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府花園裡本沒有山,因為開孔雀池,挖出的土都堆成瞭一座山。薛濤猶嫌不夠大,韋皋笑她,“難道要像摩訶池那麼大麼?”她忍不住笑瞭才作罷。
中和節過,轉眼寒食。唐時制度,寒食節公傢賜七日假,官奴婢也有三日假,節度府因此有些空**。薛濤本該在樂營休息,但她還是習慣性地來瞭節度府。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比起和樂伎們相處,她更願意與文士幕僚們聊天,感覺更闊朗,更有趣,也更自在。
寒食節不能舉火,坐在西廳偏榻上,薛濤一邊吃棗餅青團糯米糖藕,一邊看一本野史。偶爾這樣吃零食過日子,也很有趣,好像回到童年。
讀書讀倦,就逛到花園和那隻南詔孔雀玩。孔雀看到她,高傲地踱過來,薛濤便取銀碗裡的玉蜀黍粒喂它。剛逗弄瞭一會兒,天忽霖霖下起雨來,暮春霧雨,看起來不大,不一時就沾濕瞭地面。薛濤怕拖臟石榴裙,又返回西廳。
雨天,日將暮瞭,她覺得該回樂營去陪絳真說說話。
韋節度使此刻正攜全傢在內宅恭領禦賜的蠟燭吧。“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傢”,聖上為表對韋皋的恩寵,隔著長安與成都上千裡地,賜過春衣,又賜蠟燭。今夜的成都將一片幽暗,隻有韋相內宅燈火通明。
回樂營吧,薛濤心裡這麼想著,身體卻沒動。這時有人推開版門進來,她頭也不抬便說:“你來遲瞭。”
原來昨天她就和司空郎中約好,要在今日午後一起作寒食詩,待節後呈給韋節度使。他老人傢想是忙著和傢人過節,就把約定給忘瞭。
來人的腳步頓瞭頓。薛濤抬起頭,逆著暮光,發現來人並不是司空曙,而是一個著淺青襴袍束玉冠的青年公子,她從沒見過的。
司空曙隨後邁入版門,歉然說:“薛娘子果然還在這裡,不是老夫有意爽約,而是今日先去江頭接這位小友,不料風慢帆遲,接到他已經下午,所以遲到瞭。”
薛濤再看向那位“小友”,襴袍淺青色,腰懸鍮石帶,官階不過九品。但他形容瀟灑,態度閑雅,給人一種清貴的感覺,毫無低品官員的寒縮之氣。
薛濤拋書立起,在丹墀上向他們一禮。
段文昌微仰臉看著她,怔瞭。他從江陵來,辭別荊南節度使裴胄來投韋皋。關於這隻“韋令孔雀”,一路有五光十色的各種傳聞,但當他真的看到她的瞬間,方覺那些傳聞太扭曲太蒼白,遠不如真相令人驚艷。
這是薛濤的十八歲,在青春與美貌的頂峰,她輕輕巧巧立在西川政治與藝術的最高處,對自己的幸運毫無知覺。
她修長的頸項像那隻南詔孔雀一樣挺直,眼珠烏溜沁黑,下巴微微托起,含著一股傲氣,臉色滋潤明媚得像白玉裡兌瞭紅寶石粉,眉心點著翠羽。豐厚的頭發高高梳起,挽成對她這個年紀來說太過華麗、太過繁復的朝雲近香髻。紅羅銀泥石榴裙,漫灑絳紅四瓣散朵的花紗銀泥披帛迤邐蜿蜒階下。
在這一切華麗的襯托裡,她的臉滿蘊著靈魂。
段文昌覺得他也許直視一個女子過久瞭,但薛濤毫無不適之色,不但沒有像時下女子那樣用紈扇障面,甚至靈動美目中沒有一絲閃避。她帶著點好奇,坦**而自然地看著他。
段文昌輕輕一揖:“段文昌,字墨卿。”
薛濤回他一揖:“薛濤,字洪度。”
兩人都笑瞭,她的笑靨,使段文昌又一陣微眩。
司空曙指著段文昌對薛濤笑道:“從此西川幕府又多瞭一位寫詩的人,你可與他多多切磋,彼此長進。文昌出身臨淄段氏,圖形凌煙閣、陪葬昭陵的大唐開國元勛,太宗追贈輔國大將軍、揚州大都督、謚號忠壯公的段志玄,就是他的曾曾祖父。”
薛濤當然聽過段志玄的傳奇故事,據說他為人剛直不阿,文德皇後長孫氏下葬時,他竟以不合制度為由拒絕夜開軍門。
再看段文昌,世傢子弟,豐神俊朗,她不由有些肅然起敬:“原來是段公子。”心內卻不免奇怪,這樣的出身,何以官階才九品?
段文昌笑道:“稱我墨卿就好,時候不早,寒食節不能舉火,我邀請二位往我祖宅一聚,用些點心春酒如何?聊表遲到的歉意。”
司空曙先捋須笑說:“甚好!”
呆在這裡也悶,薛濤便也答應瞭。
薛濤帷帽披風都不用,烈烈紅裙,一人一騎,在霏微暮雨中像一團火焰。段文昌不禁驚異,繼而又覺得於她十分合宜,他不由搖頭笑瞭自己。
段氏傢族在成都的宅邸位於龍池坊,出牙城很快便到。一進庭院,段文昌先問:“煉珍堂可預備好瞭?”
“煉珍堂?”薛濤不禁問。
司空曙拈須微笑,段文昌回答:“哦,庖廚的名字。”
薛濤心下忍俊不禁,庖廚也有雅號,這名門公子的生活……
她隨意看向周圍,這宅子並不甚大,且已半舊,但修雅整潔,僮仆成群,透著世傢的平穩祥和。
段文昌將他們帶到正堂寬坐,笑道:“此宅由我一位寡嬸居住,她清心求佛,不喜會客,我們不必擾她,二位盡管自便。”
說著,一個面目醜陋的中年女子領著兩個嬌憨的小婢子端上冷點心來。薛濤不由暗想,段公子的庖廚用人可沒有起名那麼講究。
段文昌笑問那醜陋女子:“膳祖,今年寒食吃什麼?”
女子指使小婢將點心呈到各人幾案上,薛濤看自己的,小小三例,一碗餳粥,一塊環餅,還有一盤金黃的絲絲縷縷纏在一起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什麼。
段文昌舉起銀筷,一臉期待。薛濤有點想笑,除瞭那絲絲縷縷,餳粥環餅不就是每年寒食都要吃的東西嘛!
她剛要舉筷,忽聽段文昌說:“把瓶花先撤下去。”婢子們趕緊照做,室內花香散去,他才微笑對薛濤說:“請瞭。”
薛濤忍笑先吃瞭一口餳粥,沒說話,不禁又吃瞭一口。她心裡升起一種感覺,好像這個絲絲暮雨、無燈無火的日子,忽然和軟幸福起來。
段文昌在一邊津津有味地介紹:“這粥簡單,將大麥熬成麥漿,煮熟,然後研杏仁為酪,再入蜂蜜,冷凝後切塊,吃的時候澆上糖汁即可。隻是越簡單的食材,越要精挑細選,火候嚴謹。”
薛濤的嘴巴被那甘美的甜餳粘住瞭,忙點點頭。
段文昌自己不吃,興高采烈地勸她:“你再嘗嘗寒具。”
說那環餅。薛濤依言咬一口,他便繼續介紹:“這個更簡單,以蜜調水和面,油炸,就是瞭。”
入口即碎,脆如凌雪。從記事起每年吃寒具,從沒有這樣好吃,也貴在手藝和火候吧。薛濤不等再勸食,忙又夾瞭一團金色絲縷到口中,酥軟咸香,不知是什麼東西。
這次段文昌沒有介紹做法,而是問膳祖:“這是什麼?怎麼做的?”
中年醜陋女子高聲回道:“是金線油塔。”
“嗯。”段文昌等著她介紹做法。
她不做聲,看看薛濤和司空曙。薛濤忽然明白,她是怕自己“偷師”呢,忍不住噗嗤笑瞭。
膳祖有些不高興:“公子,我備酒去瞭。”轉身便自己退下。
段文昌並不介意,笑問薛濤:“味道如何?”
薛濤點頭笑:“貴府廚娘的手藝真難得。”
段文昌笑道:“當然。”
用過寒食點心,婢子呈酒來。薛濤端起蓮花高足銀盞飲一口,酒很薄,但有種高冷的雪氣,剛好沖淡瞭點心的濃香。飲後許久,口內方泛起一陣清爽奇異的微甘。
“這是百花酒,金桂玫瑰等一概舍去,用的是奴子從吐蕃采來的百種野花。稍微淘淥過便棄之,取其冷香之意而已。我喜歡清簡的味道。”
薛濤睜大眼,高原野花采集運輸都不易,這份清簡之味的費用可並不清簡,也是世傢公子的閑情吧。
告辭時天色已晚,段文昌騎馬將薛濤送到牙城門前。薛濤忽然想起一事,笑問他:“段公子這樣講究,從江陵來的路上沒有庖廚怎麼辦?”
“有啊,我一直帶著膳祖。庖廚在路上,就叫‘行珍館’。”段文昌認真回答。
薛濤深深點頭,笑著回樂營。比起韋臧孫的鋪張豪奢,段府的食物才是真正的美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