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合江園小酒樓上,武元衡與段文昌擁爐飲酒。
窗下的梅林已生瞭花苞,枝枝葉葉在風裡搖**。天氣濕冷,酒樓中客人不多,幾位商賈模樣的人正喝酒驅寒,卻不知身邊就坐著西川的新主。
“節度使相邀,不才十分惶恐。”段文昌拱手道。
武元衡看著這個瀟灑俊逸的年輕人,不由微微一笑:“我早就想找人聊聊,順便感受下蜀地的風物人情,小友不必自謙。”
小書僮給兩人倒酒,段文昌舉杯敬武元衡,兩人都一飲而盡。
閑聊瞭些郡望、傢族等話,又談兩句長安時事,武元衡開始問:“我來西川後閉門不出,官員們都怎麼說?”
段文昌想想道:“我本就隻是個九品校書郎,況且西川動亂,還在停職中,因此,並無機會聽到什麼。”
武元衡哦瞭一聲。段文昌卻繼續道:“但我想,議論永遠隻是議論,關鍵在於事情的走向究竟如何。現在必定有人為您鳴不平,也有人等著看笑話,有人說您懦弱,也有人贊您高明。”
武元衡笑瞭:“那你以為呢?”
“我以為您做的對。高崇文掃平西川,大大立瞭朝廷之威,正是居功自傲的時候。他有意賴在蜀地養兵,您若急著針鋒相對,就算鬧不出大亂子,也會讓聖上為難。偏向武將,於理不合,偏向您,卻寒瞭將士的心。”段文昌立刻說。
“那就讓他一直在西川盤踞下去?”武元衡笑問。
“怎麼可能?您不會,聖上也不會。打這場仗,不就為瞭削藩嗎?聖上怎會讓高崇文成為第二個韋皋?他的能力,又不夠做韋太師。您避他數月,已經給足他面子,名不正則言不順,我想他現在已然開始心慌瞭。”段文昌說得高興,繼續說下去,“當務之急,是在合適的地方給高崇文一個實職,讓他效力去,而不是召他回長安。”
武元衡放聲笑瞭,段文昌感到自己有些失言,忙收住話頭。
“後生可畏啊!”武元衡道。
“節度使見笑瞭。”段文昌拱手說。他不知道,武元衡早在幾日前就已奏請聖上,讓高崇文以使相職出鎮邠州,廣修戰備,一邊養兵一邊守土。
武元衡滿意地舉杯飲酒,不再談政事,轉說風雅,議論詩歌。段文昌妙語連珠,兩人談得甚歡。
“那日不才鬥膽請令愛轉交的詩,您覺得如何?”見武元衡喜悅,段文昌才謹慎地把話題引到薛濤身上來。
“薛濤,就是那位‘韋令孔雀’?”武元衡微笑問。
段文昌道:“是的。”
“我在長安時早有耳聞,但想女子以詩受寵,無非善用風月辭藻媚人罷瞭,沒想到她竟能作這樣的詩,不卑不亢。‘卓氏文君稱士女,錦江玉壘獻山川’,如果西川的官員有一半像她寫得這樣歡迎我,我就輕松多瞭。”武元衡喟嘆。
段文昌忙抱拳道:“節度使放心,至少有一大半官員在期待您整理西川。高將軍實不知州縣之政,財稅、農事、商事、水利,今年都亂套瞭。”
“好,薛濤是故府賓伎,我入節度府後見瞭她,要謝她這首詩。”武元衡幽默地說。
“薛濤不敢要邀節度使的謝,但求您將她從松州召回。”段文昌道。
武元衡有些意外,隨即笑道,“斯文難得,這點事我還辦得到,就叫她回成都吧。”
段文昌松瞭口氣。
天又冷瞭些。段宅玉燭光下,段文昌正打包行李。他解開一隻淺綠菱花紋包袱,裡面是一件嶄新的蜀錦石榴紅裙。門外小僮報夫人到,他忙將包袱合上。
段文昌守寡已久的伯母走進來,對他慈和一笑。
“伯母。”段文昌深深一揖。
伯母的眼光流過那些箱籠包袱,不動聲色問:“墨郎又要出遠門?”
“嗯,去松州。”
“找那位女才子?”
段文昌忍不住微笑:“是,我先去告訴她不日就能回成都。”
伯母理理素錦披帛,低頭說:“男人年輕時迷戀愛情,等到瞭中年,又發現功名更重要。”
“您說什麼?”
伯母抬起頭:“你曾曾祖父在你這個年紀已經統領萬軍,跟隨太宗李世民立下汗馬功勞。有次征戰,他不慎被圍,腿上又中瞭箭,為安軍心,他竟然忍痛不言,直到突圍成功。”
“我兒時就聽過這個故事,至少一千遍。”段文昌笑說。
“但你沒聽懂。”伯母一向如觀音般柔和的面龐忽變得冷硬肅穆,“因為他,段氏子孫才能榮登天子堂中。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名將李靖的傢廟,五十年前就做瞭楊國忠的馬廄!段氏的傢廟呢?是誰在延續香火?是你的叔伯和兄弟們。”
伯母的聲音高而冷冽:“而你,輔國大將軍段志玄的曾孫,享受瞭宗族的蔭蔽,卻隻想逃離宗族的控制,你為段氏做過什麼?”
段文昌張張嘴又閉上,復啟口道:“我想憑借自身才幹施展抱負,而不是按叔伯的安排,在長安做個閑官。”
“你的確有才,連武節度使都激賞你的才幹。前日他又召你入武宅用茶,都跟你說瞭什麼?”
“閑談而已。”段文昌遲疑,他也有些奇怪。
“節度使竟沒問你什麼?”伯母冷冷道。
“問我……”段文昌頓住。武元衡問他王維與陶淵明的共通之處,問他劍南蒙頂石花與東川神泉哪種茶好,還問他,可曾婚配。
伯母從廣袖中拿出一封傢信:“這是你三叔的信,長安你三嬸母與武節度使夫人甚是交好,夫人身體嬌貴,唯有一女,隨父來瞭成都。她近來常向你嬸母打聽你,那是大唐宰相、西川節度使傢,做到這步……”
“您別說瞭。”段文昌心中吃驚。
伯母苦笑:“你來蜀地日久,我可曾幹涉過你?可曾不尊重你的選擇?但現在,”她指著他的素服,“你身背偽官之嫌,若無武節度使的襄助,你預備將這不明不白的一筆替段氏寫入青史嗎?”
段文昌震動:“武節度使定會替我們這些西川官員平反昭雪。”
伯母冷笑:“哦,那你拒絕他的女兒讓他蒙羞試試。他隻要什麼都不做,就夠讓段氏傢門被辱,讓你永遠背負污名。”
“不,武節度使不是這樣的人。”段文昌斷然說。
“那你是預備娶那女才子薛濤?”伯母苦笑。
段文昌不答。
“我見過她,她的確很好,骨相清正,絕非俗輩。但是,”伯母的聲音有些疲憊,“她是個樂伎便罷瞭,還是個聲名遠播的樂伎,‘韋令孔雀’,韋太師的禁臠。你若真娶瞭她,哪怕隻是納她為妾,段氏六百年的清譽都會被你毀盡。瞧,多**的故事,多喜聞樂見的桃色傳聞。墨郎啊,”伯母沉痛地長長喟嘆,“面對祖先,你真能這樣做嗎?”
伯母六幅銀灰底寶相方紋的長長裙裾在段文昌眼下迤邐而去,留下他呆立在堂中,如泥雕木塑。
長安很快傳來命高崇文出鎮邠州的詔書。邠州離長安不遠,可見君王的信任,糧草又豐足,是養兵的好地方。高崇文滿意受命,雖舍不得成都,也遷延不瞭幾日瞭。
武元衡開始在武宅大宴賓客,接見官員使節。
時近十二月,武宅梅花盛開,香雪海一般。庭中焚著銀炭,錦帷隔絕冷風,官員們在花下飲酒、談笑。
有人趁機向武元衡進言獻策,以便提早給新節度使留下好印象。
武元衡意態蕭閑,道:“今日傢宴,隻論詩酒,不談國事。”
婢子們奉上長安名酒郎官清、凝露漿,酒過三巡,武元衡眼中也有瞭微醺的酒意。他微笑說:“大丈夫,修身、齊傢、治國、平天下,諸位都做到瞭。”
官員們忙稱不敢當。
武元衡又看向默然獨坐的段文昌,繼續道:“唯有我這位小友,傢還沒有,如何談得上‘齊傢’。”
段文昌一怔,忙起身恭立。武元衡看著他微笑:“今日,老友便替你做個媒罷。”
這時中堂版門大開,一扇極高闊的花鳥屏風樹在堂內,擋住視線。三名粉雕玉琢的嬌憨小婢從屏風後閃出,迤邐下階,笑嘻嘻看著段文昌。
官員們頓知節度使的意思,竟要招段文昌為東床快婿。這可是不得瞭的大喜事,不得瞭的佳話,眾人全都鼓掌叫好起來。
段文昌僵立,看到武節度使對他露出長輩的和藹微笑:“去吧。”
段文昌仿佛聽見自己鼓起勇氣斷然道:“多謝節度使美意,但下官,下官已心有所屬。”
燭光花氣朦朧中,一位同僚猛推他的肩膀:“段卿還不快去?這真是天大的福氣啊!”
段文昌驚醒,武元衡還在前面和藹地看著他。眾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他身上,流露出笑意,或艷羨。
他沉重地,慢慢走到庭間,走向中堂。三個婢子嬉笑迎向他,每人手中各牽著一線紅絲。
“請郎君選一條。”“這三根紅線分別系在我傢三位小姐的手腕上,”“您選著哪條,哪位小姐便是您的佳人。”
三個婢子黃鶯兒一樣嬌聲嚦嚦,爭著說。
武元衡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含笑道:“請吧,佳婿。”
眾人更加喧鬧起來。段文昌伸出手,恍惚瞭一下,其中一個最美貌的婢子忽然把自己手內的紅絲往他手中一塞,轉頭笑著跑瞭。庭中、堂內頓時都爆發出一陣大笑。
段文昌牽著那紅絲,感到它的另一頭的力量。他身不由己般走向屏風,聞到濃烈的脂粉香氣,聽到窸窣的衣裙摩擦聲和環珮的叮咚。
堂中金塗銀枝燭煌煌照耀下,武德柔高髻麗妝,環佩生輝,仿若紅日芙蕖般款款走出。
“段郎。”她低聲說。
庭中和屏風後又是一陣大笑。
武德柔居然一陣飛紅上臉,用翠羽扇掩住面孔,跺腳逃回屏風內。段文昌不由也被她牽進去,廣庭間射來的視線和喧囂被擋住,原先立在堂屋內的女眷、婢子們立時大笑一擁而散。
段文昌垂頭向對面微微一揖。
“段郎在想什麼?”
段文昌抬起臉,屏風遮擋出一個噴香的,無人的角落。美而嬌的少女,飛紅的臉頰旁開著大朵繁花。發髻上的繁花直延續到屏風上,牡丹,梔子,紫薇,翠鳥,喜鵲,白頭翁,枝枝葉葉花花瓣瓣無限蔓延,透著外庭上百燈燭的光點,織成一張星輝斑斕的大網,籠罩瞭他。
屏風外,官員同僚們擊掌大笑,有人奪過樂師的琵琶、羯鼓咚咚演奏,有人起身舞蹈。
“我是武德柔,字麗卿,你呢?”喧囂裡,少女再次啟口,他幾乎聞到她口齒間的甜香。
武德柔,麗卿。段文昌忽然想到薛濤,字洪度。洪度,他曾多少次在心中低吟這兩個字。
洪度,比起麗卿,似乎註定是與眾不同的。它幾乎不像一個女子該有的名字,仿佛預示著大波瀾,大跋涉,和大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