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濤趕到西亭時,官員幕僚們已經到瞭,都望著那亭。
原來它就建在節度府的花園裡。
薛濤過去向武元衡一禮。武元衡笑問:“此亭如何?我看很有野趣。”
薛濤看著,一個茅草亭子,二十來根木柱加一堆草搭起來的,確實很有野趣——怪不得兩天就造好瞭。
正是春深時候,節度府內名花盛開,尤其是牡丹,姚黃魏紫,玉笑珠香,蜂飛蝶舞,一派富貴風流,這茅草亭子橫在花間……
“倒是……別有一番氣象。”薛濤笑著說。
武元衡叫諸人入座,奴子就在草亭中鋪設幾案酒肴。
春光絢爛,他叫書僮給諸人都倒上郎官清,笑道:“這是天子派人送來的宮中佳釀,囑咐我分與諸君品嘗。”
官員們忙都謝恩。
“從我入蜀以來,公務繁重,諸位都辛苦瞭,今日賞花之筵,我們不醉不歸。”說著,便叫起樂。
花間響起悠揚的笛音,然後由輕到重,羯鼓慢慢奏起,越來越歡悅美妙。踏著羯鼓聲,幾位修長潔白的樂伎裊裊出現,流睨轉盼,舞姿婉若遊龍。
“《霓裳羽衣曲》!”薛濤贊嘆,“現在還有人跳這個舞,還跳得這樣好!”
武元衡一襲玉色襴袍,微笑看著,手指在膝上敲著鼓點。
長安來的幕僚對薛濤低聲笑道:“這樂師、舞姬,都是相國府上的。”
薛濤微笑點頭,“真的很美。相國也很懂音樂呢。”
“那是自然。我們相國的人物、才情,在整個大唐都首屈一指。當年奉德宗山陵,就以他為儀仗使,供四海觀瞻。”幕僚得意地說。
正說著,一個小書僮捧瞭封信過來。幕僚接過一看,低聲對武元衡道:“相國,永州司馬柳宗元回信瞭。”
武元衡點頭接過,看那信紙上寫的:
“上西川武元衡相公謝撫問啟:相公以含弘光大之德,廣博淵泉之量,不遺垢污,先賜榮示。捧讀流涕,以懼以悲……”
武元衡道:“這年輕人,太言重。”遂叮囑幕僚,將聖上親賜的春衣、香藥、長安土物等整理一份給柳宗元,再給被貶朗州的劉禹錫也寄一份。幕僚領命。
“柳宗元體弱,再挑些西川產的滋補藥材給他帶上吧。”武元衡補充。
席上的一位西川官員便笑道:“原來節度使與永貞年間的‘二王八司馬’走得甚近。”
長安來的幕僚忙說:“相國怎會跟他們一黨?這些人還有什麼前途?相國隻是憐恤他們!”
武元衡微笑道:“年輕人做事不成熟,已經受到瞭懲罰。劉禹錫柳宗元這兩人,既有天賦才情,又有濟世志向。現在聖上不用他們,但總有一天還會用到。我曾忝居宰相之位,就當替聖上照顧後進吧。”
這話仁和坦**,方才說話的西川官員不禁愧怍地立起來,向武節度使敬酒。
薛濤心中生出一股溫暖的敬意。
一時霓裳舞畢,有人將南詔孔雀領來。薛濤回成都後,數次想到它,但一直沒有去看它。今日一見,孔雀似乎也憔悴瞭一些,拖著長尾慢慢地走到牡丹花叢中間。
眾人鼓掌喝彩起來,那孔雀感到久違的振奮,對著滿園春色抖抖羽毛,張開瞭翠屏。頓時,名花貴鳥,輝映交光,那畫面竟一如當年的華艷。
有西川官員撫今追昔,看著南詔孔雀,又看看薛濤,不禁嘆道:“‘孔雀’倒都在此,隻是換瞭人間。”
“是啊,當年韋太師在時,西川是何等富庶榮耀……”
薛濤低頭,兀自頻頻飲酒。
座上忽然響起鼓掌聲,薛濤抬頭,卻是武元衡。他微笑道:“拿紙筆來,這隻孔雀很妙,動瞭我的詩興。”
幾個文官幕僚也笑附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薛濤看武元衡詩題寫得是:
四川使宅有韋令公時孔雀存焉暇日與諸公同玩座中兼故府賓伎興嗟久之因賦此詩用廣其意
故府賓伎,正是指自己瞭。薛濤想著,看武元衡繼續寫道:
荀令昔居此,故巢留越禽。
動搖金翠尾,飛舞碧桐陰。
上客徹瑤瑟,美人傷蕙心。
會因南國使,得放海雲深。
武元衡寫完,看著薛濤微微一笑。
“會因南國使,得放海雲深”,薛濤在心內默默念著。抬頭看
孔雀,還在展示它美麗的羽毛。那她自己呢?“韋令孔雀”,是否要和南詔孔雀一樣,作為韋皋的遺產在一屆屆節度使手中流轉下去?
諸官員約束良久,這次放開,直飲到花梢月上,才各自歸傢。
武元衡還要往大堂處理公文。薛濤默然跟在後面,走過牡丹亭,芍藥圃,到瞭芙蓉浦,終於忍不住上前攔住他:“武相國!”
武元衡停下。幕僚書僮們詫異地面面相覷。
薛濤直接大拜道:“相國廣博仁和,連聖上貶棄的官員都不吝撫慰。我……婢子荒野蕪草,也想分得春暉之萬一。婢子懇求相國,讓我脫離樂籍。”
武元衡見她辭色懇切,還以為是什麼大事,聽她說完,微微一笑道:“哦,舉手之勞。其實我也想過,隻是西川事物頭緒繁多,就忘瞭。”
薛濤微愣:“您同意瞭?”
“現在你就不再是西川樂伎瞭。”
薛濤抬起頭,月光和風在芙蓉浦上吹**,拂起她的裙裾與披帛。許久以來,她第一次感到風一樣的自由。她沒想到,折磨她、禁錮她許久的桎梏,就這樣輕易地被除去瞭。
“我從此是平民瞭。”她喃喃說。
武元衡不禁笑瞭:“不,你是詩人。”
薛濤激動地跳起來,簡直想繞芙蓉浦跑一圈。
武元衡看著她。夜色月光下,滿池芙蓉還未開,但她興奮、生機勃勃的笑容,已給他一種芙蓉朝暉的感覺。
真是與眾不同的女子。他忽然明白為何韋皋不將她納入內宅——這樣的人,很難想象她塗脂抹粉,在低矮的女墻下等待主人的降臨。
“你這性格,跟我那小女德柔有些像。隻是她自幼嬌慣,比你任性多瞭。”武元衡道。薛濤極有天賦才情,可惜出身平常,又墮入樂籍十年。命運如此,也真令人惋嘆。
薛濤不知道武元衡在想什麼,隻覺他的廣袖在風裡微微飄拂,修雅端美的面容在月下仿佛謫仙人。
她崇敬地、感動地俯首:“我不敢與貴主相比,但相國於我,真有再造之恩。”
薛濤醒來,對春光晶明的窗說:“我不再是樂伎瞭。”
小蠻端進銅盆來:“什麼?”
“我不再是樂伎。”
“哦。”小蠻想想說,“那你就沒有月俸瞭。”
薛濤噎住:“……什麼?”
“你就沒有錢瞭啊。”小蠻平淡地說,“你寫詩能賺錢嗎?”
“這……”薛濤想想笑瞭,“以後再說。我不再是樂伎瞭!”
小蠻從櫥櫃裡拿出個包裹:“這兩月裴女冠都送瞭錢來,一包是給小從生的,一包是給咱們的。我都攢著,將來用。”
“胡說,那都要留給從生。”薛濤起身到銅盆前洗漱,預備上值。武元衡允許她依舊在節度府存身,她便要更用心勤勉。
“那你去求武節度使繼續給你發月俸?”小蠻追出來喊,“你不要不信我,自從你給我延醫服藥,我都不瘋瞭。”
“沖這句話,你就還有點瘋。”薛濤笑著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