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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孔雀來(2)

韋皋威悍,眾幕僚常有“伴君如伴虎”之感。但數月來,因著這小小樂伎,節度使倒常發一笑,使眾人得以輕松,於是大傢各個都湊趣恭維薛濤。

韋皋說笑著,向琪奴抬抬手,琪奴領會,不一時奉瞭一幅水墨小品上來。

薛濤展開,是一幅煙雨琴絲竹圖,雨氣氤氳中幾根竹子纖細而蒼勁地挺立著,有霜寒雪冷之姿。看看落款,正是王宰真跡。

薛濤看韋皋,韋皋笑道:“我已替你說服王宰老兒,拿這幅小畫,作為你贈詩的回禮,你看如何?”

薛濤驚喜不已,笑得眼彎彎的,忙一禮:“多謝節度使!”立即就把畫卷好,抱在懷內。

韋皋見狀不由又笑瞭:“小妮子,還怕我翻悔麼?”

秋雨不知何時停瞭,秋光明潤的大堂中,又響起一片笑聲。

立冬這日,玉梨院的樂伎們都換上瞭朱紅的夾棉長裙值服。織造坊為表不同,給薛濤制瞭數套朱錦長裙、白狐裘短襦,上頭釘著蓮子大的真珠。

等節氣到大雪時,西川節度府大堂就會在每個蓮花柱礎下放置銅瑞獸,燒獸金炭取暖。此時成都還不冷,瑞獸口中空空如也,但立在韋皋身後的薛濤已捧上紋銀手爐,爐裡燒著馨香的小顆荔枝炭。

薛濤身體強健,在眉州時也沒用過手爐,剛捧上覺得新鮮好玩,沒一會兒就嫌熱丟開瞭。

韋皋問近來邊事,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支使正“毀壞劍戟若幹,磨損鎧甲若幹”地答個沒完,他底下的青年軍官忍不住插嘴:“我們從八月以來,已在黎州、巂州與吐蕃軍隊交鋒十三次,沒有一次輸陣!”

支使蹙眉,韋皋聽瞭卻道:“好。”又說,“但吐蕃雄悍慣瞭,如今南詔徹底歸順我方,他們豈能不怒?兩處再多加五千人,嚴防其反撲。”

那青年軍官立即揚聲說:“下臣也這樣想。我們的細作早已偵察到,吐蕃正大力搜索、檢查唐人,修築堡壘,建造舟船。定是在為反撲做準備。”

支使忙以目止他,叫他說話謹慎。韋皋不以為意,隻點點頭:“方才南詔來函也這麼說,你們能率先察覺,很好。”

青年軍官便笑道:“下官真高興,早些年,因為南詔與吐蕃合圍,我們兄弟覺也睡不踏實。現在好瞭,南詔徹底臣服,掉過頭與我們一起對付吐蕃,兄弟們就舒服多瞭。”

支使連忙喝止:“節度使面前休要粗言亂語!”又抱拳對韋皋說:“此子狂妄,請節度使不要怪罪。”

韋皋揮揮手,倒對那人起瞭興趣:“你叫什麼?哪裡出身?”

那青年軍官卻做個文官的長揖,起身笑道:“在下劉辟,長安人,貞元中進士擢第,宏詞登科。”

“哦?進士出身?那還是滿腹經綸瞭。”韋皋大感興趣,“及第不易,何不就待在長安等候出身,去邊疆做什麼?”

劉辟笑答:“‘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下官立志,‘寧為百夫長,不作一書生!’”

韋皋自己文武全才,見瞭這等人物,豈不喜悅,便又問他:“那麼戰場上,殺敵如何?”

劉辟看上司支使一眼,神色飛揚道:“以一敵十。”

薛濤先噗嗤笑瞭,韋皋也笑,支使隱藏在大胡子下的臉都紅瞭,抱拳說:“臣這位屬下確實還算勇猛,記過不少功。”

韋皋便說:“好,好,回去交接一下,就不要回軍營瞭,在我身邊,做個從事。”

眾人都驚訝,餘下幾個青年軍官更是又驚又羨。劉辟卻回絕:“多謝節度使!不過,我不想呆在幕府,太悶氣。”他不願做一輩子幕僚,還不如立戰功求出身。

話剛落地,就被支使從身後掐住後頸摁下,險些跪倒。

“還不謝恩!”支使粗聲說。

薛濤不由撇撇嘴,韋皋看見,笑道:“你想說什麼?”

薛濤便落落大方道:“我想說劉辟劉參軍太不通,領兵打仗難道就非要在沙場嗎?豈不聞‘運籌帷幄之中,決戰千裡之外’,跟著節度使能學到的,難道會比在邊疆少?”

韋皋一笑,劉辟方俯首說:“如此,多謝節度使!”

談畢邊事,軍官們退下,琪奴躬身笑說:“梅花有一分瞭。”

這是西川節度府自設置以來的規矩,從入冬起,每日由書僮報告合江園梅開的程度。等開到六七分,就好賞梅賜宴。

別人不論,薛濤先喜笑顏開,她非常喜歡這個風俗,覺得很美,很有意味。

這年梅開不到五分,韋皋高興,早早便賜宴合江園。這日恰是大雪節氣,但成都一般不會真的下雪,梅花便在這樣冷而不厲的西南天氣下盛放瞭。

此次出行賞梅,薛濤將作為唯一的樂伎跟節度使同去。她感到又興奮又榮耀,天不亮便起來晨妝,在朱錦白裘外披上大紅昭君套,早早到節度府大堂中等。

百官幕僚到齊,不料韋皋卻來遲瞭些。薛濤看他還坐在座位上緩緩飲茶,想催又不敢催。韋皋看她一臉猴急,忍不住微笑道:“小妮子倒敢催我。”

薛濤辯駁:“我什麼時候催瞭?”

韋皋於是起身往外走,她連忙跟上。出簷下廣場上,列著韋皋的車輿與牙軍護衛。韋皋先登車上去,回頭對薛濤說:“你也上來。”

薛濤猶疑,感到周圍空氣忽然凝滯,許多雙眼睛看著她。

節度使在等,她吸口氣提裙踏進車內。

車輪轔轔起步,將出簷深遠的大堂和大堂內的絳真、鳳鳴、灼灼們遠遠拋在身後。車漸漸走出節度府,走出牙城。

薛濤先覷韋皋臉色,很平淡的樣子,又看雕鏤精奇的窗扇外,烏壓壓全是人,都在向她俯首,表示恭送。

薛濤想到一個詞,“狐假虎威”,繼而想到班婕妤拒絕與漢成帝同車的故事,她不由笑起來。忽又想到,怎能拿韋皋跟昏君成帝相比,忙閉瞭嘴。隨即又想到,那班婕妤是成帝之妃,而自己又不是……想到這兒,她不由偷看韋皋一眼,心內對自己說,胡想些什麼!

車過金馬坊,道路整飭,商賈繁密,雖然清過道,街上沒什麼人,但仍能感覺到繁榮富庶的氣息。

韋皋眉間的“川”字淺瞭些,意態也消閑起來,拉過薛濤的手放在自己手中:“你讀過《後漢書》?”

薛濤一驚,感到手僵僵地蜷曲著:“……”

韋皋嘴角浮出一點微笑,松開瞭她:“班婕妤不肯與成帝同車,還拿夏桀、商紂、周幽王做例子勸誡他。難道與女同車這種小事,就能導致亡國滅種?”他看著薛濤開起玩笑,“那我剛好試試,看西川會不會因此傾覆。”

“怎麼會。”薛濤坐直真誠道,“節度使您把西川治理得多好,內外安定富庶,連田舍翁都稱贊您是諸葛後身,命裡註定要守護蜀地呢。”

韋皋笑瞭:“看來到我這個年紀,要做錯事都晚瞭。”

薛濤忙說:“您不老,您是諸葛武侯轉世啊,才六百來歲而已!”說完,自己先忍不住笑瞭。

韋皋哈哈大笑起來。

合江園的梅花在風裡開著,香送十裡。為表與民同樂,園中沒有再清道,遠遠的那些庶民都向韋皋的方向頌禱跪拜。

走到梅林最高處的聆香亭,韋皋極目遠眺,前臨大江,下瞰井邑,西眺雪嶺,東望長松,他胸中不由泛起些年輕時的豪情。

“你也是長安人,覺得成都比都中如何?”韋皋笑問身邊的薛濤。

薛濤年幼入蜀,對故鄉國都隻餘下些零金碎玉、似幻還真的印象。仿佛長安大道連天,四季分明,比成都更廣闊大氣。但成都未遭兵燹,溫和閑雅,富庶美麗,又更可人。

她便笑道:“長安當然好,但成都麼,是‘西南一都會,國傢之寶庫,天下珍貨,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她指向山下的錦江,“‘順江而下,可以兼濟中國!’”

“好!”韋皋不禁喝彩,“小妮子讀過陳子昂《諫雅州討生羌書》,讀得好,用得也好。”

一旁侍立的幕僚忙湊趣說:“薛小娘子天資獨厚,詩達上國,前日下臣聽長安來使說,薛娘子的詩名,連都中都傳遍瞭。”

薛濤睜大眼:“真的嗎?”得意的臉都紅瞭。

還是韋皋擺擺手說:“這就誇張瞭。”

薛濤不高興:“怎麼誇張瞭?節度使不也說我是‘畫風手’嗎?說司空郎中也寫不瞭那麼好。”

“不是寫不瞭那麼好,而是人生經歷不同,風格不同罷瞭。”薛濤噘嘴,韋皋想想笑瞭,“好吧。司空曙的詩也有可厭處,你的詩也有可喜之處。”薛濤這才笑瞭。

倏忽新年將近,成都十萬人傢,都忙著過年。樂營預備歌舞百戲,樂伎俳優們個個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薛濤也忙,忙著陪韋皋赴各種宴席。

新年到時,從元日直到十五,整個節度府宴席如流水,絲竹震耳,鐘鼓喧天。牙城外神雀門內,也綿延八裡列為戲場,供人觀看。南詔等各國使節來拜,都被留下款待。百官起棚夾路,從昏達旦,歡飲過節。

還沒到十五日上元燈節,薛濤就被各種酒宴歌席弄得煩瞭。這天剛好下著點凍雨,薛濤就推說宿酒未消,不肯上節度府去。

她可以不去,鳳鳴灼灼等卻擔著歌舞陪酒的責任,必須侍奉在前頭。玉梨院裡靜悄悄的,她抱著手爐暖瞭暖手,便展開馮版《蘭亭序》慢慢臨寫起來。

新的一年,她就快十八歲瞭,每天都很熱鬧,很快活,身邊總是簇滿瞭人,偶爾清凈下來,竟有些不習慣。

剛不習慣瞭一刻鐘,琪奴便親自來請。薛濤忙掩卷扶住頭呻吟說:“昨兒驃騎將軍府裡,全是劍南燒春,我喝多瞭,好頭疼。”

琪奴垂目微笑說:“南詔使節送瞭節度使一隻大孔雀,娘子不去看看麼?”

薛濤一聽忙站起來:“孔雀?真的孔雀?書上寫的那種祥瑞之鳥?”

琪奴微笑:“是。”

薛濤拔腳便走,琪奴使眼色叫小婢女替她拿上披風、手爐、小香爐,隨後跟上。

貞元十五年的春天,節度府除瞭薛濤之外,又新添瞭個稀奇景致:一隻華麗的孔雀。

它性格簡傲,玉蜀黍淘凈放在銀碗裡,有一顆沙粒它就不吃;假如不是清泉,它都不飲。巨大的鳥籠塗著金漆,府中光伺候它,就派瞭六個奴子。

它不僅僅是孔雀,還是祥瑞,是南詔國向大唐、向西川臣服的象征。上一次南詔進獻孔雀已是幾十年前之事瞭,是送給大唐天子。這隻孔雀將被精心照料,長長久久、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漸漸的,節度府中的人將它與薛濤連在瞭一起:一樣的受寵,一樣的美麗。他們將這隻孔雀叫“南詔孔雀”,將薛濤叫“韋令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