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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脫樊籠(2)

滿堂官員直忙到上燈,方各自返傢。紫緋青碧的官服散去,大堂更顯得空**灰暗。

武元衡在燭下又看瞭半個時辰公文,方端起茶盞。他從長安帶來的幕僚不禁嘆息道:“相國辛苦,這西川真是是非之地啊。”

武元衡笑瞭:“你們都累瞭,回去歇著吧,我一個人再坐一會。”

諸人退出,薛濤正欲跟著走,卻被武元衡叫住:“對瞭,我有幾句話問你。”

薛濤忙回來,叉手立在他面前。

武元衡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兩眼道:“你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著韋太師?”

薛濤微微一禮:“貞元十三年。”

“哦。”武元衡點頭,“有十年瞭。”

“嗯。”

“你必定經歷瞭無數早會,今日的早會如何?”

薛濤躊躇,武元衡微笑道:“但說無妨。”

薛濤便坦白說:“我有些不解,節度使頭一次集結官員早會,不先立威,怎麼說起李錡?而且,”她猶豫瞭一下,還是直言道,“而且初次見到將軍們,正是施恩招攬之時,您卻削減軍備,使人含怨,將來,該如何控制他們呢?”

一絲贊賞的神色從武元衡面上一閃而過,他含笑答道:“韋太師服南詔,摧吐蕃,有不世功績。他待軍甚厚,西川將士至今依戀舊主,我都知道。但時移事易,現在的西川才經戰亂,滿目瘡痍,百廢待興,我不削減軍備,如何與民生息?”

薛濤不能答。

“三川頓使氣象清,賣刀買犢消憂患,”武元衡吟瞭一句自己的詩,“好在韋太師平瞭吐蕃,我有緩和各方矛盾的時間,不然,這個局就難破瞭。”

薛濤聽瞭道:“您愛護西川百姓,令人欽佩,但削減軍備也不急在今日啊。邊防依然要守,若與將軍們不和,豈不危險。”

武元衡一笑:“前日我已收到聖上的密詔,意在把諸藩鎮節度使的軍權下放,交給各州刺史。等這封詔書大告天下,藩鎮軍閥便自然消解瞭。當然,在今日的大唐,這項政策在許多地方還行不通。”

薛濤震驚,沉默一會低聲說:“但您想讓它在西川行得通,所以您將得罪人的事先做瞭,好讓各州刺史們有餘地去籠絡軍人,保證蜀地和平。”

武元衡點頭,不禁再次打量薛濤。她纖細修長,美貌已被邊地風日侵蝕而顯出一絲憔悴,但整個人並不給人柔弱之感,而是堅韌優雅,一雙美目十分明亮。

面對他的目光,薛濤並不局促,依舊坦然。

“您就一點都不在乎軍權嗎?”半晌,她還是忍不住問。有瞭軍權,就能盤踞西川,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自由。

武元衡不禁笑瞭,幽默道:“我隻願農有耕,商有利,壯有所用,老有所終,鰥寡孤獨皆有所養。”

薛濤不由也笑瞭,上前為武元衡煎茶。一時茶熟,武元衡便賜坐,讓她同飲。

薛濤謝座,武元衡飲著茶湯閑淡道:“我年輕時,先做過鄜坊節度使、河東節度使的幕僚,第一任實職,是華原縣令。”

“哦?”薛濤微笑。

武元衡繼續道:“當時有個鎮軍督將恃恩矜功,要在我治下截河為湖,廣修庭園。我當然不許,因為截河易生水患,況且良田千傾化作湖澤,豈不可惜?然而督將跋扈,竟私自叫軍健把河截瞭,結果秋來大汛,庭院未成,倒傷人傷畜數百。我氣得稱病辭官,一二年間,都沉浮宴詠,不理世事。”他擺擺手低頭飲茶。

薛濤默然,有些欽佩和感動。武節度使與韋太師不同,韋皋是劃地而治,隻要一方民富兵強,用武力守衛瞭大唐西南;而他則是儒傢風范,追求江山一統,萬民平安。

她不知道誰的理念更勝一籌,半晌輕嘆道:“節度使仁者愛人,令人欽佩,希望真有一天,大唐不再同室操戈。”

“大唐不能再同室操戈。”武元衡聲音忽然高瞭。他舉目嘆息,看向幽暗的大堂深處,“藩鎮不除,還會有第二個安祿山,再這樣下去,軍閥混戰,朝廷軟弱,朋黨之爭漸起,大唐中興之夢,就真的隻能是夢瞭。”

薛濤不禁問:“藩鎮真能消除嗎?”她兩三歲時就經歷朱泚之亂,德宗身為天子,竟被驅逐到奉天。到瞭十來歲時,淮西節鎮叛亂,朝廷又無可奈何。

“能。”武元衡平和而堅決地說。

薛濤點點頭,有些歡欣鼓舞:“天下太平,那最好不過。再也不會有劉辟反叛這類事發生,人們再不必陷於戰火,將士再不必無謂地流血犧牲。”

武元衡微笑,薛濤忽想起來問:“那您到底準備怎麼回復聖上?關於李錡。”

武元衡從案上拿過一頁信箋,提筆蘸墨,迅速走筆寫下:

“陛下初即政,錡求朝得朝,求止得止,可否在錡,將何以令四海?臣以為,必當逐之,以告天下!”

薛濤在旁看著,武元衡筆下如有風雷湧動,鏗鏘峻激,力透紙背。她不禁想,原來在這副溫雅優容的外表下,藏著一顆金剛守則的心啊!

茶已飲畢,武元衡起身,薛濤隨行至大堂外。

冷雨停瞭,有風南來,昏暗的天邊竟泛起一線紅霞。空氣極其清新。

“明日是個好天氣。”薛濤微笑深深呼吸,用手壓住被風吹得飛揚的鬢發。

武元衡點頭,又走瞭兩步,想起來道:“你剛才說得關於削減軍費的話,倒和我那小婿很像。”

“您的貴婿?”薛濤不禁笑瞭,紅色裙裾掃**著玉階,“不知是哪傢俊彥?”

“臨淄段文昌。”武元衡說,“你的詩不就是他送來給我的嗎?想必你們十分相熟。他年前往登封上任瞭。”

薛濤心內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是的,節度使。”她有些恍惚地說,“十分相熟。”

成都春深時,長安傳來消息。聖上依武元衡之言,派神策軍驅逐李錡。李錡果然不敢應戰,倉皇逃回軍府。

朝廷進一步褫奪李錡兵權,另封李元素為新的鎮海節度使。李錡豈肯罷休,立即密令殺掉不服從自己的屬下和將軍,舉兵反唐。

然而他才能平庸,部隊又多由亡命群盜組成,這次叛變不過一個月便被朝廷平息瞭。李錡雖貴為宗室,仍然被處以極刑。

年輕的天子繼西川之戰後,再一次震懾瞭諸位藩鎮。

為表對武元衡的感謝,天子派人送來春衣、香藥與京城土物,並親自寫信道:請武節度使善自保重,因為不久的將來,大唐還需要您這位宰相。

“相國深謀遠慮,李錡之事解決得漂亮。”武元衡從長安帶來的幕僚說,“現在西川政局也初具氣象,您可以歇口氣瞭。”

武元衡從公文堆裡抬起頭,微笑說:“成都風物頗美,咱們卻將這春天白白過瞭。明日也到聞名的合江園或摩訶池走走。”

說完指指在旁整理文牘的薛濤:“叫她給咱們帶路。”

薛濤和諸人都笑瞭。

長安幕僚又道:“按西川的規矩,新任節度使該新建些湖池園亭,令士紳仕女遊玩,點綴盛世太平。咱們難道不從俗嗎?”

武元衡便問薛濤:“還有這個規矩?”

薛濤微笑答:“韋太師在時,確曾引水入城,名解玉溪;又在檢江、郫江匯合處修築合江亭,與郫江北岸的張儀樓、散花樓相望成美。其實也不獨西川,各地官員上任,都喜歡修建些園林樓閣的。”

武元衡見她笑容下流露傷感,心中感慨,點頭道:“韋太師開鑿解玉溪,是為瞭平衡成都城南城北的用水問題,並不單為治建園林。他確是個百年難遇的英才。”

薛濤低頭一禮。

幕僚笑道:“那我們究竟何時破土動工?連劉辟那狂憨小兒,還在摩訶池畔建瞭高樓。”

武元衡微笑:“唔!那我們也不能落於人後。”

過瞭兩日,薛濤在玉梨院窗下寫字。正是梨花飄落的季節,那月光一樣明潔的花瓣四處紛飛。因無人打掃,落花把臺階都埋住瞭。

版門開處,踢踢踏踏,正是小蠻回來,懷裡抱著一大束梨花。

“癡兒!那花都敗瞭,折回來有什麼用?”薛濤邊寫邊說。

“我看你有好些花兒朵兒粘的紙箋,真真好看,我也想弄著玩。”小蠻說著,跑過來把花束一股腦丟在桌上。許多花瓣紛紛彈到薛濤正在書寫的玉版箋上。

薛濤忙吹開它們,以免染壞字跡。小蠻在旁盯著她看,春光裡,不過兩三月光景,這位薛阿姊就又變回個成都人瞭。臉上手上的凍傷褪去,石榴紅裙映襯下肌膚瑩潔,青絲高挽如雲,一舉一動,都說不出的合適好看。

小蠻嘆口氣,拿出銅鏡照照自己,不高興說:“比下去瞭。”

薛濤抬頭看見她正對住鏡子做出喜、惱、噘嘴的表情,忍不住笑瞭。

小蠻更沮喪:“方才我還給那小樂伎誇口,說我比你年輕七八歲,當然比你好看。”

薛濤有些急:“我哪兒比你大七八歲?”但想想,自己已經二十七瞭,小蠻算的沒錯,便一笑瞭之。

小蠻翻翻薛濤案頭的書信,“噢,段文昌,阿姊的季郎來信瞭?”

“嗯,”薛濤點點頭微笑道,“不過他可不是我的季郎。人傢已經結婚瞭。”

小蠻瞪眼:“那你還給他回信?這等負心漢,就該千刀萬剮!”

薛濤噗嗤笑瞭,便逗她:“依你說,我該上登封去,揪著他的脖領子問他,為何拋下我?”

小蠻眨眨眼呆呆的,薛濤笑道:“我做不出這樣的事,也沒這樣的道理。”說著,她收起筆墨,忽想起來問小蠻:“你剛說和小樂伎說話,那她沒讓你傳什麼事?”

小蠻一拍頭:“是瞭,我差點忘瞭,阿錦說節度使新建瞭個西亭,請阿姊一同遊賞去。”

薛濤忙站起來:“你真會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