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於飛虹掛上電話的瞬間,終於舒瞭一口氣,她剛一回頭,發現王燁靜靜地站在那裡。一時間,於飛虹內心萬緒翻湧,不知道開口的第一句應該說什麼,王燁沒有走近她,也沒有當先開口說話的那個人,兩個人就這樣在酒店的天臺上遙遙望著對方。於飛虹從王燁的眼中讀出瞭理解、認可、欽佩,但始終沒有原諒。於飛虹緩緩地朝著王燁走瞭兩步,進而又走瞭兩步,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從容地笑道:“我還以為今天你沒來。”王燁平靜地說:“我一大早就來瞭。”於飛虹長嘆瞭一口氣,問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也不知道。”王燁釋然一笑,“準確來說,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生氣,不喜歡被利用,但是也希望你能好,人矛盾的時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裡煩惱的是什麼。”
“王燁,我一直沒有好好和你道過歉,對不起。”
“於總,其實你不必和我道歉,也要謝謝你長時間來對我的照顧,總的來說,我們功過相抵,兩不相欠瞭。”
“你的意思是……”
“不出意外,你剛剛應該是給菊池撥的電話吧?”
眼下於飛虹也沒有任何要隱瞞的必要瞭:“沒錯,看來你都知道瞭。”
“今天的事情落幕之後,一方面得到新田的信任,另一方面讓菊池覺得你還有可用之處,雙重保險,也就沒有後顧之憂瞭。”
“既然你都明白,我也沒有什麼解釋的必要瞭。”於飛虹終於跨過瞭安全區,走到瞭王燁的旁邊,“王燁,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你能留在我身邊繼續幫我。”
“我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有幫上你什麼。”
“但我們都在彼此最難的時候,拉過對方一把,不是嗎?”
“所以,我今天來,是和你辭別的。”
“你真的要走?”
“今年是2018年,明年就是我二十歲開頭的最後一年瞭,其實六年前那個時候,我就應該離開的,除去在BUNK這六年多的日子,往後我還是希望能為自己生活得更多一點。”
“那你打算去哪兒?”
“不知道,或許就好好睡個長覺,起來迎接一番新的天地。”
於飛虹的眼中盡是惋惜和不舍,但是她也清楚王燁的個性,她決定的事情,幾乎沒有回旋的餘地。
“說實話,我真的羨慕你。”
“是嗎?好像很多人都和我說過這句話,可是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啊,可能隻是剛好偶遇瞭這個可以讓我任性而為的時代吧。”
“我喜歡你的那句‘不知道’,今時今日,我們這個年齡的人,隻能事事都知道,才能生活下去瞭。”
王燁舒展瞭一下自己的雙手,望著天空吐瞭一口氣。“這樣的好天氣,真應該坐在地上,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王燁把手裡的那封信遞到於飛虹手上,“這個,給你。”
“這是?”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當時你想辭職,可是猶豫不決,結果辭職信落在瞭店裡,我幫你撿到還給瞭你,你當時和我說,手寫辭職信是因為你在意,不像電子郵件那麼形式那麼冰冷。”
於飛虹垂眼看著這封信,上面發皺的地方已經沒有更多的掙紮瞭。
“於總,你真的覺得新田和菊池是可以信賴的人嗎?”
“當然不,從頭到尾,我隻信我自己。”
王燁和於飛虹終於相視一笑,這時於飛虹的手機響瞭起來,她拿出來看,原來是之前定好的鬧鐘,“午餐時間結束瞭,我要回會場瞭。”
“不用急,我已經讓人在拖延會場開場時間瞭。”
“啊哈?”
王燁節約時間,長話短說:“那封信裡,有一份禮物是我今天特意過來交給你的。”
於飛虹捏瞭捏信封,裡面有一張內存卡:“是什麼?”
“我不知道之後你還會遇到什麼問題或者危機,但這個可以成為你談判的籌碼。”
“這是?”
“萬康企業公司海外賬戶的信息,裡面隨便一條都夠方有信坐上十幾年的牢。”
“你怎麼拿到的?”
“你自己收好。等到必要的時候再拿出來吧。”
於飛虹一下抱住王燁,“謝謝你,小姑娘。”
“但願能真的幫到你。”
2
2018年7月,Brother正式投入各大工廠進行試生產。
2018年9月,BUNK營業額飛速猛增,和競爭對手隻有1%的差距。
2018年11月11日,BUNK品牌再次成為天貓雙十一最大贏傢。
2018年的冬天,林丹臥在病**,確認完年度工作總結的最後一封郵件,病房外的東京又下起瞭漫天大雪。查房的日本小護士給林丹的病床邊上放上瞭一個蘋果,在確認完林丹的身體狀況後,很開心地鼓勵瞭她一句:“恢復得很好哦,恭喜!”
兩個月前,林丹由新田中建介紹進入日本聖路加國際醫院進行子宮修復手術,新田沒有食言並承擔瞭林丹醫療的全部費用。林丹緩緩起身,撩開窗簾,窗外一片雪白,讓人覺得安寧。在這期間,林丹失去瞭和郭靖的聯系,或者說,是郭靖拒絕瞭林丹的所有聯系,他們就像從來沒有交集的兩個人,重新回歸到各自的生活中去。可林丹一直有一個疑惑,在那個時候,新田中建為什麼會選中自己,如果那個時候沒有郭靖的幫助,她又要用什麼辦法才能獲得這一局的勝利?這一切未免過於巧合。
從那之後,丁善正就像一個隱形人一樣,徹底消失在瞭大傢的視線裡,他到底去哪兒瞭?旗艦店的店長換成瞭在公司做瞭十年的日本人,不過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他便取代瞭丁善正的位置。而方有信是怎麼讓丁善正交出股權,又怎麼處理丁善正的,卻無人得知。
林丹望著皚皚白雪,想到許多年前的某一個晚上,丁善正和加班到深夜的自己坐在徐傢匯公司老樓的下面吃雲吞,那時候丁善正剛剛升上代理店長,意氣風發地說要請林丹吃飯,結果林丹卻隻想吃一碗雲吞。當時他們都住在浦東的老公房裡,一千八一個月的房租,丁善正說,像他和林丹這樣的外鄉人啊,一定要互幫互助才能不被上海人本地人欺負。後來,林丹和丁善正都學會瞭上海話,像模像樣地說給彼此聽,可是林丹一直沒有告訴丁善正,其實她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當作過外鄉人,始終把自己當成外鄉人的那個,在上海是留不住的。
這麼多年過去瞭,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地互相幫助過,丁善正因為丟瞭羽絨服被懲罰的那個晚上,林丹沒有和他說過一句安慰的話,而林丹因為工作丟掉孩子的那個夜裡,丁善正也沒有來看過她,他們都因為自己的忙碌忽略瞭彼此,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真正地成為過朋友,他們隻是因為一份工作聯系在一起的同事而已。
一周後,林丹出院,拖著行李前往成田機場,因為大雪,航班取消,她不得不坐在機場的空位上和下屬打語音電話安排後續的工作。就是這個時候,林丹在茫茫人群中看到瞭久未露面的丁善正,她穿著大衣站在候機大廳的正中央,看著丁善正拖著行李從她身邊走過。林丹放下電話,丁善正已經消失在瞭人群之中,她不知道是不是出現瞭幻覺,還是剛剛看錯瞭。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拍瞭拍她的肩膀,她回頭,看見蓄瞭絡腮胡的丁善正正站在自己面前,這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他,但確實就是他。林丹驚訝地愣瞭好久,丁善正才笑道:“航班取消瞭吧?”林丹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丁善正說:“我剛剛覺得是你,但是又怕認錯瞭,回過頭來看,果然是。”林丹看著他滿面春風的樣子,狀態與過去完全不同,那副苦大仇深已經從他身體裡徹底剝離瞭。
丁善正看瞭看手表:“那邊有傢中餐廳,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林丹尷尬地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硬著頭皮說:“行,好像也有點餓瞭。”
兩人在餐廳坐下,餐廳裡大部分都是被取消瞭航班的中國人,丁善正看瞭看菜單,問服務員要瞭一碗面,問林丹:“看看你吃什麼?我請你。”
“啊,不用瞭,我自己來吧。”
“他鄉遇故知,值得請。”丁善正爽快地笑瞭。
“好吧,謝瞭。”林丹看來看去,最後落眼在瞭那碗雲吞上,“要不然,我要雲吞吧。”
“這麼多年,還是雲吞啊。”
“是啊。”不知道為何,林丹的雙眸突然有些濕潤。
“怎麼樣?還好嗎?”丁善正把脖子上的圍巾取瞭下來掛在椅子上,“東京這幾天賊冷啊。”
“挺好的。”林丹笑笑,卻問不出那句“你呢”。
“我前兩天看微博,BUNK現在已經是傢喻戶曉的品牌瞭啊,地鐵還有你們剛投放的新廣告,拍得挺好的。”丁善正說著一切,就好像BUNK與自己從來無關一樣。
“你現在……”
“哦,我現在在做海外房產,還是日本上海兩邊跑,挺好的。”
“是嗎?”林丹的雙手一直搓著杯子,“那就好。”
一碗面,一碗雲吞,兩人各自埋著頭吃著自己碗裡的東西,一開始都是丁善正在說話,慢慢地,林丹也放開瞭,兩人就像是重逢的舊友,如此難得地在人海中相遇。然而林丹沒有問出自己內心的疑惑,丁善正從頭到尾也沒有提及任何之前的事情,那一切,就像是被機場外的大雪完完全全覆蓋瞭一般。
丁善正沒有告訴林丹,原來在新田中建找林丹的時候,也偷偷找過他。他也沒有告訴林丹,他一開始就明白新田中建的用意,是希望他們鷸蚌相爭,當看到林丹那麼迫切地想要把自己弄下去,抓住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時候,丁善正有過失望,也有過輕視,但是當他不經意得知新田對林丹的允諾的時候,最後他選擇瞭成全。他和林丹不過都是新田中建眼中的背叛者,他們隻有互相傷害才能讓新田中建找回對他們的信任感。十多年過去瞭,丁善正真正明白職場背後上層權勢爭鬥的骯臟與兇惡,他隻想在臨走前揭露新田中建醜陋的一面,曝光他和自己談判的那一夜惡心的對話,但當他站在會場,發現連自己最信任的女孩也背叛他的時候,他徹底心灰意懶瞭,這一場遊戲,自動認輸是最好的結果。
當他再次看到林丹的時候,他反而有些慶幸,自己終於不用再去面對那個老傢夥醜陋的嘴臉瞭,再沒有比此刻更好的時刻瞭。
成田機場外面的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但丁善正多麼感謝這一場雪,讓他這麼安靜地吃著這一碗面。
3
王燁收到陳彤婚禮邀請函的時候,正在收拾準備去大阪的行李,厲如花得知王燁辭職之後,特地打視頻電話給她,讓她收拾東西去大阪小住一段時間,但是辦完離職,又休養瞭一段時間,轉眼就從秋天到瞭冬天。厲如花說,你再不來,我就要把你拉黑瞭!嚇得王燁趕緊訂瞭聖誕的機票,和厲如花相約去箱根泡溫泉。
據說是陳彤主動求的婚,這個已經超齡的女藝術傢,在某天喝醉酒後敲響瞭倪向東傢的大門,把準備好的戒指遞給瞭倪向東,讓他幫自己戴上。那一夜最激動的是倪贇,他哭著打電話來和王燁說,彤媽媽終於要當我媽瞭!王燁被倪贇的哭聲弄得哭笑不得,最後還是安慰他說,這麼好的事你哭什麼哭?倪贇說他是開心、興奮、喜極而泣。王燁笑話道,從沒有一個人像你一樣,有瞭後媽還開心成這樣的。
眼看著要去大阪的時候,又被通知瞭婚禮,王燁一下子又左右為難起來,陳彤在後面特地說:“其他人我不管,王爺你必須給我來!”這個平時內斂文靜又成熟的女人此刻正式墜入愛河,變回瞭十八歲的少女。
王燁把收拾瞭一半的行李扔在地上,深深地嘆瞭一口氣,她起身準備去拿衣服的時候,一件男士大衣從衣櫃上掉瞭下來。王燁撿起來,才想起這是許久之前,郭靖送自己回傢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衣服,之後她找人幹洗送回來之後就忘記瞭還給他。
王燁愣愣地發著呆,突然被咋呼的Shadow拍瞭一下,“在幹嗎?拿著一件大衣發呆?望夫石呀?”
“不是。”說著王燁把大衣放在沙發上,進屋找瞭個袋子。
“倪贇會買這個顏色的衣服?原來他內心住著一個老頭子啊。”Shadow忍不住笑道。
“哎,給我。”
王燁拿起手機,翻瞭很久,才從微信眾多聊天底下把郭靖給“撈”起來,王燁看著最後一次給他發信息,是工廠大會結束的第三天,她約他出來吃個飯,順道道謝,但是郭靖卻沒有回復她。從那之後,王燁就再也沒有和郭靖聯系過瞭。
王燁想瞭想,還是硬著頭皮發瞭一句:你有件衣服在我這裡,把地址告訴我,我找閃送給你送過來吧。
沒想到郭靖很快就回復瞭:行,我發你。
王燁下瞭單,然後認真地疊著那件衣服,但是半個小時過去瞭,並沒有一個騎手願意接單。王燁看瞭看郭靖發來的地址,猶豫瞭片刻,起身進瞭房間。
郭靖穿著睡衣朝著魚缸裡撒瞭幾顆魚食,打開窗戶,然後坐在椅子上,準備接著看柏拉圖的《理想國》。這時門鈴響瞭,郭靖徑直走過去,沒想到一開門是王燁站在那裡。他立馬不好意思地說:“啊,你等等。”立馬跑回去,脫瞭睡衣睡褲套瞭一套像樣的衣褲出來。
“我以為你叫的閃送到瞭,沒想到……”
“一直沒人接單,我就想著自己過來算瞭。”
“哦,進來坐吧。”
“不用瞭。”王燁把衣服遞給郭靖,“沒什麼事,我就先回去瞭。”
“這麼急嗎?”
“有點。”
“那……好吧。”
郭靖接過袋子,王燁轉身要走,這時郭靖忍不住叫住瞭她:“唉……”
“嗯?”
“我離開萬康瞭。”
“噢,是嗎?”
兩個人有些尷尬地站在樓道間,王燁想瞭想,還是開瞭口:“其實我那天是想約你出來,謝謝你最後願意幫我拿到方有信的把柄,瞭結瞭我多年來的一個心結。但是可能你太忙瞭,所以我今天特意過來,就是想好好說一聲感謝。”
“噢,那天我手機摔壞瞭,看到你信息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瞭。”
“沒事,那我走瞭。”王燁淡淡一笑,正式告別。
“那個……王燁,如果我接下來創業,你願意過來幫我嗎?”
王燁頓瞭頓,說:“看心情吧。”
這時,窗外一陣風吹來,將書從桌上吹瞭下來,嘩嘩嘩翻頁的聲音最終在某一刻停瞭下來,陽光照在其中的某一頁上——
“一個人從桎梏中解放出來,從陰影轉向投射陰影的影像再轉向火花,然後從洞穴裡上升到陽光下,這時他還不能直接看動物、植物和陽光,隻能看見水中的神創幻影和真實事物的陰影。”
——《理想國》第七卷
郭靖回到陽臺上把書撿起來,再回頭,王燁已經走瞭。他站在陽臺上,慢慢看著王燁纖細的身影慢慢融入上海街道的人來人往中,就像過往的許多次那樣,他還來不及單獨和她多說一兩句話。
隻是那麼一瞬間,他像是突然做瞭決定,就這樣披上剛剛送還回的那件風衣,關上瞭門,快步沖下瞭樓。他的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就這一次,他覺得還得和她說兩句,說兩句不得不說的話。
全文完
2020年1月6日一稿於北京
2020年4月9日二稿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