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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鏡花寒(2)

薛濤在藏器園等候,看荷花又開瞭滿池。

婢子燃起燈燭時,韋皋方從城外巡營歸來。沐浴過後,他常服襴衫手持一本佛經坐著,薛濤拿八寶犀角梳替他攏發。

她把越來越多的白發藏到黑發裡面。

“不用藏,老瞭。”韋皋喟嘆。

薛濤繼續梳:“西川仰仗著您,您不老,隻是操心太多。”

韋皋翻著佛經,室內隻有書頁的窸窣聲。

“你話少瞭。”他對著經文說。

“哦。”薛濤想想道:“您巡營幹嘛選在苦夏時?每年都是。”韋皋的額頭鬢角,因烈日的灼曬更顯瞭一些滄桑。

“叫我和他們都不能松懈之故。”韋皋抬手按按太陽穴,有些痛苦地蹙起眉頭,“真是老瞭。”

薛濤叫婢子拿薑桂解暑湯來,韋皋擺擺手閉上眼。她頓瞭頓,放下犀角梳替他按著太陽穴。

晚風將薄綃帷幕吹得鼓起,又放下,再鼓起。

“你不高興?”韋皋忽然問。

“沒有。”薛濤答。

“應該說,你今日特別的不高興。”

薛濤賠笑:“您在說什麼。”

“你說說。”

薛濤頓頓,如實道:“我有個好姊妹即將遠行;還有個好姊妹,我以為是好姊妹,結果人傢並沒把我當姊妹。”

韋皋哼一聲笑瞭:“什麼亂七八糟,好好說。”

薛濤隻得答:“前面說的是絳真,後面說的是鳳鳴。”

“鳳鳴?姓朱的?”韋皋道,“我記得,前日驃騎將軍跟我要個官奴婢,叫什麼朱鳳鳴。”

薛濤點頭:“就是她,她今日被納入將軍府,人人都被邀請去吃喜酒,但是沒有我。”

韋皋笑道:“也沒有請我。”

薛濤不禁一笑,忙斂色道:“節度使玩笑,這種小事,怎敢驚擾大駕。”

韋皋拍拍她的手:“好瞭。”

樂伎們是從霄娘的重新得勢上,看出“韋令孔雀”復寵如初的消息的。

玉梨院人事更迭,年紀大的樂伎被遣散,各奔前程,新的鮮嫩的面孔湧現,都是霄娘一手提拔的人。

絳真也即將離開樂營,看著薛濤為她添妝的首飾,堅決道:“這不行,太貴重瞭。”

薛濤將那彩梳寶鏡、玉搔頭、珊瑚步搖、珍珠冠、金銀琥珀臂釧、瓔珞項圈傾進寶鈿箱裡,微笑道:“最好的你留著,次好的用做盤纏,普通的拿去散給管事的樂官,臨走瞭,叫他們別為難你。”

絳真勉強笑道:“什麼時候你也長心瞭,倒為我操持。”又道,“看近來情形,節度使還是喜歡你,但這些貴重賞賜,你仍該給自己留著,將來無論如何都可傍身。”

薛濤笑道:“我那兒還多著呢,我圈在這裡,又沒有花錢的地方。”

絳真看向窗外,薛濤如今單獨住一庭院,就坐落在玉梨院西南角,和節度府內宅隻有一墻之隔。短短的女墻那頭是內宅花園,墻兩邊共用的事物很多,一段流水,一叢鉆壞墻沒來得及收拾的簞粉竹,半樹紫薇花。小婢子的風箏、手帕掉瞭,還有在墻那頭喊著要這邊找的。

“在那裡不是一樣嗎?”薛濤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差不多的。”

怎會差不多?不入內宅,妾身總難分明。絳真絞著手指,低頭嘆息。

薛濤撿起一面鎏金纏枝花菱花鏡:“這鏡子倒好看。”她仔細看上面的花紋,“側面還有字呢,‘光流素月,韶華常青,終古永固,瑩此心靈’,說得真好,適宜給新娘用。”她遞給她。

絳真接過道:“什麼‘終古永固、韶華常青”,哪有不老的人,不變的事?”

薛濤打她手:“明日合婚,還不說點吉利話?”

絳真臉紅道:“我這輩子的命,來西川也就壞到底瞭,還怕更壞嗎?”

唐制,婚禮在黃昏舉行。段文昌將祖宅借給他們,當庭設以青廬。

薛濤不巧要陪韋皋赴成都府尹之宴,結束匆匆趕來時,新人已入廬行禮。小樂伎和段傢婢子們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將果子、金錢撒入廬帳內,漫天亂喊:“夫登高堂,婦命延長!五男二女,奴婢成行!”

許桁生拱手答謝,絳真拿金縷扇緊緊遮住面孔,隻是低頭含笑。

拜堂後,薛濤上前替她合髻,除花卻扇。

禮畢大傢入席,幾位公子也帶瞭傢妓前來湊趣。酒半酣時,庭中忽然下瞭一陣急雨。

段文昌微笑道:“酒至微醺,商略黃昏雨。”

“這可預示新娘厲害,桁卿怕嗎?”公子們紛紛打趣。

一位傢妓忙站起來對住許桁生笑唱:“回波爾如栲栳,怕婦也是大好……”

眾人哄笑起來,許桁生也滿臉通紅地笑瞭。

賓主盡歡時,已月上中天,絳真將薛濤送到門口方回轉。

洞房所在的庭院種著一庭合歡,段宅業經百年,合歡樹也近百年,花一開熏紅如海。窗下有幾個調皮的奴子吃吃笑,被膳祖驅走。

紅燭燃燃下,許桁生隻管笑著看絳真,看得她低下頭咳嗽一聲,找話來說:“薛濤不知到牙城沒有。”

許桁生不答,仍然看著她。這嫵媚含羞的神情,令他想起六年前初次相遇時,她以梅花遮臉的羞澀模樣——一如他傢族中的那些閨秀。從他離傢,已經有很久沒見過姊妹們。

當時他就想,這樣的人就像幽蘭怎麼開在市井,怎麼在樂營生存?好在他終於把她救瞭出來。

繾綣之後,裴絳真枕在許桁生臂上輕問:“桁郎預備何時去長安?”

許桁生撫撫她的柔發微笑道:“盡快,我身無長物,即刻便可出發。”他望著窗外的星辰喜悅道,“正貫在都中,頗得太子賞識,我這次去,可以實地觀察東宮的建制。”

絳真微愣瞭愣:“你去長安,難道就為觀察東宮建制?”

“當然不是,還有興善寺,慈恩寺,乃至皇城,大明宮……”

“別說瞭。”

許桁生也微愣:“怎麼?”

“大丈夫怎能玩物喪志。”絳真說得很低聲,但枕席之間,許桁生還是聽見瞭。

“建築就是我的志趣所在,怎能說喪志?”許桁生問她。

絳真忙笑道:“隻怕你隻記得這個‘志’,便忘瞭大志。”

“什麼大志?”

“當然是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啊。”絳真睜大眼答。

許桁生笑瞭:“嗯,女夫子,有你我便做到一半,想必你很會‘修身齊傢’。”

絳真含笑道:“我一個女子,隻會相夫教子,助你一臂之力罷瞭。治國平天下的正途,還得你自己去走。”

她看向窗外的圓月,合歡花在月光裡做成剪影:“我也沒去過長安呢,我們一進國都,可先附在太學。常舉無非是明經、進士、明法、明字、明算,明經及第對你來說都太容易,又沒有實際用處,不用三年,你至少該登書判拔萃科,然後便進入正式仕途瞭。”

許桁生越聽越蹙眉,耐到絳真說完,喜宴上的歡樂、枕席間的親暖一時都冷卻,他脫口而出:“夫人打算得倒細致,可我性情簡傲,從不想什麼科舉入仕。”

絳真怔住,竟說不出話,許桁生也沉默下來。

紅燭綽約的光影裡,兩個年輕人一個想我已終身屬他,而他竟仍不肯上進,可見他心裡並不重我;一個想她洞房花燭夜還心念功名利祿,可見她並不喜歡我這個人。

竟都錯瞭麼?

長夜褪去,許桁生晨起櫛沐罷,鄭重對絳真一揖,道:“我此生隻想放誕山水之間,你若不嫌棄,明天清晨我們在合江園上船,一同從錦江前往長安。若嫌棄,娘子便重梳蟬鬢,選聘那高官之主吧,在下不耽誤娘子的前途。”

絳真一夜憂慮怔忡,柔腸百結,就是想不通。不料許桁生竟說出這樣無情的話,又羞又傷,當即滾下淚來,賭氣回身放下帷幔不理他。

許桁生在帳外默立半晌,猛然轉身走瞭。

絳真在窗裡坐到黃昏,心漸漸失瞭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