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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花月夜(2)

薛濤絳真二人返回樂營。如此大節,凡有職事的都知都累得睡瞭,霄娘要天亮才回,因此僥幸無人發覺。

剛進玉梨院,忽有人叫道:“看看,這倆人清閑得倒好,我在前面跳舞累死累活。”

薛濤絳真嚇瞭一跳,一看卻是灼灼。絳真捂住胸口:“瘋婢子,嚇死我瞭。”

灼灼捉住薛濤的手一徑拉到鳳鳴房內,隻見嬌妝麗髻坐瞭一屋子女娃,正圍著高嫗說笑。

鳳鳴一見薛濤忙拉她挨自己坐下:“膽子真大,是不偷偷出門逛去瞭?快來吃粉果,高嫗正說楊貴妃的事呢。”

薛濤坐下笑答:“就是偷偷出去逛瞭,城外真熱鬧好玩,下回帶你們一起。”絳真忙扯她的袖子,薛濤不覺,又對高嫗笑道:“楊貴妃?快講快講。”

高嫗便繼續講道:“所以凡事都有預兆,七夕那夜,貴妃正與玄宗在長生殿你儂我儂,忽然殿頭喜鵲一陣亂飛,叫著:不長——不長——哎呦,亂沖亂撞,怪嚇人的。果然,不久安祿山就反瞭,絕代美人縊死在馬嵬坡。”

她撈起裙子給眾人看她的腳:“喏,這個疤就是躲喜鵲時在金階上磕的。當時啊,我正給貴妃捧著羊脂玉酒壺,硬是摔倒瞭都沒灑出一滴酒。她可是明皇的心尖兒!”

女娃們唏噓,灼灼卻有些不信:“那楊貴妃也不過是一個人,究竟能有多美,竟然弄得楊傢雞犬升天。”

高嫗看著她笑:“不怕你不高興,你在這裡自然是頂尖的,但還比不上貴妃的零頭,不然堂堂天子怎麼會為她險把大唐江山都丟瞭?不說一傢子貴極人臣,光為給她送荔枝,就不知跑死瞭多少千裡馬呢!”

眾女娃都露出羨慕向往的神態,隻有薛濤看著屋頂想瞭會兒,疑惑問道:“天寶年間,那是五十年前瞭。高嫗,您那時頂大是個幼童,怎麼會在宮中給貴妃捧酒壺呢?”

絳真低頭抿著嘴兒笑。高嫗結舌,灼灼氣得來扭薛濤的臉頰:“偏你知道,人傢正聽得起勁,你就來搗亂。”

薛濤告饒,鳳鳴笑道:“高嫗再講講節度使轉世的故事。”

高嫗且不講,抓起一隻粉果子吃瞭,又飲茶。急得灼灼直催:“快講,什麼轉世?”別的女娃也都問。

高嫗方舔唇咂嘴,笑道:“就是咱們韋皋韋節度使呀,當日他在長安出生時,風起雲湧,大不是平常天氣。待到滿月酒那天,老夫人在傢中待客,噯呀,高朋滿座,都是五品以上的貴族士族。這時,忽然來瞭個胡僧。”

“胡僧?誰請的?”眾人詫異。

高嫗點頭:“可不是,誰請個高鼻深臉、絡腮胡子、醜巴巴臭烘烘的胡僧來幹什麼!可那胡僧上來就對還是嬰兒的節度使說:‘別來無恙乎?’那嬰兒就對著胡僧一笑。”

眾女娃睜大眼,薛濤定定看著高嫗,高嫗滿意地繼續說:“胡僧見他笑瞭,就對老夫人說:‘你兒子乃是諸葛武侯的後身,東漢之際,我曾住劍門,與諸葛武侯甚好。如今聽說他降生貴府,我特意前來相賀。’”

眾女娃面面相覷,都覺得很厲害:“怪不得節度使把蜀地治理得風調雨順,原來是諸葛武侯投胎轉世啊。”

薛濤因近來頗讀史書,不由感嘆:“從東漢到現在,那胡僧豈不是少說已活瞭六七百歲?是神仙吧?總聽見有人說遇仙,我怎麼沒遇見呢!”

高嫗便笑:“你要見神仙,也不難。”

薛濤忙問:“真的?神仙在哪裡?”

“拿點酒果跟我來,就是今晚才能見到她,靈驗著呢。”

薛濤抓兩隻金橘跟著,眾女娃都跟在她身後。絳真膽小,走在最末。

高嫗一徑就往茅廁去,薛濤忙攔:“神仙呢?”

高嫗回頭噓一聲:“別高聲,把果子都擺在墻根。”薛濤捏著鼻子把金橘朝茅廁墻根丟瞭。

高嫗方慢條斯理說道:“今兒我帶你見的是廁神,名叫紫姑。她曾為人妾,因大婦嫉妒,常使喚她做穢事,就在正月十五感傷而死。”

夜深風靜,眾女娃都有些寒毛直豎,絳真默默走開,唯有灼灼看著鳳鳴冷笑道:“偏有人削尖瞭腦袋,要給人做小妾呢。”

鳳鳴也不看她,兀自笑吟吟說:“小妾也有千百種,自己沒本事,委屈死瞭,又怪得瞭誰。”

高嫗忽然渾身大大一抖,念道:“子胥不在,曹夫人已行,小姑可出。”說著,手往前面一抓,叫道:“捉之覺重,是神來也!她能占眾事,卜過去未來,有要問什麼事兒的,快來問。”兩手緊緊抓住前面,好像正拽著什麼人似的。

鳳鳴嗤鼻轉身走瞭,眾女娃害怕,也都隨她回屋,剩下薛濤疑惑問道:“哪有這麼好欺負的神仙,您放瞭她罷。”

高嫗這才猛然把手一撒,兩人回到鳳鳴處,眾人都抱怨高嫗嚇唬她們。高嫗笑嘻嘻道:“我把你們大傢的過去未來都問瞭,你們還不謝我!”

眾女娃好奇,高嫗就點葫蘆一樣依次點她們道:“你要做一品夫人,你要做二品夫人,你要做三品夫人,你要做四品夫人……”女娃子們才知道被騙,都笑鬧起來,捉住高嫗咯吱。

高嫗一邊躲還一邊胡說,點到薛濤時沒詞瞭,就順口笑道:“你要做節度使夫人。”

鳳鳴噗嗤一笑,薛濤正咯吱她,笑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高嫗自打嘴道:“可不是,哄你們玩說溜瞭嘴。”

鳳鳴退到一邊坐下,將個圓圓的香橙剖開,漫不經心道:“咱們節度使年紀也不輕瞭,哪兒還會再娶新人呢。”

高嫗搖頭笑道:“咱們節度使龍虎精神,倒不在年輕不年輕,我來告訴你們緣故。這韋節度使年輕低微時,因人物實在出眾,被當年的西川節度使張延賞招瞭女婿,就住在現今的節度府。結婚之後呢,兩年不甚發達,張夫人賢惠,自然不說什麼,那些低賤奴仆卻都藐視輕賤起他來。張夫人便自備財物,叫丈夫回長安謀事,那財物是滿滿裝瞭七大車啊。可咱們節度使豈是倚勢妻族的人?每到一驛站,就退還一車,到瞭長安,把那七大車都退完瞭,隻身闖出一身功名。”

薛濤點頭贊道:“是真英雄。”

高嫗繼續說:“就是可憐把張夫人耽誤瞭,待丈夫回來,紅顏已老,至今一無所出。但韋節度使不忘舊情,依舊尊之為嫡妻。後來雖也礙於人情,納瞭這個那個送的姬妾,生瞭幾個庶子女,但因為張夫人德高,韋節度使望重,所以內宅一向是風平浪靜,從沒弄鬼掉猴,翻出什麼寵妾滅妻的閑話來。”

絳真感嘆:“這才是齊傢、治國、平天下。”

薛濤打個呵欠:“再講個神仙的故事罷。”

忽有人在綠窗下喊:“你們還不睡!明日不上值嗎?都知說今兒過節,遣我來看看,果然如此。再不各自回屋吹燈拔蠟,她又要拿幾個殺雞儆猴瞭。”眾女娃都聽出是胡都知的婢子的聲音,嚇得連忙散瞭。

第二日正月十六,官司更張,薛濤便開始正式當值。隨著春光漸深,她對節度府女侍生活也漸漸習慣。每天都大同小異,侍奉川主,既不像霄娘說得那麼恐怖,也不像低等樂伎說得那麼風光。

這天又是十五,到瞭樂伎們領俸錢用度的時候。絳真先領回來,薛濤一看,除瞭俸錢還有面藥、澡豆、頭上插的花釵羽鈿、掠鬢用的鬱金油,以及龍消粉、內傢圓、天宮巧等上等脂粉。她便笑說:“好精致,比普通樂伎的好得多。”

絳真笑道:“我去時鳳鳴已經替你領瞭,你去拿,都是一樣的。”

薛濤便找鳳鳴,誰知剛走到門口,一隻鏨花銀粉盒嗖得甩過來,磕在門檻上,潑瞭她一腳香粉。

“怎麼瞭?”薛濤見灼灼也在屋內,無奈問:“你倆又吵架啦?”

灼灼怒道:“誰有空和她吵架?你過來看,我們三個發的什麼東西!”

薛濤一看,她們的俸錢還是如舊,連脂粉也仍是粗糙的萬金紅、半邊嬌。

鳳鳴冷笑:“一定是茍內官搗的鬼,這回玉梨院被我們頂替的人裡有一個是他的幹女兒。他那人,踩死他庭院裡一隻螞蟻都要記恨三天,何況這事。其實跟我們有什麼關系,有本事他找霄娘理論去。”

灼灼哦瞭一聲:“原來是他,什麼茍內官?侍奉天子的才叫內官,他算什麼內官,長得直叫人惡心。”

鳳鳴笑道:“據他說,他還是白監軍使的幹弟弟,聽起來權勢通天,要不你就忍瞭吧。”

灼灼冷艷的臉一沉:“我忍不瞭,錢財不算什麼,但樂營不是該忍耐的地方,若不然,貓狗都來撓你。我現在就去找他,東西可以不給,事不說清楚沒完。”

絳真過來找薛濤,一看忙笑道:“好灼灼,用我的罷,快別生事。”

鳳鳴笑對她說:“裴阿姊的雖好,可也不能一輩子用阿姊的。再說,就把阿姊的都給瞭我們三個,也是不夠。都在節度府侍奉,誰比誰低賤?”

灼灼攏攏頭發就走,薛濤道:“我陪你去。”

急得絳真忙拉住她:“你快回來!”

薛濤笑說:“不要緊,灼灼一個人去不好。”硬與灼灼去瞭。

鳳鳴在後笑道:“我把這滿地的粉收拾收拾,說不定待會還要當證物呢。”

絳真急得絞緊瞭裙帶,鳳鳴低頭微笑著,邊掃地邊想:茍內官是個不折不扣不遮不掩的真小人,樂營人都厭惡,卻都不願得罪。但遇見這事,又不能算瞭,還好有薛濤灼灼頂上去。若事不成,我沒得罪人;若事成瞭,我白得好處,豈不妙哉。

灼灼氣勢洶洶,一路走到茍內官處踢門進去,直著嗓子便問:“茍內官,你搗的什麼鬼?”

裡面幾個正辦事的都知都愣住,茍內官也愣瞭,見灼灼柳眉倒豎,咄咄逼人,他心內有鬼,咳嗽一聲先含混道:“你先等一等。”

灼灼就要罵,薛濤忙攔住她說:“茍內官,我們過來,是因為我們倆和朱鳳鳴已在玉梨院當值,但月俸用度卻沒按玉梨院的例發,是不是你幹的?”

茍內官見她不比灼灼勢烈,便啪一拍桌子:“一派胡言!樂營上千的人,一天小事二三十件,大事也有三件五件,樂官們哪裡顧得到這許多?兩串錢,兩盒粉,到時自然就有瞭,竟敢跟我鬧,還有王法嗎?”

灼灼聽他分明攪渾水,氣得叫道:“王法?做賊的有王法,鬧賊的倒沒王法瞭?你不承認,現在就跟我們找太樂令去。”

茍內官把筆硯一推,袖手冷笑:“太樂令?我跟太樂令相好得很,昨日還一起在散花樓喝酒,咱傢現在就跟你走,看他收拾誰!”

旁邊一個都知認識薛濤,把她拉到一邊說:“你這女娃,有事和霄娘說去,別在這裡鬧。太樂令哪裡管這些小事?待會倒把胡都知鬧來瞭,她對你們可不容情。”

薛濤想想也對,道瞭謝就拉灼灼走。不料茍內官看她們氣餒,便要贏回面子,故意不高不低罵道:“遲早挨騎的小娼妓,玉梨院,不過叫的好聽!其實還不是和外頭青樓一樣,隻是嫖客須穿青服紫罷瞭。什麼玩意兒,敢在我這胡鬧!”

一語未瞭,灼灼風一樣沖過眾人抓起硯臺就砸過去。

“啊,瘋啦!”茍內官雖沒被砸中,但被潑瞭一臉墨,狼狽滑稽,像跳儺舞一樣直著脖子又蹦又喊:“造反啦!死反叛留下的小反叛!叫太樂令來,抓起來關起來!”

眾人忙七手八腳地拉灼灼,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薛濤氣得胸中如燒,上前對住茍內官清楚說道:“閹人豎子!你分明就是個貪圖牙慧、目無法紀的小人!當初我來時,你就嫌眉州都知的賄賂少,該入‘音聲人’卻把我入在‘樂戶’冊中。幸虧你就在這麼個樂營裡,管小小幾個簿冊,要是上天疏忽,竟叫你這種人出入廳堂,手握重權,天下人都叫你荼毒瞭!

眾人靜瞭,嘿然微笑,都看著薛濤。

茍內官張口結舌,氣得無話可說,半晌哆哆嗦嗦道:“好,好,這事我管不成瞭。”接著又虛張聲勢,要找太樂令去,甚至要親面節度使。眾人打哈哈虛應著,把薛濤與灼灼勸瞭出去。

薛濤想,罵瞭茍內官,那月俸脂粉更沒影瞭,索性不要也罷,灼灼卻仍然氣得撫胸。

薛濤便拉她手笑說:“不就是一點脂粉月俸,我們也算出氣瞭。你別擔心,阿絳會自制神仙玉女粉,我用過,比龍消粉還細膩潤澤,你的皮膚會更美的。”

灼灼摔開她的手:“我是為脂粉?我是為我們淪落到這裡,叫人作踐!我太冤!我傢人都太冤!”

薛濤愣住。

灼灼抬袖子拭淚:“我對你倒犯不著作假,我的事,將來你總會明白。我要是個男人,必然紅塵白刃,仗劍行兇,洗冤報仇!偏偏我是個女娃,落在這陰溝裡,有冤無處訴!”說到最後一句,那聲音含瞭一絲幽咽,音轉哀絕,隨即痛哭起來。

“你傢……”薛濤震驚。

灼灼隻顧痛哭,薛濤便不問瞭,默默陪著她。哭瞭一會兒,灼灼胡亂擦去滿臉淚水:“走吧。”雖然眼睫上還有淚,卻已恢復瞭驕氣潑悍的神氣。

薛濤默然,更加感慨。灼灼看著她冷笑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太暴躁?以後你就知道瞭,到瞭這地方,終身下賤,要不兇一點,更叫人欺負。”

薛濤隻好笑笑,灼灼見她不信,忙又說:“你看絳真就知道。”

薛濤詫異:“絳真怎麼瞭?”

“虧你成天和她一起,她那人真窩囊。”灼灼不屑。

薛濤變色,灼灼忙說:“好瞭好瞭,知道你們倆好,還不叫人說句實話?咱們回罷。”說著,自己先走瞭。

一月之後,又到發月俸用度時,薛濤等得到的卻和玉梨院眾人一樣。

鳳鳴滿臉笑說:“灼灼真厲害,看來這種小人,就欠厲害的來收拾。”

灼灼冷笑不睬,薛濤收瞭就丟開手,獨鳳鳴夜裡備瞭四樣簡禮,偷偷送去給茍內官。

原來茍內官因薛濤當眾揭瞭他老底,怕有人背後捅事,隻得按下惡氣給她們按定例辦瞭。然而心內銜恨,幾天黑著臉,都不曾順過氣,直到收瞭鳳鳴的禮才覺好過些。鳳鳴又很奉承,他便認她是個乖巧懂事的人,與薛濤灼灼二人並非一黨,為表自己“恩威並施”,從此反而十分照顧鳳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