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衡的旌節抵達成都時,滔滔錦江岸上,隻有零星幾位文官迎接。
到瞭節度府,燈火輝煌,堂中正大排筵宴。酒席早開瞭,許多武將已喝得酩酊大醉。
“武相國來瞭。快請。”高崇文穿著前虎後鷹的將軍繡袍,腰佩蹀躞七事,斜靠在主位上招呼。
武元衡四十許年紀,面如冠玉,文雅頎長,著紫袍、戴進賢冠,慢慢走進大堂。
“高將軍。”他拱手道。
高崇文指指丹墀下的客位:“相國坐,喝酒,喝酒。”
隨行的長安官員蹙眉面面相覷,武元衡卻平靜地依言坐下。
待眾人坐定,高崇文便道:“不瞞相國,我早跟西川監軍使說瞭,我說,我高崇文不過是河朔一名小卒,不知怎麼走起狗屎運,立瞭戰功,坐到這個位子來瞭。西川嘛,天府之國,還是什麼‘宰相回翔之地’,我咋好意思一直待著呢?”
高崇文喝口酒,咂咂嘴:“我就叫監軍給我上書皇帝,說蜀中太安逸,臣實在閑得難受,快叫臣前往邊疆浴血奮戰去,這不,皇帝聽瞭我的話,就把你叫來瞭。”
武元衡微微蹙眉,卻沒說話。
“你說我說的是不是實話,白監軍?”高崇文問座下。
白監軍比韋皋在時更老鈍,顫巍巍起來答:“很是,很是。”
眾人大笑。
武元衡沉默地坐著,他帶來的優雅的文官、書僮、仆從也一樣沉默。這樣的沉默似乎生出某種莊嚴,讓笑鬧的人漸漸靜下來,堂中隻剩下幾句零星醉語。
高崇文無趣,乜斜瞭眼不高興道:“怎麼不勸武相國酒?”
階下一位喝得大醉的武官馬上趔趄上前,持壺給武元衡滿上,豪聲道:“武相國,請。”
武元衡端起金邊白玉杯,微笑道:“劍南燒春。”
“來。”高崇文把酒往喉嚨裡一倒,朝武元衡亮出杯底,眾軍官轟然喝彩。
武元衡緩緩飲瞭一口,淡然道:“豈無成都酒,憂國隻細傾。”
這是杜甫的詩,高崇文沒聽懂:“他說啥?”
另一個酩酊大醉的從事揮手說:“高將軍海量,武相國也該換大杯才是,不要唧唧噥噥的。咱們武人不懂這個,真情都是從酒裡喝出來。”
武元衡仍然淡淡的。那從事不禁惱怒,直接端著隻三彩大觥潑潑灑灑逼上前,幾乎舉到武元衡臉上:“相國,我也敬你一杯。”
武元衡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相國,我敬你一杯。”
武元衡仍然優雅而淡漠,不置一詞。
那從事本性狂妄,不禁一股火氣和著酒氣湧上來,忘瞭高低,竟抬手將那大觥舉到武元衡頭頂,嘩得澆瞭下去。
眾人驚瞭,連高崇文都愣怔一下,說:“這狗奴。”又掩飾笑道,“哈哈哈,酒桌上無上下,無上下,哈哈哈!”
隻有幾個人跟著哈哈兩聲。那畢竟是大唐的宰相,天子親封的西川節度使,官員們安靜得詭異,舞蹈、勸酒的樂伎都愣在當場。
武元衡在眾人眼光中緩緩立起,酒液順著他的鬢角瀝瀝流下,濕瞭紫色袍衫,他振振衣裾,面平如水地走瞭出去。
堂內依然寂靜,那從事似乎酒方醒瞭,有點不敢信自己剛才幹瞭什麼。
高崇文揮揮手大喝一聲:“叉下去領杖。”他舉起杯又放下,氣道,“今日就散瞭,好不掃興!”
那從事被軍健拖走,眾人訕訕的,既不敢勸,也不敢走。
正尷尬間,卻見武元衡重換瞭一襲深紫襴袍,又緩緩走回大堂來,仍舊入座。
“蜀酒濃無敵,江魚美可求。”他微笑著,似乎是對眾人,又似乎是對案上的酒肴,“蜀地盡管富庶,也不要浪費,來。”他對高崇文舉舉酒杯,飲瞭一口,又拿起筷子。
“哈哈哈,”高崇文尷尬地笑說,“相國好酒量,好酒量。那大傢繼續喝,吃,相國這個朋友,我交瞭。”
“高崇文是什麼東西,阿耶就盡他撒野嗎?”
武元衡剛踏入庭中,一個火紅的身影就從堂內沖出來。
不用看他就知道,這是三女兒武德柔。她小字麗卿,是武元衡唯一的嫡女。
“好我的女郎,你又胡鬧瞭。”一個衣飾貴重的中年婦人也匆匆從堂內跑出來,把披風披到武德柔肩上。
“傅姆別打岔,我還要問,父親您是聖上親授的西川節度使,為何不入主節度府,卻躲在自傢舊宅裡?”武德柔高聲問。
堂內窗下傳來一陣笑聲,還有環珮的叮當,是姐姐們。武德柔朝燈光處瞪瞭一眼,繼續氣鼓鼓地看著武元衡。
武元衡微笑道:“你急什麼。”說著抬腳上階。
“哎,”武德柔還要追上去問,被她的傅姆死勁扯住。
“一兩個月而已,我還等得瞭。”武元衡自言自語般地說。
段文昌攜著薛濤的詩箋回到成都,聽說武元衡已經上任,連忙前往拜謁。
不料武元衡避居武氏在成都的宅邸,閉門不出,拒不見客。高崇文繼續在節度府理事,新舊兩位節度使互相也不見面,也不交接政務,倒像在較著勁。
時已元和二年十月,又等瞭一個月,仍是這樣。段文昌心內焦灼,卻無法可想。
到瞭十一月初五這天,段文昌陪伯母往大慈寺聽經上香。臺上高僧剛講到鹿女為國王生下五百太子,最後全都出傢成佛,忽然一個嬌脆的女聲插嘴道:“這變文故事什麼時候講完?我還等著看雜耍呢。”
眾人側目,段文昌不由也看去,卻是個衣飾華麗,容貌灼若芙蕖的少女。
伯母低聲微笑道:“那是新節度使傢的孩子。”
“哦。”
高僧繼續談講,段文昌忽然問:“是新節度使武元衡的女兒?”
伯母詫異:“你這孩子,可惜武節度使不肯見客。你不知道,你三叔叔早就寫信托他幫你……”
“不看瞭,”眾目睽睽下,武德柔立起身便走,“悶氣死瞭。”身後婢子仆從連忙跟上。
段文昌站起追過去。
“武女史請留步。”
大雄寶殿深遠的出簷下,武德柔站住回頭:“你叫我?”
她的傅姆忙擋到她身前,肅臉道:“誰傢郎君,竟敢在我們跟前無禮?!”
段文昌上前一揖:“臨淄段文昌,有擾瞭。”
武德柔看著他,段文昌抬臉時兩人恰好對視,他連忙垂下眼。
武德柔拿翠羽繡扇半掩住臉龐,上下看看他,噗嗤笑瞭。
段文昌垂目誠懇道:“本不該打擾女史,實在是有件急事,需求見武節度使。”
武德柔放下羽扇:“哦,找我阿耶的,他近來不見客,誰也不見。”
段文昌躊躇道:“我知道,那麼,多有得罪,能否煩請女史為我轉交一封信?”他從懷內掏出一隻泥金信封。
“胡說。”武德柔的傅姆先急瞭,“你也是世傢子弟,怎能如此恬不知恥……”
“得瞭姆姆,”武德柔打斷說,“我看看是什麼。”
傅姆隻得接過信封,卻打開自己先看。
“什麼東西。”她嫌棄地翻看那筋紋錯雜的黃麻紙箋。
“您又不識字。”武德柔奪過紙箋。傅姆不甘,隻得恨恨盯著段文昌。
“哦,真是給我父親的信。”武德柔似乎有些失望地說,“卓氏長卿稱士女,錦江玉壘獻山川。詩倒真不錯,字也好,薛濤,是你的朋友嗎?想求我阿耶給他官做嗎?”
段文昌一揖:“您隻需把它交給令尊便好。”
“好吧。”武德柔揚眉笑笑。
段文昌意外之喜:“多謝女史!”又做一揖,“真不知如何答謝!”
武德柔舉起翠羽繡扇,掩住光艷如曉日芙蓉的粉面:“我才不稀罕你的謝禮。”
段文昌不禁微微一笑,武德柔忽然整容斂色:“大庭廣眾,這樣對面站著,你就不怕玷污別人清譽嗎?”
段文昌一怔,立刻揖道:“多謝,段文昌就此別過。”說完回身便走。
武德柔也昂頭扭身走開,卻有一絲笑容,在那張塗著鵝黃、點著面靨的明媚小臉上逐漸漾開。
馬車內,傅姆不屑道:“臨淄段氏,如今算不得什麼高門。”
武德柔不滿道:“段氏從漢代就是國之棟梁,又是我朝的開國元勛,真正的世傢。”
傅姆虎下臉:“小孩子傢,不可亂動腦筋。你的婚事,相國早有數,夫人舍不得你,定會把你嫁回長安去。”
武德柔不屑地瞪她一眼:“誰管得瞭我?我早不是小孩子瞭。”
傅姆氣哼哼不說話。
武德柔坐瞭一會,窗外琳瑯的街市絲毫沒有入她的眼,她又含笑問傅姆:“那段氏郎君,您看如何?”
傅姆瞪她一眼,武德柔的笑靨更深瞭:“多英俊的人啊,又瀟灑,又穩重,比長安五陵弟子強多瞭。”
傅姆發急:“他還穿著白衣呢。”
“就是這樣我才喜歡。”武德柔高聲,“那臨淄段氏哪裡少瞭蔭封?一定是他志氣高,不肯蒙蔭,要靠自身才學入仕。來求見父親的多瞭,哪個不是為自己?他卻為朋友,一個字也沒提自己,可見重情重義,這樣的男兒哪裡找?”
傅姆氣得有點哆嗦:“我管不瞭你瞭,讓我回長安找夫人告老還鄉去。”
“您老是這麼說。”武德柔瞥她一眼,忽然又將她一摟,“好姆姆,你告老還鄉,我可怎麼辦呢?誰給我梳頭、化妝?”她眨眨水光瀲灩的大眼睛,噘起紅潤的小嘴。
她知道,隻要她擺出這個樣子,沒有人不軟化的。
果然傅姆松口氣說:“那你要聽話。”
“聽,聽,怎麼不聽?”武德柔把手拿回來,“快到傢瞭吧?我先要喝點白露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