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建中三年,上元燈節,長安城仿佛一艘香氣四溢、滿載花燈的巨輪,駛向永夜天心的圓月。

剛登基不久的天子李適登上城樓,親自點燃一座高達數丈的燈樹,以示與民同樂。燈樹瞬間被點亮,蘭麝之氣勃然噴發,華光相射,連天子身邊嬪妃的衣飾都照得一清二楚。

城下人群發出一陣狂呼,繼而山呼萬歲。

“那是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問。

“那是大唐天子。”抱著她的青衫男子溫雅地回答。他叫薛鄖,在秘書省任一個小小的文職。

“不是,那個。”

薛鄖順著小女兒的目光看去,寶髻羅衣群中,一位身著道袍的女冠十分觸目。

“那是女詩人李冶。”薛鄖微笑著回答,“因為詩好被天子請到皇宮做客的。”

“我也會背詩!”小女娃忙說,接著瑯瑯誦道,“自從天寶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平時安西萬裡疆,今日邊防在鳳翔……”

薛鄖迅速捂住年僅三歲的女兒的嘴,看看周圍。還好,人們都沉浸在節日狂歡裡。

燈光香氣黯淡散去,世事變幻,長安的巨輪在烽煙中迅速沉沒。幽州節度使朱泚叛亂,天子李適被迫逃往奉天,成為他曾祖父李隆基之後又一位出京避亂的大唐皇帝。

隨後,朱泚竟在長安稱帝,改國號為大秦。直至一年之後,這場兵亂才被平息。天子禦駕回宮時,長安已是滿目瘡痍。

坊間一所小庭院中,薛鄖拿著書信猶豫:“現在有個去西川的機會,可這時候,百廢待興,正該留在都中效力。”

“西川?那可不能錯過!”他的妻子急忙道,“且不說蜀中官員的俸祿優於京官,就是不打仗這一條,我們也要去啊。你想想洪度,她才多大,這一年就吃盡瞭苦頭!”

薛鄖看向女兒,女兒正用瓷匙舀著碗中的糙米。一顆米粒兒掉在幾案上,她撿起來吃瞭。

“兵亂平定後,連那些失節投靠過朱泚的人都升瞭官,你卻因為得罪長官被排擠。這長安再待下去,何時是出頭之日?”妻子小聲又說。

“阿耶!”女兒吃完飯跑過來,把小臉貼在父親洗得又軟又舊的青衫上,“西川在哪裡?”

“在蜀中。”薛鄖抬手撫摸她的雙鬟,半晌低嘆,“天子登基時,我以為大唐中興指日可待,誰知一個削藩,倒把長安給削丟瞭。現在,金吾衛大將軍韋皋即將調任西川節度使,此人文武全才,蜀地想必能承平。罷瞭!為瞭孩子……”

十一年後,西川節度府除夕夜宴。

玉人歌舞後,幕僚把一頁詩箋送到節度使韋皋的酒案上。節度使掃一眼說:“女郎詩。”

那幕僚忙作揖道:“確是眉州一個女娃作的,名叫薛濤,字洪度,今年才十五歲。”

“哦?”

韋皋似乎想說什麼,一個妙齡樂伎玉手破開金橙,酸甜的香氣頓時蓋過滿座酒香。他接過橙肉,階下《太平樂》起,那詩箋便被遺忘在酒盞旁。

數天後,春陰天氣,眉州。

“薛小娘子,瞭不得!”眉州刺史之妾徐四娘一進門便喜笑道,“你作的詩連節度使都看到瞭,十分贊賞,點名要你去益州呢!”

薛濤立在新葉初引的古桐下,搖著雙鬟笑瞭:“四娘哄我。”

“我怎麼會哄你?我平日如何待你?什麼宴會不是我帶你去?”徐四娘挽著紅綠花鳥紋陂子迤邐走近前。舉目一望,雖在年節,這間已故小文官的庭院卻仍是十分蕭條。她又看向薛濤,身著一身素服——父親薛鄖的孝期剛滿沒兩年,又守瞭母親的孝。

人命真是天註定,這女娃雖然托生在官宦之傢,將來的命還不一定如我呢。想到這兒,四娘也有些唏噓。

薛濤跪坐在廊廡下,為來客煎茶。

“不是說笑,刺史已預備送你進節度府。”四娘笑盈盈低聲說道。

薛濤放下茶匙搖搖頭:“我才不去。”

“你傻瞭?”四娘揚起短闊的新式桂葉眉,“益州,如今稱成都瞭,是西川首府,何等的繁華!不說節度使,府院裡來往的許多王孫公子,隨便撿一個都是好終身。”

薛濤噗嗤笑瞭:“您怎麼說得跟采女入宮的花鳥使一樣?”她轉轉眼珠:“其實,我已經決定出傢修道,為耶娘祈福。”

“唔!”四娘抬袖掩嘴噗嗤笑瞭,眉間雲母花鈿閃爍,仿佛也在笑。“我朝女冠,倒不像佛傢比丘尼青燈黃卷。多少女冠免去俗世約束,不嫁人不生子,過得那叫風流自在!隻不過,這出傢可不是你想出就出的呀。長安都中公主出傢,以宮殿為道觀,皇傢供養,這就不說瞭。去年劉司馬的小女兒也做瞭女道士,號什麼瓏華,就在城邊的紫玉觀裡,一年的供奉也要十萬錢。”說到這兒,四娘抬頭打量著光禿禿的廊廡,“你呢?”

薛濤怔住,尷尬地微微一笑。

四娘舉起茶盞,看看還是陳年舊茶,又放下瞭,嘆口氣道:“再說你父親往生後,你一向拋頭露面,眉州人人知道有個薛濤,現在連節度使都驚動瞭。才華名氣這東西,於男子是捷徑,方便攀援結交,於女子麼,”她冷笑一聲,“卻白給你添許多污言穢語。我敢說,在眉州你是嫁不掉瞭!”

薛濤揚眉笑瞭:“我才十五。”

徐四娘也笑:“很快就十八,老姑娘瞭!又沒妝奩,又沒父母,會的兩筆字兩首詩,隻能換一缸蓴菜兩筐枇杷。頂好麼,嫁個低等文吏,還要看公婆臉色。會寫詩?還不如會燒灶。”

這話有點讓薛濤笑不出來。

“韋節度新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這是個大好機會,刺史連送賀禮的人都選好瞭。”

四娘再次打量這寒素的庭院,唯一的老仆提著兜籃蹣跚歸來。

“你也沒別的選擇瞭啊。”徐四娘最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