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春日微陰多花,幽光從一扇扇直欞窗移進來,撲在節度府蓮花地磚上,成瞭片片溫潤的光暈。到瞭三月,柳絮飛入,那微型的小小雲朵若明若暗、方遊方弋,為沉闊嚴肅的大堂添瞭些柔和的氣息。
這天幕僚格外多,都簇擁在階下議事。薛濤捧紙立在韋皋右後幾步之外,遠遠望見絳真自耳房出來,手內端著高腳銀塗茶盤,但還未近前,早有別個樂伎伸手接走茶盤,來給韋皋換瞭新茶。
奉茶過後,那樂伎下去昂首把茶盤往絳真手內一塞,又吩咐句什麼,絳真唯唯點頭,躬身退下。
薛濤心內一動,不由想起之前灼灼所謂“窩囊憋屈”,恨不得馬上抓住絳真問問。
這時韋皋道:“那就這樣行。”
薛濤忙整容斂色,上前鎮紙奉筆。剛把筆拿在手內,韋皋端著茶盞道:“你寫。”
薛濤一呆,看著他,韋皋復道:“會寫麼?”就要放下茶盞自己捉筆。
薛濤忙回:“會寫。”提起筆來凝神細聽。
韋皋飲著茶緩緩說:“就給他,河南府生絁三千匹,生絹五千匹,常州佈一萬端,小綿五千屯,皮裘一千,白佈甲一千,明光甲五百。足夠他用到冬天。”
他一行說,薛濤一行就寫完瞭,韋皋拿起一看:“不錯。”
薛濤本捏著把汗,隻怕記錯瞭,聽他說不錯,心內才一松。
誰知韋皋繼續道:“字不錯,有些筆力。”便將紙遞給她。
薛濤忙接瞭,又奉給地下的幕僚,眾幕僚看瞭笑道:“韋相國好大方,我們替高經略使謝過!”
韋皋揮揮手:“用兵之道,首在養兵,他身處邊防,看到軍資,應該知道怎麼做。”
下瞭值,薛濤走到耳房,幾個樂伎湊在一處正說話。鳳鳴見瞭她,立刻含笑搭訕走開。
薛濤不明就裡,過去笑問玉墨:“阿姊可看見絳真?”
玉墨把紙墨筆硯一份份按制收起,冷道:“沒有。”
薛濤還笑問:“昨晚聽說你病瞭,請瞭假,怎麼這會還上來?”
玉墨把玉繭紙重重一放,冷笑道:“可不是,我最好病昏過去,一輩子別來前頭,好叫你守住頭籌。我真是錯看瞭你,還以為你天真老實!”
薛濤愣瞭。
另一個叫玲瓏的樂伎擠擠眼睛對玉墨笑道:“人傢又會研墨,又會鋪紙,又會捉筆,又會趁你不在叫節度使多看瞭兩眼,還誇她‘有筆力’,哪裡老實?你才不在一早晨,就越過你瞭,這就叫呆裡撒奸!”
玉墨氣道:“可不是,咱們都白在玉梨院幹瞭兩年,拿不起筆背不過書,都是些睜眼的瞎子。難道我真不會寫字,我是知道自己的身份!”
說罷一齊走瞭,一路扔下“狐媚子”“一個新人,怎不和絳真學點乖巧”等話。
薛濤雖能言善辯,但一向人緣好,從未被欺負,更未被如此群而攻之,竟一時無話可說。
耳房窗高壁厚,春天裡竟有些陰冷。人都漸漸走完瞭,薛濤還站在那裡,站瞭一會兒,也覺無趣,隻得垂頭喪氣地回來。
絳真正坐在榻上翻書,見薛濤委頓不振,並不奇怪,隻淡淡問:“回來瞭?”
薛濤上前拉住她的手:“阿絳,我寫個字而已,她們幹嘛鬥雞似的?還有玉墨阿姊,平時那樣文雅,最照顧我的,今天竟然首先發難。”越說聲音越低,心內鬱悶。
絳真合上書道:“我才看莊子,有《逍遙遊》一篇。惠子見大樹長得不合規矩,便嘆息其無用,莊子卻說,‘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薛濤看著她道:“‘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絳真點頭:“你果然聰明。”
薛濤默然良久方道:“你意思我是因為‘可用’才夭於‘斤斧’,被人誅伐?”
絳真點頭嘆息:“你今兒才算知道瞭,玉墨誠然一向忠厚,但她已經侍奉瞭兩三年,節度使便有話,也該和她說,便要贊,也該先贊她。你新來兩個月,就趁她不在時得瞭這個褒獎,霄娘知道瞭,說不定就會讓你頂她的位置,你讓她如何心平?別人又言三語四,她羞愧變成惱,自然要刻薄你。”
薛濤微愕:“這也算褒獎……”
“你在眉州就有詩書之名,早給人贊美慣瞭,不覺得什麼。可在這裡,”絳真搖搖頭,“還該韜光養晦,守拙才是。”
薛濤失笑:“那方才節度使叫我寫,我難道不寫罷?”
絳真看著她道:“總有法子避開。我們這樣的人,落到這種地方,隻有不得罪任何人才能全身遠害。”
“不。”薛濤站起來冷笑說:“我怕得罪她們?她們這樣小氣,才正像莊子所說的貍貓,‘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跑梁,不辟高下’,我幹嘛為瞭她們改變自己?”
薛濤從此果然照舊,既不爭鋒,也不氣餒,偶爾有兩次韋皋叫她磨墨遞茶,乃至翻書查句,她便坦然去瞭。玉墨等自然少不瞭議論中傷她,薛濤再不示弱,立刻就反唇相譏。一時,玉梨院中也有趨炎附勢討好的,也有厭惡不理她的,還有當面親近背後挑撥的,這也是小女娃的常情。
轉眼時已入夏,眾樂伎都換瞭淺碧衣裳,濃熏沉水,高梳寶髻。節度府也因夏季炎熱少瞭許多公務,韋皋每常無事,便邀些名士高僧來府中談論消夏。
薛濤下瞭值,路上遇見玉墨等人正嘁嘁喳喳著什麼,見到她忙不說瞭。薛濤不理,徑自去找絳真。剛踏進版門,卻見絳真把一個信封似的東西往銀絲雙鵝帳內一塞。
薛濤上前說:“是我,什麼寶貝,還藏起來瞭?”
絳真看她的樣子,察言觀色,便明白瞭七八分,便把帳子遮緊,摸摸發熱的臉頰走過來問:“又怎麼瞭?”
薛濤便沒好氣:“沒怎麼,連你也對我遮遮掩掩起來。”
絳真笑道:“一封傢書而已。”看她苦惱,不由又勸舊辭,讓她退步讓人。
薛濤心中氣惱,一時便不擇言語:“怎麼退?難道退得跟你一樣才好?”
絳真聽得一怔,立起來低頭道:“你坐著,霄娘找我有事,我去去就來。”說罷走瞭。
薛濤自悔說話魯莽,垂頭坐瞭半天,見絳真一時不會回來,隻得也走瞭。一行走,一行深深吸口氣自語道:“算瞭算瞭!‘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第二日無甚公事,韋皋便在西廳起坐。窗外種著一片大梧桐,人坐在碧蔭裡,隻覺清露晨流。階下朱槿蜀葵石榴也正開,涼爽又明眼。韋皋身邊圍瞭一群文官雅士,眾樂伎都忙著焚香煎茶。
一時韋臧孫也來瞭,因侵晨即起,演習過騎射才過來,朱衣抹額,星眸炯炯,愈發顯得俊逸瀟灑。眾人都奉承他活似拿節度使的畫像拓出來的,將他往韋皋身邊讓。
韋臧孫也不理眾人,大刺刺在主位旁撩袍坐下。韋皋便道:“我聽說你近來讀書仍未進益,炎夏方盛,別的書也罷瞭,學詩卻可以靜心,我這裡有人,”他拿手將幕府檢校水部郎中司空曙一指,“你可常去跟他討教。”
司空曙是“大歷十才子”之一,已近古稀之年,如今老瞭,投在西川幕府,韋皋也不以公務苛責,隻論詩書。聽韋皋說要韋臧孫跟自己學詩,正是分內之事,司空曙連忙答應。
韋臧孫接過婢子奉來的茶盞,隻聽著。幾個幕僚又說些近日時興詩文,他不耐煩,四處閑看,卻瞧見一個文弱裊娜、頗有閨秀風范的婢子在那用玉錘研茶粉,很有幾分眼熟。正尋思,隻聽韋皋又道:“司空郎中薦幾本詩集給他。”
司空曙拈著白須想瞭想,說出幾個書名,站在韋皋身後的薛濤忙往書房取瞭,垂頭奉與韋臧孫。
韋臧孫心裡發煩,隻得接瞭。無意抬頭一看,又添兩分不悅——這不是那個吃瞭炮仗一樣的狂婢薛濤嗎?還膽敢給自己一頓教訓!剛才那個扇風爐的,就說眼熟,可不就是桁卿看上的什麼絳真。
他便把書往她懷裡一扔:“這個本子不好,換個版本來。”
薛濤也立刻認出瞭他,臉上一怔,隻得回書房換瞭拿來。誰料韋臧孫還說不好,嫌有眉批,“看瞭心裡亂”。
薛濤又去換個簇新的版本,從沒人翻過的。可韋臧孫隻看瞭一眼便又叫道:“什麼臟印子印在上面,你怎麼辦的事?”
薛濤一看,原來天太熱,太陽又露瞭會兒臉,來回走得出瞭汗,她手上的香粉在封面上留瞭幾團淺淺的粉指痕。此刻看韋臧孫得意洋洋站在樹蔭裡,心裡明白,隻得忍氣道:“我再去換。”
與侍女逗氣也是年輕公子的常情,但因當著許多人,韋皋便微蹙瞭眉:“把書接著,過來。”
韋臧孫從小承歡膝下,嬌慣慣瞭,立著不動笑道:“伯父不知道,你這個婢子我認識。”
眾人不免都看向薛濤,隻道是韋公子的風流冤孽,又微笑假意看別處。韋皋不免也看薛濤一眼,薛濤連忙垂下頭。
韋臧孫故意還說:“伯父不知道麼?她名字叫做薛濤,牙尖嘴利,厲害得不得瞭呢。”
薛濤因昨日受排擠,又與絳真齟齬瞭,一夜輾轉反側不曾睡好,現在又遇見這事,頭腦發昏,竟無言以對,隻出瞭一頭汗。
司空曙想想微笑道:“薛濤,我有些印象,上次誰說咱們府上的樂伎都會作詩,也叫個什麼薛濤,是不是就是她?”
薛濤忙拜一拜說:“是我。”
司空曙正要說什麼,韋臧孫先指著她笑道:“你還有這本事?看不出。那你就現作一首,若做不出來……”轉頭背過眾人,對薛濤做個殺雞抹脖子的手勢。
薛濤近來一腔的不得意,分明沒做錯什麼,卻冷瞭玉墨,薄瞭絳真,現在又被人當眾戲弄,不由懊惱轉悲灰。恰當時梧桐碧浪滔滔,蟬鳴聲聲,思上心頭,遂也不答言,也不行禮,便啟口一字一字說:
“露滌清音遠,風吹數葉齊。
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
一時眾人都靜瞭,半晌,司空曙才撫掌笑道:“真捷才!題目自然是《詠蟬》瞭,此女難得。”眾文士也都拈須稱贊。
韋皋沉吟,“聲聲似相接,各在一枝棲”,情理淺顯,然而深想想,卻又有無限寂寞寄寓在內,竟叫他不由動瞭一點柔軟心腸,有些又喜又憐又悲。
所喜者,這小詩情敏才捷,聲清韻遠,非平常閨情春怨可比。
所憐者,這樂伎小小年紀,就發出瞭生而孤獨的衰傷之音。果真這人啊,無論表面如何熱鬧,終究是孤生獨死,誰也陪伴不瞭誰,誰也代替不瞭誰。正所謂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
所悲者,洪洪滔滔的人間世裡,拼到他這個年紀,這個地位,早已高處不勝寒。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朝堂上不見血的刀光劍影,劈殺瞭多少人?僅僅一個朱泚之亂,血把長安的天空都染紅瞭。多少人空懷大志,飲恨而終。獨有他,憑著毅力、智慧和勇氣,一路走到這裡,還一手建造出個光明整飭的世界。
人們說他是英雄,他自矜並非不敢當。然而他不肯承認的是,英雄也臨近遲暮瞭。真的遲暮瞭麼?不過一首小詩,竟引發瞭他剛健靈魂中稀有的悲感。
韋皋再看向薛濤,他見過的美人太多太多,她和她們並沒什麼區別,唯有才情難得。
在那一眼裡,他又輕易看透瞭她的負氣和膽怯,這女娃尚且年幼,她的美貌和才情也都還青澀,人生的畫卷還遠未展開。他可以給她展開,隨意幾筆,就能給她點染出個廣闊的新世界,讓她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想到這,韋皋竟然感到一絲久違的滿足。
他當即暗暗作瞭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