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偶然交換的初戀(花海) > 番外一 十六歲的生日

番外一 十六歲的生日

過完正月十五,按爸媽的說法,年就過完瞭。

陳靜安對爸媽說要跟田野去書城,實際一大早獨自搭遠郊車去瞭霧山鎮。霧山鎮離市區不遠,加上年節剛過,一路暢通,不到一小時車程,鎮公交車總站就到瞭。

模糊的童年記憶裡,有模糊的小鎮味道,陳靜安站在車站旁舉目四顧,幾次被行人推搡,隻聞到冬日泥濘的郊區氣味。

數一數,她在市裡待瞭十二年,記憶真的被清空瞭。

和鎮上其他人傢一樣,丁傢也是連排的自建樓。陳靜安小時候常在街坊四鄰裡奔跑,即使過瞭十二年,忘記瞭很多事情,也是找瞭很久才找到這個鎮子,但真走到鎮子上,她仍能記起丁傢小樓的大概位置。

一排自建樓,丁傢在最裡面,旁邊是小鎮糧油批發部。陳靜安對批發部印象很深,她記得批發部老板是個肚子很圓,常叼著煙搬貨的大叔。陳靜安循著記憶線索往批發部走,手不自覺地拽緊肩上帆佈袋的帶子。

十二年後再回霧山鎮,陳靜安發現鎮子變小瞭。記憶裡,從公交車總站回傢,要跑很久很久。那個時候,爸媽來找玩得忘記回傢的自己,暮色下,他們一路喊著她的名字,那樣擔心的語氣神情,至今會讓陳靜安胸口窩著疼。

沒想到十二年後重走回傢路,前後竟然隻用瞭二十分鐘。

陳靜安先看到批發部,批發部如今已改名叫超市,門口還是擺滿瞭糧油貨品,地上遍佈紅色爆竹屑。她腳步遲滯地往前邁,走過一排食用油,她看見一個老人坐在一張矮方凳上,一身厚重的紫色碎花棉襖,頭發花白,動作遲緩地抬頭朝陳靜安看來。

陳靜安驚得倒吸瞭一口涼氣。

她記得這個老人傢,批發部老板的媽媽。陳靜安小時候玩鬧摔倒在路邊,是眼前這個老人傢腳步飛快地沖上去抱起她,怕她受驚,還會哼哼唧唧在她耳邊說些奇怪的話。

陳靜安攥著包帶,在走向老人傢的三四個步子裡,嘗試瞭好幾次要開口,可直到徹底走過老人傢,她也沒能說出一個字來。她完全不知道要跟老人傢說什麼。

真沒用。陳靜安低頭罵自己。

她為自己的膽小感到鬱悶,一時忘瞭,前面就是丁傢。

來霧山鎮之前,陳靜安想象過無數次見到親生父母的情形。她那時看電視劇,分隔再久的父女或母女再見面,都會立刻認出孩子的模樣,他們會立刻涕泗橫流地擁抱在一起。

她也想過,現實也許不會這樣溫暖,她的親生父母也許不想認她,不過即使這樣,父母應該也還是能從人群中一眼認出她,他們會露出後悔、內疚的眼神。

可當她從批發部走到丁傢三層小樓門口,剛意識到自己此行目的地已到時,一樓大堂屋裡就走出一個端水盆的燙發女人。這個女人自然看見瞭陳靜安,因為大門口就她一個人。

陳靜安認出瞭她,她看陳靜安的眼神卻像看陌生人。

“倒水,註意點啊。”隔著三米多的距離,她善意地提醒陳靜安,也不等陳靜安回應,順手把一盆水倒向瞭右側。女人進屋後沒多久,有個小男孩跑過來,拉著她的紅棉襖下擺,哭嚷著說瞭什麼,陳靜安聽不清楚。

一剎那,陳靜安感覺到自己身體裡的血液僵住,動彈不得。

大概是她在丁傢門口停留太久,卷發女人再度狐疑地朝她遞來眼神,狀似還要向她走過來。

陳靜安被女人的意圖嚇住,身體知覺在頃刻間恢復,隨後,她頭也不回地跑瞭。

最近幾天下過雨,鎮上很多泥路,陳靜安下公交車時聞到的泥濘氣味大抵源頭在此。她一路跑得飛快,昨晚刷得纖塵不染的白色運動鞋沿途沾瞭不少濕泥,她也沒心情管瞭。

飛馳中,她的嘴唇碰到眼淚,又咸又冷。她暗暗發誓,這是最後一次為那兩人流淚,也是最後一次來霧山鎮。

從今往後,她隻是陳靜安,再也不是丁麗萍。

遠郊車三十分鐘一班,陳靜安走回車站時,心情太過低落,眼見公交車開走,她也沒過去追。

車站是鎮上交通樞紐地段,往來各式車輛繁多,陳靜安坐在車站長椅上,看著一輛接一輛的車子駛過,心情苦悶極瞭。

就在這時,餘光裡一道陰影落下,旁邊坐下一個人。想著是鎮上的乘客,陳靜安沒有理會,此刻困擾她的事情是,剛剛丁傢跑出來的那個小男孩,是她弟弟嗎?

“不再走走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將陳靜安從苦思裡拉出來,她難以置信地看向身邊。陳長寧坐在那裡,抬頭望著天,他的神情太過自然,好像就一直坐在那裡,絕不是憑空出現。

陳靜安慢慢移近他,胳膊碰上他的胳膊,確認他是真實存在的,不是她的幻覺。其實她現在很需要和人聊聊天,可轉念想到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她忽然又感到氣憤。

“你跟蹤我來的?”

“坐瞭下一趟車。”

“那還是跟蹤我!”

陳長寧看向她:“擔心你,所以跟著你,這個出發點你覺得合理嗎?”

陳靜安輕哼一聲別開頭,不理他。

坐著坐著,心裡頭對陳長寧生的氣慢慢散瞭。他在她身邊坐著,她難過的心情不再那麼張牙舞爪地飄著,它們像蒲公英的種子,慢慢落到地上。一開始,她覺得自己想傾訴,不,是想控訴,可是此刻,她什麼都不想講瞭。

她隻想快點忘掉,忘掉那個小男孩,忘掉丁傢。

“過年都舍不得穿的鞋子,穿來這裡示威嗎?”陳長寧盯著陳靜安的鞋子問。

陳靜安這才註意到鞋子上沾瞭很多泥,頓時有些心疼,順手從包裡拿出餐巾紙,蹲地上擦起鞋來。

運動鞋不是皮鞋,餐巾紙自然擦不幹凈。陳靜安明知道是這樣,還是義無反顧地擦瞭很久,最後,鞋面仍然是臟的。

她起身懊惱地將紙團丟向馬路,好巧不巧,紙團落進瞭一個泥潭裡,起初還是白色的一團,不到一分鐘,就已徹底融進泥裡,遍尋不著。

陳長寧突然從長椅上站起來,對陳靜安說:“走吧。”

“走去哪兒?”

“示威。”

陳靜安和他沉默對視瞭半晌,沖動在心裡起瞭滅,滅瞭又起,最終,她還是搖搖頭,整個人耷拉下來。

“不去。”她說。

“不後悔?”

“有什麼可後悔的,就算我今天後悔,明天可以再來,就算明天我還是不想來,後天,大後天,明年,後年,我總會有時間的,況且,我一點也不後悔。”

陳長寧沉默地坐回瞭長椅。

“怎麼今天突然找來這裡?”他問。

“不是突然,今天是……”話在嘴邊頓住,陳靜安沒往下說。今天是2月18日,水瓶座的最後一天,是她的生日,16歲的生日。早在更久以前,她就做瞭這個決定,等她十六歲,要回丁傢看看,她要質問父母,為什麼不要她。

計劃做得很順,她想瞭很多種提問的方式。可是今天去丁傢,那麼短暫的時間裡,一切預想中的情形都沒發生。真正發生的見面那樣平靜,平靜得像沒發生過。回車站的途中她想明白瞭,她所有想象中的質問跟發難,都是基於父母對她有愧的前提下。今天見到生母,她才發現自己有多一廂情願。生養她到四歲的母親甚至沒認出她,還談什麼愧疚?

而所有這些,不能跟陳長寧講。

在他面前示弱,是陳靜安絕不允許發生的狀況。

對陳靜安的突然噤聲,陳長寧顯得很冷淡。他沒有追問,陳靜安禁不住用餘光觀察他,以為他還會想方設法探聽自己的秘密,結果他隻是靜靜坐著,未發一言。

後來,開往市區的公交車進站,兩人上車,坐上後排的雙人座。後面上來的乘客裡有個小男孩,讓陳靜安瞬間聯想到丁傢門口的那一幕,剛剛說要忘記的人重新浮上腦海,父母是為瞭這個弟弟才遺棄她的嗎?

車窗外的景致一晃而過,陳靜安心中梗阻得難以呼吸,忍不住問陳長寧:“當時在福利院,你為什麼選我啊?”

一句乍聽上去沒頭沒尾的問話傳來,對上陳靜安的視線,陳長寧沒有過多猶豫便說:“沒為什麼,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好,我換個問題,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來霧山做什麼?”

“猜的。”

“我不信,是不是爸媽跟你說瞭什麼?”

“你的事,爸媽不知道。”

“福利院有檔案,爸媽查過吧?”

“那麼多年前的事,查過他們也忘瞭。”

是瞭,她又自作多情瞭。養父母對她一直很好,可她畢竟不是親生的孩子,怎麼能要求他們記得她那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陳靜安胸口酸澀,連帶著話也酸澀起來:“他們都忘瞭,你怎麼還記得?”

“就記住瞭,哪有那麼多為什麼。”陳長寧忽然閉上眼,完全不想再開口的樣子。

陳靜安不得不停下問話,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以為會問出點什麼,以為至少陳長寧會對她有一點在意,她還是想太多。十二年而已,生母都忘瞭她,何況一個沒有絲毫血緣關系的哥哥。

可能像她這樣的人,命格就是天煞孤星,像《天龍八部》裡的喬峰,到頭來,沒有一個人愛他。

不,喬峰還有阿紫,阿紫身邊還有遊坦之。他們在世的時候還是被人愛著的,不像她,可以隨時被遺棄,隨時被忘記。

陳靜安難過地閉上眼睛,為什麼要在生日這天認清這些?

再睜眼時,窗外稀稀拉拉的電線桿上空剛好有飛鳥飛過,像是一群掙脫瞭束縛的自由靈魂。陳靜安想到自己的未來,也許她的命運可以像那群飛鳥,既然沒有人牽掛自己,那她不如就野蠻生長、無牽無掛,想想也挺好。

有瞭這個念頭,她的心情忽然松瞭下來,看著那群飛鳥離開的方向,自顧自地說:“大冬天還有鳥呢。”

“那是大雁。”陳長寧說。

假睡。陳靜安心中暗嗤。

天空中大雁的身影已無跡可尋,陳靜安還是暗暗對自己說:善良美麗的大雁們,謝謝你們祝我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