣,我是怕啊,可倪總說:‘這是對你的獎勵。’那個時候我幫他談下瞭七個品牌的合作。可當時我也很猶豫,自己已經快三十歲瞭,我真的要放下一切重新開始嗎?”

“可你最後還是放下瞭。”王燁肯定地幫她回答。

“不,沒有那麼簡單。”陳彤繼續說,“我一開始拒絕瞭,雖然我心裡真的很想去,但是我不想欠倪總人情,更不可能用倪總的錢,不然這輩子都還不清瞭。”

王燁是如此地理解陳彤當時的心境:“那後來……”

“後來倪總明白瞭我的顧忌,他給我安排瞭一個任務,隻要完成這個任務,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學習瞭。”

“什麼任務?”

“他給我一年的時間,讓我幫他拿下BUNK的長期合作訂單,隻要合作達成,前往國外的所有費用就當作是我的提成,失敗瞭,便算瞭。”

“是啊,這樣的話,彼此便互不虧欠瞭。”王燁對倪向東的佩服之情又多增瞭幾分。

“那半年的時間,我開始自學日語,開始查閱BUNK的所有資料,許多人以為德費和BUNK合作是一次巧合,以為我很厲害,但是隻有我和倪總知道,其實我們整整準備瞭一年的時間。後來我才明白倪總的用心,那一年的時間,他既是給我時間考慮自己的未來,也是讓我找回學習新事物的信心。”

“倪總真是用心良苦。”王燁對倪向東的敬意不覺又增長瞭幾分。

“其實和新田中建的談判,我一點信心也沒有,雖然準備瞭這麼久,可我完全摸不清日本人的想法,但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你沒有信心的事情,越是完成得格外順利。新田中建似乎對我的說辭非常滿意,半個月後就傳真來瞭合作合同,因為合作達成,我便也沒有瞭拒絕的理由。”

王燁低頭細想,不管每個人的命運如何,其實所走的每一步,也都是在重復前人的腳步罷瞭。王燁多麼羨慕陳彤在有生之年能遇到這樣的藍顏知己,如果沒有倪總的支持,陳彤也無法成為現在的陳彤,可是人生在世,又怎麼可能人人都遇到這樣的貴人呢?關鍵的時刻,還是看你到底有沒有毅然決然的信心和果斷放下的勇氣。

“每時每刻,人都總是被眼前的事物所牽扯,就像是這幅畫裡的天鵝。然而心之所向,便是抵抗這些牽扯的力量,我也是許多年後才明白的。”陳彤拍瞭拍王燁的肩膀,說,“對瞭,小贇也在呢。”

“倪贇也在?”

“嗯。”

陳彤領著王燁走進畫廊邊上的一間休息室裡,隻見倪贇正臥在沙發上熟睡,陳彤輕聲在王燁耳邊說:“我這兒最近都成瞭他的臥室瞭,你們倆待會兒吧,我先出去瞭。”陳彤輕輕推瞭王燁一把,然後關上瞭門。

王燁慢慢走到倪贇的旁邊,在沙發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她其實有好多話想和倪贇說,但是真正見到倪贇卻又一句也不想說瞭。她輕輕摸瞭摸倪贇的臉,整顆心仿佛都平靜瞭下來。他嘴唇上的胡茬並沒有讓他顯得滄桑,這個翩翩少年仿佛還是多年前的模樣。此刻,王燁的手機嗡嗡震動,郵箱裡跳出一封新田中建發起的全員郵件。“工廠大會……”王燁看著這幾個字,明白合作差不多已經談定瞭,她上上下下看瞭兩遍那封郵件,心中暗暗咯噔瞭一下。

薑楠是被風吹醒的,她感覺到後頸微微有些冰涼,伸手去夠衣領,卻怎麼也夠不到,睜眼發現車已經停瞭下來,駕駛座上空無一人,玻璃窗前面是茫茫濱江,天上的星星閃閃發亮,周圍靜謐怡人。薑楠開瞭車門下來,發現丁善正正趴在濱江邊的欄桿上抽煙,煙頭忽明忽亮,像是在與夜色竊竊私語一般。薑楠走近丁善正,從後面抱住他的脖子,頭依偎在他的背上。

“我以為你叫我出來做什麼呢,原來是兜風。”薑楠的鼻息落在丁善正的襯衫上,透過薄薄的佈料傳到他的肌膚,丁善正沒有回頭,依舊眺望著夜色下的黃浦江。

“我最近可能要離開上海一段時間。”丁善正突然說道。

薑楠有些詫異,“為什麼?”

“有些事沒法和你解釋。”丁善正又吸瞭一口煙,將煙頭彈到瞭江裡。他一手攬過薑楠的肩膀,“那個老頭兒不會放過我的,不過我該做的事情都做瞭,我也不後悔瞭。還記得我讓你留到五月底再走嗎?其實工作我早幫你找好瞭,但是我想在你走之前,讓你幫我送一份大禮給他。”

“什麼大禮?”

丁善正將手機裡的郵件調出來給薑楠看:“新田老頭要召開工廠大會的事情你知道瞭吧?”薑楠也收到瞭郵件,點瞭點頭。丁善正從口袋裡拿出一個U盤,交到薑楠的手上:“這裡面是新田不能公開的秘密,你幫我在工廠大會上適當的時候放出來。”

薑楠拿著那個U盤,玩味般看瞭看,放進瞭自己的口袋裡,然後望著丁善正問:“事成之後,你要獎勵我什麼?”丁善正牽著薑楠的手,往停車的地方走去,丁善正讓薑楠陪著自己在臺階上坐下,“你陪我安靜地坐一會兒。”

薑楠斜過頭去看丁善正,這個男人鬢角的白發在月光下格外顯眼。一個穿著短褲的外國男人從他們身邊跑過去瞭,一個媽媽追著騎滑板車的孩子跑過去瞭,一隻找不到路的小狗慢吞吞地繞過瞭兩人,這個夜突然靜得不像上海。薑楠忍不住開瞭口:“今天你的心事特別多。”

丁善正笑瞭笑,眼角的魚尾紋皺在一起,“你想要什麼獎勵?”

“我想……”薑楠抽掉瞭丁善正握住的手,兩手交叉握在一起,“我想要個傢,你可以給我嗎?”

“什麼樣的傢?”丁善正眼中的光變得柔和起來。

“我開玩笑的,你難道還真能送我一個傢啊?”

“我以為……”

“你以為什麼?”

“沒什麼。”丁善正眼中的光暗淡瞭下去,突然又嚴肅瞭起來,“我會在離開上海之前,把我在松江買的那套公寓的鑰匙給你,你可以一直住在那裡。”

“我不需要。”薑楠的拒絕讓丁善正有些意外。

“那套公寓我是用別人的名字買的,所以你不用擔心會出問題。”

“我不要。”薑楠站起身來,認真地對著丁善正說,“我不要,你不用給我,你給我的已經夠多瞭。其實,我本來就沒有什麼資格來問你要這樣那樣,你要走就走吧,就像我們最初約定的那樣,我們誰也不屬於誰,自然也沒有必要為彼此負責。”

丁善正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瞭。丁善正起身拍瞭拍屁股,說:“好。雖然我走瞭,但是如果你後面還需要我的幫忙,可以隨時聯系我。”

“你還回來嗎?”

“會的,畢竟我還是BUNK的股東之一呢,雖然他已經在想辦法稀釋我的股份,但他始終沒辦法踢掉我。”

薑楠似乎並沒有那麼在意丁善正所說的事情。“對瞭,這個……”薑楠突然想起什麼,小跑到停車的地方,打開門,翻找瞭什麼東西,再慢慢走過來。她把一個深藍色的盒子交給丁善正,丁善正疑惑地打開那個別致的盒子,一隻閃閃發光的腕表嵌在其中。

“正哥,生日快樂。”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生日?”

“第一次在店裡給你慶生,我就把日子記下來瞭。”

薑楠幫丁善正把表帶上,再然後,兩人都沒有多說一句話瞭,薑楠靜靜地牽著丁善正的手,在這微涼的夜裡,薑楠第一次感受到上海這座冰冷都市的溫暖,但是她知道,有些東西不過稍縱即逝,不可留戀。兩人手心裡微微泛出的汗,和薑楠此刻的眼眶一樣濕潤,這個男人是誰啊,為什麼自己會在這裡,他們怎麼就有瞭這樣的相遇?一瞬間,薑楠好像通通都不記得瞭,而這個時刻對於薑楠而言,比這些問題的答案美好太多瞭。

5

俞惠莉沒想到,連自己這樣才剛剛和BUNK合作不到兩個月的小工廠老板都能收到工廠大會的邀請函,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俞惠莉深知這次前往的許多業內大老板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隻抱著去學習的心態,也感謝BUNK給自己這樣一個認識人脈的機會。

俞惠莉的“諾誠”也算是傢族企業,原本由父親那一輩開起來的鞋廠也在這兩年慢慢轉型開始做起服裝來,“諾誠”也是俞惠莉上任之後才改的名字,在常熟周邊,提起來大概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但若說起前身“長葛涼鞋廠”,在當地也算無人不知。

收到邀請函的當天,俞惠莉還特地找老同學借瞭他那輛沃爾沃,怎麼著,總不能開著自己那輛別克去。俞惠莉聽聞德費、蓮臺和辰洲的大老板都會前往,便覺有些惶恐,像她這樣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站在一堆成功的男人面前,頓然毫無優勢,加上現場肯定也有許多和自己目的相同的人,那至少得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樣,才夠格讓這些企業傢正眼看自己一眼吧。後來聽聞BUNK的大老板新田中建也會出席,俞惠莉意識到這次大會可不簡單,於是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換行頭,沒辦法在特別大牌的衣服裡挑,就在輕奢的品牌裡找一套別致的,最後她挑來選去,買下一套酒紅色Sandro職業裝,看到賬單的時候,多少還是有點心疼。

工廠大會定在5月最後一周的周四,所以大部分人周三夜裡都到瞭,所有被邀請的工廠負責人都被統一安排在陸傢嘴的文華東方酒店。俞惠莉以為自己到得還算早,結果等她到時,酒店門口早早就停滿瞭各種豪車,還好自己有先見之明,不至於還未開場,車就輸別人一大截。

說實話,雖然很多人俞惠莉多少聽過,但卻從未照面,上下樓的時候,酒店來來往往的客人西裝革履,筆挺英氣,讓她更是時不時提醒自己要抬頭挺胸,顯出一副女企業傢的模樣,才不會像是一個走錯地方的局外人。

晚餐安排在酒店的宴客廳,俞惠莉算好瞭時間,不早不晚地出現在現場,她在靠邊上的地方找瞭個座位坐下來,同一桌的人裡,有一個蘑菇頭的中年男人坐在俞惠莉正對面,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穿條紋襯衫的男人,另一邊是一個戴著貝雷帽的老頭。大概現場的女性不多,所以俞惠莉剛坐下,大傢都紛紛將視線轉移到她身上。那個穿條紋襯衫的男人先開口,和俞惠莉交換瞭名片,接著旁邊的人都紛紛介紹瞭下自己,原來這一桌上的人都和俞惠莉一樣是一些小廠的負責人,彼此都沒有聽過對方的工廠,但還是假裝客氣地說一聲“久仰久仰”。

這時一個愣頭青一樣的男人突然落座在俞惠莉的旁邊,匆匆喝下一大口水,然後笑盈盈地和大傢問好。這個愣頭青一樣的男人稱自己叫陳英,是一傢名為菲英琦的工廠的廠長助理。陳英見大傢神色,一瞧便知大傢都不熟悉彼此,侃侃笑道:“不知道很正常,很正常,今晚到這裡來的嘉賓,都是第三梯隊的小工廠,大傢互相認識認識,也算抱團取暖瞭。”陳英這一開口,大傢自然都有些不悅,雖然心知肚明,但被直接說出是第三梯隊這樣的類別,多少有些面子上掛不住。貝雷帽老頭臉色最難看,呵斥道:“怎麼,來者都是客,BUNK還幫大傢分門別類瞭嗎?”俞惠莉也不住問:“對啊,我聽說德費、蓮臺和辰洲的大老板都來瞭吧。”陳英連連搖頭,說道:“BUNK怎麼會讓德費、蓮臺和辰洲的大老板屈身住在文華東方呢?他們自然是住養雲安縵啊。”

陳英這麼一說,貝雷帽的老頭也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覺,俞惠莉卻並不知這養雲安縵是什麼地方,就文華東方對她來說,已經是足夠奢華瞭。

這時穿條紋襯衫的男人點瞭點頭,道:“養雲安縵不是才剛開嗎?他們就成瞭最先體驗的客人,在BUNK眼裡,他們才是真正的合夥夥伴啊。不過確實也隻有安縵酒店才配得上他們,這一夜上萬和一夜上千的房費,就真真把我們這些人的距離給拉開瞭啊。”俞惠莉一聽安縵酒店要上萬一夜的房費,心裡就咯噔一響,原本就自卑的心理不覺作祟,看來,自己想要借此場合認識他們卻又是自不量力瞭。

“蘑菇頭”想瞭想,突然向陳英問道:“那陳兄弟,你知道這次BUNK大張旗鼓地舉辦這個工廠大會是要做什麼呀?”

陳英咂瞭下嘴,“怎麼你們都不知道這次大會的主題的嗎?”幾個人面面相覷,均不太明白,隻有貝雷帽的老頭插嘴道:“我聽說是BUNK並購瞭一傢技術公司,這下要給我們改善裝備呢。”

陳英又給自己倒瞭一杯水,否定道:“並購?怎麼是並購呢?”

貝雷帽老頭原本就不大喜歡這陳英,這下當面就被否定,更是顯得有些憤怒,說:“那是什麼?你說是什麼?”

陳英解釋道:“雖然我也是聽說,但絕對不是並購,是技術入股,背後有資本進入,BUNK想要提前進入智能化生產時代,我們這次啊,都是來當小白鼠的。”

俞惠莉聽得雲裡霧裡的,說到底也沒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怎麼聽來,都像是BUNK在為工廠做好事。

“蘑菇頭”說:“這是必須瞭,馬上就2019年瞭,按以前那些電影裡演的,汽車都該在天上飛瞭,咱們還在用手工生產,本來就落後啊。”

貝雷帽老頭表示不屑地“哼”瞭一聲:“機器能代替手工把衣服做好?怎麼可能,你去看看那些機裁的面料,一板一眼的,是整齊啊,但那樣的衣服,真是一點溫度都沒有。這日本人啊,就是太相信技術,要我說,這全世界,就中國人的手是最巧的,這下用機器用慣瞭,把中國人的手都給廢瞭。”

陳英沒有在意老頭兒說什麼,一手掩住嘴,壓低聲音說:“還有啊,我聽說,這次這三巨頭聚到一起,才是暗波洶湧呢。”

“怎麼說?”陳英這話題好像一下子引起瞭大傢的興趣,連貝雷帽老頭都露出幾分好奇的神色。

“德費的倪總和辰洲的王總,原本就是王不見王,每年的市場份額就是這兩傢爭來爭去,而蓮臺的尹總,一直有種坐山觀虎鬥的感覺,想著坐收漁翁之利。有件事不知道你們聽說沒,就是前不久啊,BUNK有個技術老工匠在辰洲死瞭……”

“這個有聽說,但是這個和他們三個之間有什麼關系呢?”

“大有關系。”陳英斷然說道。

俞惠莉對工匠福田之死也略有耳聞,但是從來不知道原來這件事背後牽扯這麼多的故事,她開始反省,自己始終還是太閉塞瞭。她順著陳英的話繼續聽下去,也是大吃一驚。

“這個事情呢,不得不從‘原價戰’說起瞭,你們都知道吧,前段時間BUNK瘋狂降低工廠的原價率,好多工廠都打算和BUNK斷絕合作瞭,當時巋然不動的,就是這三座大山,德費、蓮臺和辰洲不開口反對,BUNK就不擔心咱們這些小工廠不合作。可是,明面上這三傢工廠不說話,私下可完全不是,其中最著急的就是辰洲,辰洲因為是做針織品出名,和做梭織的德費、蓮臺比,成本本來就低,再往下壓,基本上是分錢不賺瞭,但是辰洲又想做老大哥,不想面子上輸給德費和蓮臺,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和辰洲的王總說,德費為什麼不著急?是因為德費的倪總和BUNK一個姓高的MD有一腿啊,但是兩人隱秘工作做得好,嚴絲合縫找不到半點破綻。然後又傳聞,蓮臺這邊不著急,是因為福田那個老工匠收瞭黑錢,回頭就和山崎CEO說蓮臺的衣服技術難度高沒法降價,所以德費和蓮臺從頭到尾就沒被要求降價,你說他們急不急?”

所有人望著陳英,一邊驚訝一邊忐忑地問:“這都是小道消息,準不準確啊?”

陳英說:“我不能說百分百準確,但無風不起浪,不然你說我又怎麼知道的呢?”

蘑菇頭連忙問道:“然後呢?老工匠怎麼就死瞭?誰害死的?”

“這件事說來也是巧,辰洲的王總當然不服瞭,但是也沒有證據,本來他在三傢工廠裡就處於劣勢,要是明著和BUNK鬧翻,那也是兩敗俱傷,得不償失。所以啊,他就想瞭個辦法,同時約瞭老工匠福田和那個姓高的MD吃飯,一方面他想制造這個姓高的MD的一些醜聞,順勢打擊德費那邊,另一方面也想通過福田老工匠去幫自己說幾句話。但是好巧不巧,福田那晚上幫王總約來瞭山崎CEO,赴瞭兩局宴,又上瞭歲數,真真實實喝多瞭,他本來說回房間休息一會兒,後來想起王總叫他半夜去商量好處的事情,走錯瞭地方,一下就踩空掉進泳池淹死瞭。這事兒呢,王總也嚇到瞭,可當時他想來個將計就計,把臟水都潑到那個姓高的MD身上,這樣一來,山崎和那姓高的MD都在他設的局裡,自然都會幫他瞭。”

俞惠莉被陳英口中的事情著實嚇到瞭,她總以為,做生意就是安守本分,好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瞭。關系和資源當然重要,但是這背後的層層陰謀設計,她卻是望塵莫及。她聽得膽戰心驚,頭皮發麻,這故事裡的人紛紛都淪為瞭資本下的棋子,這不得不說是另一種悲哀。

這時陳英突然起身,說看到自己老板過來瞭,不得不先走瞭,大傢似乎都還在消化他剛剛所說的那個故事,整桌的氣壓都低瞭下來,心中戚戚然,隻是簡單和他點頭說好。

陳英一走,大傢好像突然失去瞭話題,貝雷帽老頭突然道:“那個年輕人,神叨叨的也不知哪句真哪句假,大傢也不必真的去細想這些事啦。”話雖如此,貝雷帽老頭其實自己也沉浸其中。條紋襯衫的男人給大傢各續瞭一杯酒,舉杯慶祝這場相識。

“以後咱們更是要抱團取暖才行啊……”

俞惠莉看著其他人紛紛點頭,不禁應聲道:“是啊是啊。”

翌日清晨,文華東方的酒店門口就站滿瞭人,俞惠莉梳妝打扮下樓開車的時候,和昨日的陳英又撞到瞭一起,俞惠莉想,站在陳英旁邊的大概就是他的老板,菲英琦的徐總,國字臉,中等身高,見誰都一副虛與委蛇的笑,典型的小老板形象。陳英連忙和徐總介紹,這是“諾誠”的俞總,徐總趕緊抽出褲袋裡的手,熱情地和俞惠莉握瞭握:“俞總,幸會幸會,現在一起去會場嗎?”俞惠莉點瞭點頭,指瞭指停車庫,“我的車在下面,待會兒見。”俞惠莉剛走沒兩步,便看見BUNK統一派來的商務車,車上的人寥寥無幾,但還是有幾個老板提著公文包坐在上面的,俞惠莉思尋著這些自己沒開車來的老板大概也怕自己的車擠在一排豪車裡過於突兀,她沒想太多,已經有車陸陸續續上路瞭,她也趕緊下瞭車庫,以免待會兒路面擁堵,遲到就不好瞭。

工廠大會的會場定在斯沃琪和平飯店藝術中心,這大概是BUNK入駐中國這麼多年來,最正經八百地把供應商當合作夥伴的一次,即使那些私下口口聲聲說不把BUNK當回事的工廠,在收到那份燙金邀請函的時候,也忍不住在朋友圈拍照炫耀一番。

舉行大會的決定非常突然,於飛虹甚至擔心大傢會因為檔期問題而缺席,但新田中建說,不會的,隻要你告訴他們這次大會事關2019的年框合作,所有人都會來的,還有,邀請函不要每一傢都發。事實上,新田中建的估計是對的,很多人聽到“年框合作”四個字,紛紛推掉瞭手上的安排,而那些沒有收到邀請函的工廠也開始四處打聽,使出渾身解數也希望搞到一張入場券。

於飛虹比規定的時間早到瞭半小時,飯店門口卻已經開始有瞭一些來回走動的商務人士,她迎頭走進飯店,眼看電梯門快要關上,便快步向電梯走去,一手按住電梯開關。這時,電梯裡那個身著鵝黃職業裝的女人與她正巧對視,兩人微微愣瞭兩秒,於飛虹才認出那是林丹。

“好久不見。”先開口的是林丹。於飛虹站在旁邊,笑道:“是啊,我是不知道原來關於生產的會議,你也有時間來參加。”

林丹回道:“大傢都在BUNK做事,還分什麼彼此?”

於飛虹順眉低頭,笑道:“你回來這麼久也不和我聯系。”於飛虹忽而想到什麼,接著說:“也難怪,畢竟現在是CEO瞭,忙,能理解。我還沒來得及恭喜你呢。”

林丹笑瞭笑,說:“我才應該恭喜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於飛虹似乎完全不在意林丹說什麼,灑脫地對著林丹說:“有沒有後福我不知道,但BUNK的CEO可不好做,你自己好好加油。”於飛虹的一句話立馬讓林丹想起田曉明、郭靖以及於飛虹之前的種種,心裡咯噔一響,稍微收回瞭一點盛氣凌人的態度,淡淡說道:“多謝提醒。”

林丹一直沒有抬頭,她始終不敢直視於飛虹下頜處的那道傷疤,於飛虹越是不以為意,傷疤卻越是讓林丹覺得刺眼,她避過瞭與於飛虹對視的目光,將視線集中在瞭電梯樓層的數字上。

和平飯店的會議廳裡,各個部門各司其職,整個公司已經好久沒有過這樣大型的會議瞭,這樣一來,在某種程度上反而讓低迷的員工都積極瞭起來。錢思思和郭曉蓓帶著薑楠在主舞臺邊檢查自己負責的部分,山崎來來回回好幾次,像走過場似的,沒有人註意到他到底在做什麼。

錢思思湊到郭曉蓓耳邊說:“山崎看上去怎麼這麼著急,像丟瞭重要東西似的。”郭曉蓓拍瞭拍錢思思的手肘,說:“你沒聽說啊,他可能要被調走瞭。”錢思思捂瞭捂嘴:“真的假的?這次和Brother的合作不是挺順利的嗎?”郭曉蓓壓低瞭聲音說:“各種原因,總之我的消息來源絕對準確。”

薑楠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擺著東西,視線卻一直在舞臺旁邊的電腦音響的位置遊走。這時,大門打開,高娜穿著一身黑白相間的職業裝套,裹著一條黑色短裙,踏著一雙漆黑發亮的高跟鞋走瞭進來。她看瞭看會場裡的人,逮著幾個眼熟的,說:“都幾點瞭,怎麼整個會場還亂七八糟的,誰在負責啊?”這時隻聽見高娜背後突然有人道:“幹嗎一大早就發這麼大的脾氣?佈置會場的工作現在也要高MD來操心瞭?”眾人朝高娜身後望去,隻見林丹端莊地走進來,於飛虹並列走在旁邊。高娜不服氣地說:“佈置會場的事情當然輪不到我來著急,這個年頭嘛,熱心腸總是要被嫌的,大概我也得學某些人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才不會被當成箭靶子啊。”林丹倒不屑再繼續和高娜說下去,於飛虹走到兩人中間,說:“難得一見,就要這麼鬧嗎?”

陸陸續續開始有賓客到瞭,高娜一見到熟悉的老板,就面帶笑容地飛奔過去打招呼,林丹眼見高娜這副花蝴蝶的樣子,輕笑道:“這麼些日子,她倒是一點沒變。”林丹和於飛虹四下看瞭看會場,兩人不約而同都在尋找王燁的身影,剛轉身,便見郭靖穿著一身淡藍色西裝走瞭進來,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像是剛畢業的小丫頭,應該是他的助理。許多人見到郭靖前來,都感到有些意外,幾個熟悉郭靖的員工開始交頭接耳起來,但郭靖就像目空一切似的朝著貴賓休息區走去。緊接著,倪傢父子也跟著走瞭進來,倪贇擺出一副並不感興趣的高傲樣子,但看在父親的面子上,還是盡量低眉順目收斂瞭些。或許是太久不見,倪向東看見林丹的時候眼前一亮,笑容滿面地主動招呼瞭一句:“林小姐,好久沒見瞭。”林丹點頭道:“是啊,倪總還是這麼年輕,一點變化都沒有。”

錢思思和郭曉蓓見賓客陸續到來,也都紛紛下瞭舞臺,朝著一旁走去,薑楠眼見當下無人,從口袋裡摸出U盤,快速將原本插在電腦上的那枚換掉。剛轉身,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開口道:“會場怎麼也沒有一點音樂烘托一下氣氛?”薑楠看著王燁就這樣站在舞臺的一角望著她,她不知道王燁有沒有看到,急忙應和道:“我就是在看怎麼放音樂,結果音響沒聲。”王燁慢慢走過來,“沒聲嗎?那我來吧。”

就在薑楠想著怎麼推脫王燁的時候,大門再次打開,王燁、薑楠與眾人望向門口,穿著素灰色正裝襯衫的丁善正頂著一頭利落的油頭走瞭進來,薑楠微微縮緊瞳孔,緊接著一眾行人推門而入,賓客的大部隊一時間都開始入場。

這時主持人突然跑到臺上,焦急地找著話筒:“在哪兒呢?你們看到瞭嗎?”薑楠愣瞭下,“噢,好像在這兒。”她從音響後面的夾角把話筒找出來遞給瞭主持人。

“噢,謝謝。”主持人打開話筒開關,“喂喂,好瞭。請各位賓客對號入座,各工廠的銘牌都擺放在桌上,找不到自己工廠銘牌的賓客,可以找前臺的工作人員尋求幫助,謝謝。”

這時整個會場開始熱絡起來,薑楠回頭發現王燁已經不見瞭,她不覺松瞭一口氣,趁機又確認瞭下電腦上插的U盤沒有問題,然後將U盤裡的文件名改為“開場”,接著將換下來的U盤放進瞭口袋裡。

會場裡的賓客紛紛入座,赤紅色的“2018年度工廠大會”幾個字樣在墨黑色的LED大屏上閃閃發光,賓客間各自尋找著熟悉的身影,交換名片,添加聯系方式,高娜像花蝴蝶一樣挨桌問候,於飛虹正在檢查各個流程環節是否準備妥當,而林丹卻在此刻不知去向。

薑楠幹練地遊走在會場中間,側身進瞭洗手間,恰好遇到從另一個門走過來的謝歆,兩人相遇,薑楠先開瞭口:“好久不見,去瞭新公司之後氣色越來越好瞭嘛。”謝歆不慌不急地說:“大概是因為你不在我身邊瞭吧。”謝歆這麼一句話讓薑楠倒有些尷尬,想不到短短一兩個月,謝歆已經懂得“禮尚往來”地回擊瞭。薑楠笑瞭笑,說:“剛剛那個是你新領導吧,挺帥的,抓住機會。”不知是不是被薑楠說中心事,謝歆的臉上露出一片潮紅,趕緊解釋道:“別胡說,我今天就是個小助理。”薑楠走過去,扶住謝歆肩膀:“一步一步抓住自己想要的東西,先是工作,後是人,你心裡永遠清楚你要什麼,挺好的。”薑楠突然這樣傾心的對話讓謝歆有些猝不及防,自從謝歆跳槽之後,兩人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麼正面地說過話瞭。眼見真誠的薑楠突然玩笑般地笑起來:“哎呀,你還是這麼認真。”薑楠拍瞭拍謝歆的肩,錯身從謝歆身邊走過,進瞭其中一個隔間。謝歆看著關上的隔間門,轉身看向鏡子裡的自己,薑楠到底是誰?這個疑問似乎永遠也解不開瞭。

隔間裡,薑楠靜靜地舒瞭一口氣,看瞭看手機上的時間,距離會議開始還有五分鐘,打開微信,發送瞭一條“OK瞭”。然後關閉手機,若有所思地朝天花板望瞭一眼。

一陣音樂之後,一男一女兩位主持人站在舞臺中央,男主持清瞭清喉嚨,女主持面帶微笑,兩人一前一後,字正腔圓地用中文和英文做瞭開場白。

“在會議正式開始前,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BUNK集團董事長新田中建先生致開場詞。”筵席上賓客掌聲鼎沸,滿頭花白的新田中建在山崎和於飛虹的陪同下,從貴賓休息室慢慢出來,走向舞臺中央。臺下近百人許多都是第一次真正見到新田中建,不免為新田這精神矍鑠的模樣竊竊私語,看著這年過七旬的老人還在身體力行地管理著自己的公司,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佩服之情。

新田中建淺帶微笑,站在發言臺前,看著臺下正裝著齊的各位,平靜地說:“2018年,是艱難的一年,也是變革的一年。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特別明白我這兩句話背後的含義,二十多年前,我一直以為,衣服是每一個人的必需品,做衣服的每一個人,會因為這一份職業而永遠被市場需要。可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為我曾經幼稚而可笑的想法感到抱歉,原來世上真的沒有‘永遠’這件事。2017年的下半年到現在,整個行業遭遇瞭不可估量的變革,2014年進入中國市場的FUTURE21和2015年進入中國市場的GUYS都在這段時間紛紛退出瞭中國市場,中國本土的眾多品牌也都紛紛關門轉型,在這樣的情況下,BUNK依然屹立在快消服裝前三的行列之中,確實離不開在座每一位的支持。但是……”

新田中建頓瞭頓:“但是,探究這些品牌失敗的真正原因,正是因為制作成本的驟然提高,如果我們依舊按照一成不變的思維進行經營,那我們就會成為下一個失敗者。我是20世紀40年代出生的人,說得難聽一點,算是被這個時代淘汰的那一批老人瞭,每一個時代的技術革新總是會淘汰一批人,但我總是努力想要跟上時代的節奏,才一步一步把BUNK帶到瞭現在。我知道,在今年的原價調整計劃中,很多合作夥伴對BUNK有瞭或多或少的意見,甚至揣測BUNK用強硬的方式在逼迫各位,但我必須要說的是,這絕不是BUNK的初衷,今時今日,我誠懇地告訴大傢,我們從一開始就是生命共同體,BUNK隻有保住瞭自己,才能保住大傢。今天把大傢聚集到一起,正是老夫有瞭解決的方案,想要與大傢共享。在這之前,我有一段視頻要先給大傢看。”

新田中建朝著坐在電腦前的工作人員示意瞭一下,工作人員伸手點開U盤的文件夾。所有人都靜靜地看著LED大屏幕。丁善正目光如炬,帶著期待望向舞臺。他開始想象現場轟動躁亂的一刻,他是如何在引爆中驕傲地離開現場。

走廊上,薑楠站在會議廳門口,從門縫望進去,整個會場黑瞭下來,聚光燈轉向舞臺大屏幕。新田中建打瞭個手勢,屏幕一下亮瞭起來,Brother和BUNK的聯合宣傳概念片躍然於上,精細的制作和詳細說明的種種細節將未來機械化生產的模式渲染得讓人內心沸騰。

薑楠默默地拉上瞭門,從包裡拿出墨鏡戴上,然後離開瞭現場。

丁善正的面色驟變,顯然此刻播放的不是他期待的內容,他四下環顧,尋找著薑楠的身影,尋而不得,他意識到其間有詐,拿起手機準備離席,誰料他剛剛站起來,便聽到旁邊一個蒼老的聲音,問:“阿正,你要去哪兒?”

黑暗的會場中,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看著大屏幕,沒有人註意到會場的這個角落裡發生的一切,丁善正錯愕的表情慢慢變得惶恐,最後一聲不響地消失在瞭黑暗之中。

宣傳片結束之後,大傢還沉浸在氣勢磅礴的機械格局中,直到會場的燈重新亮瞭起來,大傢才緩過神來,一陣此起彼伏的鼓掌聲表示對這樣的合作充滿瞭期待。新田中建重新站到舞臺中央,言辭鄭重地說:“我相信這是BUNK的未來,也是你們的。”

之後,新田中建讓人推上來瞭Brother最新的機器,並請技術工當場演示瞭機器的使用,如何通過手機軟件直接操控和監測生產過程,接著Brother的工程師上臺演講,介紹瞭產品的高效性和接下來的更新,直到機器的價格一公佈,昂貴的價格讓原本激動的許多人又紛紛冷靜瞭下來,交頭接耳表示這個機器成本基本上很難大量引進。這時,倪向東率先起立,表示他會承諾引進200臺作為試點,也歡迎同行到德費參觀學習,倪向東這一表態,立馬牽動瞭蓮臺和辰洲,另外兩傢工廠自然也不甘落後,承諾各引進100臺作為試點。即使如此,大部分人還是按兵不動,帶著一副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態,沒有急於應和。

這時新田中建拄著拐杖慢慢走到機器前,對著臺下的人說:“今天,我召集大傢過來,並不是要當場販賣機器,也並非要大傢立馬做出決定,就像我前面所說,我是在尋求與大傢的一種新的合作方式,為瞭降低商品的成本,而不將多餘的價格加在消費者身上,我們必須讓收支達到新的平衡。Brother品牌為大傢提供的機器,BUNK願意以無利息分期代理的方式讓大傢先用機器,當大傢正式投入生產,並獲得利益之後,再逐步支付剩餘的費用即可。當然,大傢也不必立馬做出決定,但為瞭形成統一的生產規模,並由工程師統一指導,希望大傢能夠在本月月底內給予回應,並與BUNK和Brother簽訂三方協議。”

一聽到可以分期而且零利息,那麼相當於成敗的風險便都由BUNK來承擔瞭,大傢心中的壓力不禁少瞭不少。俞惠莉左右看瞭看,站瞭起來,說:“諾誠是小工廠,但是也願意訂購五臺。”俞惠莉想著這個時候自己要是站起來響應兩句,必然會被更多的人記住,果不其然,大傢看著她這樣一個女人都站起來應和瞭,大老爺們兒就更沒法不動瞭,紛紛起身響應起來。

新田的目光投向瞭這位並不熟悉的女人,笑著對她說:“中國有句話,巾幗不讓須眉,果然如此。”

俞惠莉眼見被新田當面表揚,一下子有些受寵若驚。

於飛虹看向胸有成竹的新田,明白這第一階段的計劃基本已經成功瞭,新田中建永遠可以用他年邁的一腔熱血去打動身邊的人,哪怕你明知這是商人的伎倆,可也願意相信他口中聲聲道出的“同生共死”的宿命感。於飛虹看瞭看站在身邊的山崎,這個進入公司不到兩年的男人,是怎麼也不會懂得BUNK內的遊戲規則的。於飛虹有那麼一刻的出神,好像回到瞭十幾年前,新田中建在千禧年到來的年會上,站在舞臺的中央,將BUNK未來十年的藍圖盡數托出時,他臉上的神情與現在相別無二致。而這一路上,不管離開與否,至少每一個BUNK人都是帶著那一份信念走到瞭今天。

於飛虹慢慢地退到瞭臺後,漸漸避過瞭那些略顯激動的聲音,而在臺後的另一個角落裡,王燁默默註視著這一切,眼見於飛虹退出會場,她也默默跟瞭上去。走廊上,於飛虹和王燁一前一後地向前走著,眼見於飛虹走向拐角,王燁便加快腳步想要追上去,這時,背後有人叫住瞭她。

“王燁,你等一下。”

會議散場後,新田中建終於松瞭一口氣,緩緩推開貴賓室的門,卻見方有信一手拿著雪茄,坐在正中,郭靖站在方有信的身後,似乎等待新田中建有一段時間瞭。新田中建不慌不忙地關上瞭門,帶著微笑朝著方有信走去,方有信並沒有起身,朝著煙灰缸裡抖瞭抖煙灰,咧嘴笑:“恭喜新田老先生,這次大會是相當順利啊。”新田中建並不看旁邊的郭靖,笑道:“承蒙方先生捧場才是。”方有信卻沒有順著新田的話說下去,笑容慢慢收斂道:“新田先生今天特地約我前來,怕不單單隻是讓我看這麼一出吧?”新田中建沒有回答,很快,傳來一陣叩門聲,新田中建中氣十足地說瞭一聲:“進來。”便見新田的助理推門而入,他的手上提著一個公文包,進門後站在新田身旁,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文件,放到方有信所在的茶幾前。

“這是什麼?”

新田中建輕輕跺瞭兩下拐杖:“方先生可以先看看。”

方有信疑惑地拿起文件,看看標題便放回瞭桌面,“股權變更?新田先生,我不懂你什麼意思?”

郭靖站在一旁,看見那份股權變更合同,合同的內容即使不看也基本可以猜到,新田中建的要求很直接,首頁上著重字體的部分是原本轉讓給Brother技術入股的股份,新田希望能夠收回一半。

“方先生,你是中國人,你應該比我更懂中文。”

方有信終於站起身來,厲聲道:“新田老先生,做生意講究誠信,在這一點上,相信你們日本人更甚,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如果合作規則朝令夕改,那麼合作也就失去瞭意義。”

方有信越是氣憤,新田中建越平靜,他始終沒有坐下來,隻道:“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兵不厭詐’,我也是近些年才懂得其中含義。方先生捫心自問,論誠信,咱倆到底誰更沒有資格說這兩個字?”

新田這麼一開口,方有信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瞬間也收斂瞭怒氣,說:“新田老先生,我方有信向來開門見山,有話直說,退還股份的事情我沒法答應你,就算我答應瞭你,也必須通過董事會決議才能給你答復。你把我約到這裡來,三言兩語就想做這樣重大的決定,實在不像你們日本人謹慎行事的風格啊。”

新田中建似乎早就料到方有信會用這樣的借口搪塞,他又向助理示意瞭一下,助理點點頭,從公文包裡取出一個U盤,遞到新田手上。

“方先生,我這裡有一段語音,我想你還是很有興趣聽一聽的。”新田中建拔掉瞭U盤的一端,插進瞭手機插口,然後點選瞭播放。手機裡緩緩播放出一段雜音,然後聽到瞭一個老男人的聲音,說:“善正,我不得不勸你一句,雖然這次我幫瞭你,但並不代表我贊同你的做法……”新田瞬間中斷瞭語音,又露出一副平和的笑臉,說:“方先生,你要繼續聽下去嗎?當然,除瞭這個語音,我還有些別的東西,你或許也想要看一下,關於順燦海外戶頭的事情……”方有信陰沉著臉,並沒有發作,他面無表情地直視著新田中建,良久,才開口道:“新田老先生,如果我幫你一個忙,這股權的份額,是否可以再商量商量?”

新田中建意味深長地笑瞭下,說:“那就看方先生要怎麼幫瞭?”

“我會讓那個人把手上的股份原原本本地吐出來還到你手上,就此,來作為這次合作的誠意,你看如何?”

新田慢慢走到方有信面前,頓瞭頓,伸出手,說:“那就合作愉快瞭。”

6

王燁聽見那一聲呼叫,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隻見高娜不急不緩地走過來。站到王燁面前。

“什麼事?”

“你手上拿的是什麼?”高娜註意到她手裡捏著的一個信封,問道。

“與你無關。”

高娜不屑地笑瞭笑,說:“你不說我也知道,這封信你不用去給於飛虹瞭。”

“你到底有什麼事?”王燁實在不想在高娜身上浪費時間。

“我該說你什麼好呢?有時候你太聰明,但有時候你真的太笨。”高娜轉到王燁一旁,“其實我也沒有什麼必要來和你解釋,但是有時候我就是太熱心,看不來這些笨人自個兒發傻,還以為自己是救世主。在你把這封信交給她之前,我想你先聽我說完,再決定要不要去找她。”

“抱歉,我沒時間。”王燁轉身要走。

高娜突然道:“那你想過,如果不經歷這麼一番折騰,我們每一個人的後果嗎?”

“什麼後果?”

“對你來說,公司這樣的一份工作,丟瞭就丟瞭,當然沒有什麼後果,誰不想像你這樣年輕,未來不過剛剛開始。但對於我們這些四十過半,將近五十的人來說,人生哪還有什麼重新來過的可能?”高娜直直看著王燁的眼睛,“你不喜歡公司的污濁,不喜歡被人利用,不喜歡自己內心的信仰成為別人肆意玩弄的工具,可誰喜歡?”高娜雙手抱胸,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看著王燁,“你不會還真以為她是出瞭車禍才被替掉的吧?”

“難道不是嗎?”

“那場車禍隻是意外,有沒有車禍,都無法影響內部決定讓山崎來替代的想法。去年年初的時候,於飛虹剛剛當上CEO不久,就已經聽到瞭自己可能被替換的消息,她是眼睜睜看著郭靖被踢出局的目擊者,眼下輪到自己,她不靠一點半點手段,難道還真任人宰割無怨無悔嗎?說起來,那場車禍倒還幫瞭點忙。”

王燁沉默地聽著高娜一字一句地解釋,沒有吱聲。

“公司口口聲聲說著種族平等,男女平等,消除層級,但是這種理想的制度,今時今日,誰不知道是一個騙局?在BUNK,最慘的從來不會是那些消極怠工的男人,反而是我們這些每時每刻都擔心搖搖欲墜的女人。你覺得公司真的會讓一個女人長期站在那個權力集中的位置上嗎?那麼多虎視眈眈的男人,外籍員工,甚至是裙帶親屬,說到底,CEO不過就是沖鋒陷陣的代言人,誰會真正管你死活,要換,不過是上面的一句話而已。如果隻是努力工作就可以保住這個職位,那我們公司能做CEO的人就太多瞭。”

王燁並沒有因為這樣的解釋而舒心:“然後呢?就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就要背信棄義,去做違背自己原則的事情嗎?我不覺得。即使像你說的那樣,你們沒有年輕人那麼多選擇,但以你們的工作經歷隨隨便便……”

“別傻瞭。”高娜打斷瞭王燁的話,“這個行業頂級的公司就這兩三傢,現在的老板哪裡還看經驗?在一個行業做瞭十年,又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開始新的東西呢,你讓我們這幾個老太婆去做學徒嗎?跳出這個行業,到哪兒不都一個樣?保住自己,才是對自己十幾年來的辛苦付出最好的交代,你懂不懂啊?”高娜輕哼瞭一聲:“於飛虹得聞自己職位可能被替換之後,便去找瞭倪總,是倪總讓她找我回來的,整個公司上上下下,能夠與她聯手做局踢掉插足者的,除瞭我,她也找不到第二個人。所以回來第一天我就警告過你,不要隨便搗亂。”

聽到這裡,王燁突然驚覺:“你說倪總也參與瞭這次……”

“呵,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總覺得我為瞭私欲,想要攀高枝,不是嗎?這樣的想法我不是沒有,也想著將計就計,省得被其他人懷疑,哎,隻可惜倪總從來也沒對我有過非分之想,看到你和倪贇幹著急,我倒是樂呵得不行,這個做兒子的,也太不瞭解他爸的為人瞭吧,就這麼把自己老爸看低瞭。”

高娜繼續說:“倪總這個時候不參與,損失最大的是誰,你自己想想。新田的‘原價戰’是一個契機,怕的不是於飛虹一個人,可以說公司上下包括工廠在內,每一個人都擔心這件事的發生。你以為每次變革,倪總都站在前頭應和,是真的願意對BUNK言聽計從嗎?倪總這樣會做人的大老板,當然不可能正面對BUNK頂撞,所以BUNK的CEO是誰,對他來說就至關重要瞭。要保於飛虹,就必須找到一個橋梁,這個橋梁隻能是負責‘原價戰’的參與者,那就必須是個MD。”

王燁開始腦補出他們三人的翻盤大計,倪向東表面支持BUNK的一切決定,但卻與於飛虹、高娜裡應外合,讓新田中建相信山崎的無能,再重新重用於飛虹,隻有於飛虹觸底反彈,才可以完全獲得新田的信任,隻要於飛虹重新上任,倪向東作為於飛虹的支持者,才能真正從中牟利。而這一場“戰役”隻要於飛虹獲勝,高娜才算真正地重歸其位。王燁不禁想到,那一日在酒店見到高娜與倪向東私會,原來不止他們二人。

高娜看著王燁若有所思的樣子,露出瞭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換句話說,你當撤掉你SV職位的人是誰?”

“你是說……不是山崎?”

“當然不是山崎,他自己都忙得一頭包,哪兒還有什麼心思來摻和你的事情。看來你真是沒有理解於飛虹的用意啊,是她去找新田申請撤瞭你的SV,為的就是讓你避開這場風波,這是她做得最大的妥協啊。”

王燁一面驚嘆,內心卻自嘲地笑瞭,細細回想起發生過的種種。其實確如高娜所說,即使自己一開始就知道,又能幫什麼忙呢?

王燁調整瞭一下情緒,正視高娜的雙眼:“說瞭這麼多,現在都是你的一面之詞,不是嗎?”

高娜不屑地“嘁”瞭一聲,這時身後突然有人說:“她說的都是真的。”王燁轉頭,見倪贇不知道什麼時候跟瞭上來。

“喲,小倪總來啦?”高娜一邊和倪贇打招呼,一邊轉向王燁說:“我說的不算,你男朋友說的你總該信瞭吧。罷瞭罷瞭,這會兒她該做的事情應該做完瞭,我就不攔你瞭。”高娜拍瞭拍倪贇的肩膀:“不能做你的繼母,我也覺得挺可惜的,小倪總。”說完,噠噠噠踏著高跟鞋輕笑著拐進瞭大廳。

倪贇走到王燁跟前,雙手搭在王燁肩上,王燁抬頭看著倪贇:“你爸和你說瞭?”倪贇點點頭:“我也是剛剛和我爸過來的路上聽他和我說的。”倪贇捋瞭捋王燁額前的頭發,問:“會不會覺得自己傻?”

王燁默默嘆瞭口氣,“倪贇,你真以為我是剛剛才知道嗎?”

“你……你早就知道瞭?就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倪贇不敢相信地看著王燁,有些懊惱又有些生氣。

“隻是剛剛我才確定我的想法而已。”王燁握住倪贇的手,“眼下,我找於總是有另一件事。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林丹對著鏡子重新補瞭補口紅,兩唇相合抿瞭抿,然後推門出去,一眼瞧見從會場出來的郭靖,郭靖給林丹使瞭個眼神,然後朝著酒店的電梯間走去。林丹確認當下沒人註意自己,朝著郭靖前去的方向走去。郭靖林丹一前一後穿過電梯間,推開安全通道的門,快步走上樓上的天臺。林丹繞著樓梯一圈一圈拾級而上,最後看見郭靖站在某一層樓的樓道口,郭靖確認她跟上來之後,推門朝裡面走去,用房卡刷開瞭其中一間房,林丹緊步跟進房內。

“你行事也太謹慎瞭。”林丹扣上房門,終於松弛下來。

郭靖沒有回應她,隻道:“事情基本解決瞭,後面的事情,你不用擔心瞭,還好之前你弄出一件大事,讓丁善正出瞭大紕漏,新田之後才有借口行事。”

林丹疑慮道:“還是謝謝你,不過,你給我那份海外戶口的資料是怎麼弄到手的?你不是說萬康內部系統密不透風嗎?”

“我當然沒有本事黑進他們系統,那份戶口進出賬記錄是假的。”郭靖坦言道。

“假的?”林丹無法相信這麼千辛萬苦等來的一份資料居然是贗品,“那……”

“你不用擔心瞭,雖然賬目是假的,但是方總已經相信那是真的瞭,新田這麼義正詞嚴地說自己手上有把柄,方總自然也是害怕的,加上那段錄音,也算是神來之筆,方總自然會把懷疑都放在丁善正身上,他答應讓丁善正把吞下的股份都吐出來瞭,新田隻會算你一等功,其他的你就不用管瞭。”

“那也是方有信做賊心虛。那本賬目我還仔細看過才交到新田手上,簡直可以以假亂真。”

“我手下有個新來的學法律的小姑娘,頭腦挺靈光的,我給瞭她一些數據,讓她花瞭三天三夜做出來的,不過我沒告訴她是假賬,隻騙她說是順燦下面分部的一些海外生意。”

其實林丹早該想到,郭靖說他不會做背叛方有信的事情,做這本假賬,既可以讓丁善正還回股份,又不會真的留下證據,如果真真走到方有信要鬧上法庭的地步,這本假賬也對他毫無損傷。郭靖的步步為營讓林丹自愧不如。

“恭喜你,終於可以如願以償,希望新田能夠履行承諾。”郭靖向林丹伸出瞭手,表示祝賀。

“也謝謝你,不計前嫌。”林丹笑著握上郭靖的手。

“不過你怎麼會有方總和丁善正私下交談的錄音?”郭靖想瞭想,這是他剛剛進門就想問的問題。

“什麼錄音?”林丹不知道郭靖所指的是什麼。

“你不知道?剛剛新田當著方總放瞭一段他和丁善正私下交易時的錄音,我以為……等下,那段錄音是怎麼來的?這中間,好像還有什麼不太對。”郭靖和林丹面面相覷,此刻,突然響起瞭一陣敲門聲。

距離會場一公裡外的某間私人會所門口,薑楠看瞭一眼手機上的密碼,輸入之後,大鐵門打開,幽長的通道盡頭,是帶著號碼的包廂,薑楠走進318,然後坐在那個一邊拿筆寫著樂譜、一邊在電吉他上試音的方柏誠對面。

“結束瞭?”方柏誠並沒有抬頭看薑楠,隻是低聲問瞭一句。

“嗯。”薑楠點點頭,雙手攤在桌上,把頭埋瞭進去,她覺得有點累,“彈首歌給我聽聽吧。”

“你想聽什麼?”

“你之前常常在育音堂彈的那一首。”

“Mylittlemoon,Mytinylife.”

薑楠“嗯”瞭一聲,徹底把頭埋進黑暗裡,隨著方柏誠輕輕地彈著,她對自己說,終於結束瞭。

她又想起那個喝醉的夜裡,方柏誠坐在舞臺中央,靜靜地彈著這首歌。方柏誠說,你幫我個忙,以後育音堂就是我們交頭的地方。姑媽說,儂要靠男人啊,儂要拼的呀。那些個燈火交輝的夜晚,炎夏未消的天臺上,薑楠得意地對方柏誠說,正哥給我買包,你給我買什麼?方柏誠說,這些東西,以後你靠自己要多少有多少,我能幫你,不是包養你。薑楠有時候也弄不懂,方柏誠怎麼就這麼討厭丁善正,後來才知道,那不是討厭,而是嫉妒他比自己更能獲得自己父親的信任。薑楠說,沒有正哥,也會有其他人的。方柏誠說,見神殺神,見佛殺佛,有一除一,有百除百。薑楠說,你爸的不就是你的嗎,你在怕什麼?方柏誠諷刺地笑道,誰說的?薑楠弄不懂方柏誠那些大道理,她隻知道,方柏誠和那些她見過的富傢子弟都不一樣,一個明明傢纏萬貫的公子哥兒,怎麼這麼喜歡一個人坐在角落彈吉他啊?而且曲子那麼苦,那麼澀……

薑楠到底是先認識的丁善正,還是先認識的方柏誠,她已經不記得瞭,好像這兩個男人是在某一個時刻同時來到她身邊的。丁善正很快就擁有瞭她的一切,但方柏誠卻始終和她保持著距離,他沒有和她說過一句情話,沒有碰過她一根手指,可是他說,你幫我啊,薑楠就忍不住要幫他。

那天夜裡的育音堂裡沒有幾個人,後來方柏誠開著車帶她到瞭江邊,薑楠把丁善正給她的U盤遞給方柏誠,說完丁善正的計劃,方柏誠就好像聽也沒聽到一樣,“哦”瞭一聲,然後把那個U盤扔進瞭黃浦江裡。薑楠問他幹嗎,他說,你走吧。薑楠問,去哪兒?方柏誠說,去念書,去旅行,去做你這個年齡該做的事情,我和你說,我會幫你的。第二天,方柏誠把一個新的U盤給她,說,你想辦法交到新田老頭子手上,然後就走吧。

上海真是一個奇妙的地方,有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那些殺人於無形的故事說出口來,就像是江湖上刀光劍影的一段傳奇,不會有人相信的。大部分的普羅大眾,隻是在社會齒輪旋轉的時刻,於夾縫中糾結生存、理想、前途,在物價房價科技更迭中迷茫前行,而這些企業與企業之間,企業與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都是永遠不會現身於塵世的浮雲罷瞭。

一曲終瞭,方柏誠點瞭點桌子,問:“你是真的喜歡倪贇嗎?”

薑楠趴著說:“對啊,你要幫我追他嗎?”

“可以啊,如果你真的想。”

薑楠埋著頭笑瞭,又沉默瞭下去,像是撲上岸的浪潮,慢慢退瞭下去。“不要瞭,我厭倦瞭,我現在就想找一個普通人,好好地談一場戀愛。”

“你真的不考慮去國外念個學位嗎?”

“不念瞭,不念瞭,我不是讀書那塊料。我想好瞭,我把正哥送我那些包都賣掉,找一個靠海的城市,開一傢咖啡廳。”

薑楠說完之後,就後悔瞭,她想自己這番話一定會引來方柏誠的嘲笑,她試探性地抬起一點頭,看瞭一眼方柏誠,結果方柏誠隻是繼續寫著譜子,不咸不淡地說:“你想好瞭就行,活不下去的時候,記得來找我。”

薑楠想瞭想,還是忍不住問:“正哥會有事嗎?”

方柏誠說:“不會的,放心吧。”

薑楠沒有說話,重新把頭埋瞭下去,“那我睡一會兒,你不要吵我。”

“嗯。”薑楠瞇著眼睛,看著方柏誠認真的樣子,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平靜瞭。她別過頭去,默默地流瞭一滴淚,她也不知道是為誰哭的。

郭靖讓林丹別出聲,然後朝著門口問瞭一句:“誰?”門外一個女聲說道:“客房服務。”郭靖才松瞭一口氣:“現在不用,你半小時後來吧。”門外應瞭一聲“好”之後,兩人聽見一陣慢慢走遠的腳步聲。郭靖通過貓眼確認走廊上沒人瞭,看瞭看表,才和林丹開口,說:“午餐時間快結束瞭。”

“嗯,我們準備下去吧。以免引起懷疑。”

“嗯,你先下去。”

郭靖看著林丹匆匆離開的背影,想著這已經落定塵埃的事情,總覺得還有哪裡不對勁,可是他卻怎麼也說不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