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人間驚鴻客(大唐女史薛濤傳) > 八、摘星辰(3)

八、摘星辰(3)

“當然是段校書傢的菜好瞭。”碧波萬頃的摩訶池畔,薛濤笑著說。

暮春初夏,風花明媚。不遠處,司空曙、符載等一大群官員幕僚圍著韋皋笑談。池邊立著使院小吏十二人,各捧筆硯,等著記錄眾人遊賞後得的佳句。

韋臧孫嘴上不肯認輸:“好什麼?看著窮措大一般,沒一樣貴重食材!”

段文昌笑道:“物無不堪吃,關鍵看廚子能否善均五味。”

薛濤笑說:“別理他,這湖可真大,你知道它的來歷麼?”不等段文昌回答,她就開始介紹,“這是隋蜀王楊秀造的湖,有位胡僧見瞭贊嘆說‘摩訶宮毗羅’,摩訶意思是大,毗羅為龍,意謂此池廣大有龍,蜀王於是給它取名‘摩訶池’。”

段文昌微笑:“原來如此。”

韋臧孫不高興,故意說:“楊秀挖這湖,累死瞭幾千人,你仔細看,湖底都是白骨。”

氣得薛濤跺腳道:“哪本野史說的?你就是故意煞風景。”

韋臧孫咧嘴笑瞭。

一時大傢的詩都有瞭,口授小吏,命他們寫出來。薛濤跑回韋皋身邊,湊上去與他一同看。

看完之後,她先笑說:“符公也太頌聖瞭,司空郎中的就比他好。段校書勝在清新,我覺得最好。劉從事麼,隻會堆砌些前人辭藻,這樣的詩要一百首也是立等就有。”

韋皋道:“司空曙第一,段文昌居二,符載劉辟等排後。”

眾人都笑說節度使評得公允。段文昌不在乎文章遊戲,劉辟卻覺失瞭顏面,何況被一個低賤樂伎當眾品評貶低,不由對她心生厭恨。

韋皋又笑問薛濤:“評起別人你頭頭是道,你自己的呢?”

薛濤不喜從眾作應景遊樂詩,便撒個嬌說:“今日懶得作。”

“你也有才盡之時。”韋皋大笑,“不行,回去給我補起來。”眾人都笑瞭。

韋皋看左右,忽想起來問:“韋少尉呢?”

一位幕僚忙回答:“往林中獵鹿去瞭,預備孝敬節度使。”

韋皋有些不悅:“這是什麼季節獵鹿,叫人找他回來。”

薛濤笑偏著頭岔開話題:“佛語說,世法平等,節度使隻會跟我們要詩,您自己怎麼不作?”

“這狂婢。”韋皋說著,卻笑瞭。他年輕時也喜歡作詩,多年沙場朝堂滄桑,早已不作瞭,眾人忙湊趣說起別事來。

中午飲宴後,眾人遊湖。薛濤立在韋皋寬闊的畫舫上,盡情領略摩訶池的千樹壓碧水,美景如圖畫。這一刻,她才真的想要寫詩瞭。

遊到交寅時分,韋皋有事要回府,奴子們連忙將畫舫靠岸,撤除池畔綠茵上的帳篷帷幔,整理酒具茶具。

韋皋的車輿先走,薛濤剛上馬,卻被韋臧孫叫住。他剛獵鹿回來,外裳抹額都解瞭,隻穿著大紅襴袍,滿臉是汗:“吃鹿肉不吃?”

薛濤猶豫,段文昌過來笑道:“一起去吧。”

薛濤便回頭抓住一個奴子:“到樂營告訴絳真阿姊,就說我晚回來一會,若節度使叫時替我擋著。”

奴子答應去瞭,薛濤笑問:“去哪裡吃?”

越往湖邊坡上走,林木越深密。馬在銀杉、珙桐、水青樹、鵝掌楸、金錢松間繞行,潺潺溪流明明暗暗流下坡去。

韋臧孫早跑得沒影瞭,隻偶爾看到一點火紅的袍角。段文昌穩穩控著馬,始終不離薛濤左右。兩人聊些詩書,觀點喜好出奇地一致,直到說累瞭才沉默下來。薛濤深深呼吸,胸腔裡充滿瞭林間的清新空氣。

她偏頭看段文昌,世傢公子如玉的側臉安寧沉穩,雙眼卻含著警惕,提防遠處有無野獸出沒。馬蹄嘚嘚,踐過鐵線蕨,星葉草,獨花蘭,薛濤很適意,很願意一直這樣走下去。

眼前忽然開闊,溪水聚成一大片深潭,潭邊白石磊磊,幾個奴子在下遊收拾那隻死鹿。韋臧孫提起袍領嗅嗅,一身血腥氣,便一把脫瞭跳進深潭。

一隻溫潤的手忽然蓋上來,遮住瞭薛濤的眼睛。那手並沒有觸到她的皮膚,但她的睫毛掃到瞭他的掌心。

薛濤驀地臉紅瞭,她隻得大叫一聲:“韋臧孫。”

韋臧孫正在潭裡紮猛子,鳧上來抹抹滿臉的水笑道:“好爽快。”

薛濤氣咻咻回身下馬,背對深潭在一塊白石上坐下。段文昌微笑坐到她旁邊,她眼角餘光裡都是他的青色袍角。

韋臧孫浪裡白條一般從水裡出來,接過奴子遞來的凈衣穿瞭,披著濕黑的頭發過來一彈薛濤的後腦勺:“坐這兒幹什麼?過來看剝鹿皮,帶梅花的,很漂亮。”

“鬼才要看!”

段文昌微笑。韋臧孫忽然覺得餓瞭:“段兄,野味我是給你打好瞭,怎麼炙,還得你來。”

段文昌有點尷尬,還是說:“好。”

林間升起瞭青煙,彌漫著松枝燃燒的香氣和嗶剝聲。

過瞭一會兒,段文昌回來瞭,薛濤正旋轉著一朵明黃的野花出神。聞聲抬頭看時,隻見他潔凈瀟灑的青衫上黑一道灰一道,連臉頰都抹上瞭。

“呦,”薛濤噗嗤笑瞭,順口吟道,“公子翩翩說校書——”

段文昌的臉落上一層輕忽的紅色,篝火那邊傳來韋臧孫嗷一聲怪叫:“段文昌,你是紙上談兵啊,你炙得這是什麼,還不如我呢。”

薛濤先抿著嘴笑,然後哈哈大笑瞭。段文昌到潭邊洗臉,笑道:“知行不一,確實是個問題啊。”

不一會兒,奴子們把鹿肉炙熟瞭,撒上胡椒、豆蔻等香料,三人都湊上去吃。薛濤一邊吃一邊拿手扇風:“好燙,好香。”

密林之內,溪聲滿耳,心無一事,這鹿格外的該殺,新鮮炙出的鹿肉格外的好吃。

韋臧孫愜意大嚼:“怎麼樣,跟著哥哥好吧,”又斜睨段文昌,“我早就說瞭,吃喝玩樂沒人勝過我。”

段文昌隻是微笑,韋臧孫舉起酒囊大飲一口,忽然高興道:“不如咱們結成異性兄妹吧。”

薛濤白他一眼:“才不跟你結拜。”

段文昌笑道:“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

韋臧孫不由拍拍段文昌的肩:“兄臺這話我領瞭。”

三人吃完,奴子們將剩下的鹿肉也炙瞭,韋臧孫叫他們安心坐下吃,自己帶著段文昌和薛濤往坡頂去。

上到坡頂,日已西暮,韋臧孫伸開雙臂迎浩浩長風,薛濤和段文昌遠眺夕陽中的摩訶池,池面倒影著晚霞,一半通紅。

韋臧孫忽然對著遠方喊道:“總有一天,我要一人一馬,獨自闖出一番天地!”

天地!天地!天地!密林湖泊回應。

“你們呢?”他回頭問他們倆。

薛濤一笑,把手攏成喇叭狀大喊:“我要做個偉大的詩人!”

詩人!詩人!詩人!

韋臧孫噗嗤笑瞭,段文昌聲音不大,沉穩堅定地說:“我要施展我的抱負。”

薛濤打韋臧孫:“你笑什麼,你自己才好笑!還一人一馬,獨闖天地,韋少尉!”

韋臧孫先還嬉皮笑臉地躲著,聽到後面,臉沉下來。

段文昌對遠方道:“平盧節度使李納便是‘子承父業’,先手握重權,然後逼迫朝廷頒發正式文書,他後來甚至自稱‘齊王’。”

韋臧孫猛抬起臉:“我沒有這個抱負,”聲音低下去,“也沒有這個能力。”

段文昌看著他點點頭:“其實,子承父業的節度使沒有一個能善終,‘齊王’的名號並不能讓李納名正言順,而成德節度使之子李惟嶽在引發東北藩鎮之亂後終被刺殺……不管多麼步履艱難,天子對藩鎮的態度是明確的,‘不令子孫嗣襲’。”

韋臧孫吐口氣:“我知道,所以我想脫離伯父,獨自去闖闖。否則,明年是這樣,後年還是這樣。”

段文昌鼓勵他:“可以的,沒有你想的那麼難。我父親謝世極早,我也是脫離叔伯後獨自闖**的。”

韋臧孫眼中一亮,薛濤怔怔低聲說:“怪不得你官隻九品,憑臨淄段氏的傢蔭……”

“品階不是最重要的,”段文昌說,“重要的是歷練學習,施展抱負,過有意義的一生。”

韋臧孫的眼睛亮亮的:“是。”

薛濤擊掌由衷道:“說得真好。”

晚霞漸落,繁星升起,三個年輕人在鳴蟲的吟唱中慢慢走出叢林,心裡都鼓脹著理想的**。

回到樂營,薛濤仍然雙目明亮,嘴角帶著微笑。

絳真見她,臉色蒼白地跑過來:“怎麼這麼晚?琪奴來瞭三次,說節度使叫你去謄抄今日遊湖的詩文。我簡直急得沒法,隻得擋在你門前,說你病瞭不能見人。還好他沒有像上次那樣非請醫官來,不然的話,我可怎麼辦!”

薛濤吃吃笑道:“好阿絳,是我帶累你瞭,下回一定早點,如何?”說罷就要去沐浴。

絳真忙拉住她:“又是下回,我跟你說,你不能這樣,依我看,你在外面遊玩,節度使其實是知道的,他隻是看你年幼,縱容你罷瞭。”

薛濤笑道:“你也說瞭,節度使縱容我呢,你還怕什麼?”

絳真噎住,半晌說:“反正這樣不好,你跟著公子們遊玩不好。”

“不合禮教,對嗎?”薛濤笑推她,“下回不瞭,走走,一起去洗澡。”

春盡夏來,倏忽端午。這天,牙軍與成都平民一起在錦江賽龍舟,韋皋與民同樂,自然要在錦官城現身半日。不得同行的樂伎們都埋怨沒福看熱鬧,薛濤卻嫌天熱,主動留在樂營。

有點晃晃的太陽影子,她搴下竹簾,在陰涼裡寫字。

剛寫瞭沒兩頁,韋臧孫的奴子來請,說少尉讓盡管叫上樂伎們,一同去赴野鹿宴。薛濤自己懶怠去,但一想絳真灼灼等悶瞭半年沒出門瞭,就答應下來。

野鹿宴設在城外解玉溪旁,修竹萬竿,翠篁蔽日,好不涼爽。薛濤等到時,綠蔭花毯上珍饈羅列,已列坐著許多公子名妓。

韋臧孫剛迎上來,薛濤就嫌棄說:“這麼燠熱的天,誰吃鹿肉。”

韋臧孫道:“先別挑嘴,過來吃吃就知道瞭。”

薛濤坐下,看看席面,竟然十分清爽,鹿肉都制成冷盤或肉脯蘸料吃。另外名貴果蔬香花甚多,擺盤通用高腳銀器,優雅簡潔。當然也少不瞭角黍包金、香蒲切玉的各種粽子以及甜飲冷酒。

鳳鳴坐在驃騎將軍的公子旁,灼灼早被幾個東川來的公子圍瞭,絳真則滿面通紅地被韋臧孫按在許桁生身旁坐下。他兩個,一個素裙粉面,一個白衣玉面,都有些靦腆,真是又相配又好玩。

一時席開,段文昌不知從哪裡走來,坐在薛濤旁。

薛濤忙對段文昌說:“今日的宴席何其凈雅美味,又合時宜,可不像咱們少尉的風格。”

段文昌微笑說:“我把膳祖帶來瞭。”

薛濤恍然大悟,“我說呢,原來是‘行珍館’駕到。”不由笑瞭。

眾人宴飲,一位女妓說新聞逗樂。說是有位宋州刺史,居然娶瞭一個狐仙,眾人都嬉笑起來,道這位刺史真是艷福不淺。

驃騎將軍的公子舉杯嗤道:“現今的時世,娶妻不娶士族名門之女,就是自絕後路,婚姻失類,立刻被士族排除在外。”

他仰頭把酒喝瞭,拿空杯指點眾公子:“你們一個個的,別說狐仙,就算是神仙,若是出身庶族,都沒一人肯娶!”

成都尹的公子便笑:“大男人三妻四妾,這點事有何為難。隻要你有狐仙,我就敢即刻娶回傢去。”

一位與他相好的女妓立刻拿果子擲他:“好油嘴的郎君,奴奴還不夠美貌,還貪著什麼狐仙,小心狐貍把渾身精血都吸瞭去!”

眾人大笑。

薛濤看段文昌,他也微笑著,她便促狹道:“墨卿讀萬卷書行千裡路,就沒有遇見過狐仙嗎?”

段文昌看著她的眼睛說:“有。”

薛濤忽然不敢問狐仙是誰,別過眼心裡微跳,舉起酒杯飲瞭一口,段文昌提起玉壺,再替她滿上。

菜肴可口,酒又甜美,薛濤喝得盡興才散。臨行上車時不見瞭灼灼,遍尋不著,隻得由她去。

段文昌騎馬相送,到牙城外薛濤與他告別時,忽然發現他騎的是一匹普通青馬,原先那匹玉勒金鞍的連錢雪馬卻不見瞭。

段文昌笑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無所謂的樣子。

原來他是把馬賣瞭,換瞭今天的宴席美酒。墨卿脫離傢族,想必囊中逐漸羞澀,可公子哥花錢的習慣卻沒改。薛濤不禁掩口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