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浣花溪旁錦浦裡新賃的小院中,薛濤伸開雙臂,有種清晨夢醒的感覺。她深深呼吸,泥土的味道,琵琶花的味道,房屋新貼的窗紙的味道,如此清新,讓人又清醒又沉醉。
鄰院隱隱傳來鵝聲狗吠,杏枝伸過墻頭。要在四五十年前,她的芳鄰說不定就是杜甫呢。
“初冬瞭,再多移栽些琵琶花到門前;等到明春,這池子挖大一點,種菖蒲,紅蓮,生菱角,荇菜……”
薛濤快活地給小蠻指指點點計劃著。
西川樂營,那紛紛擾擾的綺羅陳夢,已在晨風裡悄然消散。
安頓好後,清晨絕早,薛濤便和西川官員幕僚一樣,坐車入牙城,再步行入節度府。
做眾人目光的焦點她早已習慣,但這刻格外愉悅,甚至有些激昂——她感到自己的心跳,嘭嘭的。
墨光閣她再熟悉不過,此次登臨,卻像第一次。清晨的陽光照進來,照在數百架書櫥、數萬冊書籍上,發出書卷的寒香和防蠹的蕓草香。
閣中的幕僚、文官都在。有人點點頭微笑說:“女校書來瞭。昨日詩宴,女校書又拔得頭籌。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
薛濤落落大方上前一禮:“承讓。”
時辰到,書僮焚香,眾人便散落在閣中繼續未完的工作。
薛濤到處看瞭一遍,剛撿起本缺頁的書籍,旁邊的文官便道:“別動那個——有茶嗎?”
薛濤看看旁邊,就立著一個小書僮。
書僮連忙去煎茶。薛濤放下書走開。
東窗邊書案上,另一相熟的文官正補錄漢樂府。薛濤立在旁邊看瞭半晌,忍不住笑道:“胡校書,這首不是漢詩,您抄錯瞭。”
那文官抬頭看她一眼,笑道:“薛校書去看看那邊初唐詩裡,王勃一卷有無錯誤吧。那個淺顯些。”
薛濤答應,揚眉誠懇道:“你想,‘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這是漢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置勿復道,努力加餐飯’,這是漢詩。直陳情事,但驚心動魄。”
“而你抄得這首,”薛濤指書頁,“巧妙搖**,是南朝人偽托的。郭茂倩的《樂府詩集》裡有載,我應該沒記錯。”
那文官有些不耐地翻出《樂府詩集》查瞭,半晌尷尬道:“果然,是我抄混瞭。”他隨即笑著一揖,“多謝女校書!”
薛濤忙回一禮:“同僚之間,何必客氣。”
一瞬間,那文官的臉僵瞭僵。
薛濤默瞭一下,去初唐那櫥裡找王勃的詩卷校對。
登封,官邸內銀枝燭靜燃,水精盤裡盛著吃剩一半的櫻桃酪。武德柔合上信說:“父親這是怎麼瞭,竟尊那樂伎為校書郎,留在幕府任職。也不怕人笑話!”
她對燈尋思一會,不免疑惑:“他別是看上那‘女校書’瞭吧?”
段文昌放下書冷道:“薛濤被封為校書郎,一定名副其實。你不瞭解她,難道也不瞭解自己的父親?”
“哼,此事必不長久,白白有損父親的清譽!”武德柔看住段文昌的臉:“大唐有過女官,但從沒有出身寒微、做過樂伎的女官。這讓那些出身勛貴或寒窗十載的官員們如何自處?”
段文昌垂下眼,默然良久。
中午官員們在廊廡下用餐,薛濤獨坐末位。深冬天氣,背陰處寒風凜凜。她快速吃完,回到墨光閣內。
時間還早,薛濤坐到窗下捧本書,曬那極薄的金箔一樣的太陽。
“沐猴而冠。”窗外,一個人輕輕說。
“唉,”另一個相熟的聲音,似乎意味深長,“相國之命,我們就勉力遵從吧。”
“將來外放或往長安,我們這些人可不缺話題。肯定逢人就被問:閣下曾與‘女校書’同僚?顏色如何?才情如何?”
都笑瞭。
“這薛濤倒確實有點歪才。”
“但一般人隻知她是樂伎!這事入瞭青史,連校書郎這個官職都會被玷污。後世好**的俗人不知怎麼編排。還有那些風塵女子,弄不好附庸風雅起來,都以‘校書’自稱!咳,真是斯文掃地。”
“好瞭。她可是韋太師的舊人。這樣的美女、才女紅袖添香,你還有什麼不足?”
又都笑瞭。
窗內,薛濤也笑瞭。
聰敏如她,在成為校書郎的第一天就不無痛苦地領悟到:這些官員可以善待一個聰慧的樂伎,卻難以接受一個做過樂伎的同僚。
“樂伎”二字,竟要成為一個恥辱的烙印,永遠烙在她身上嗎?
眾文官用完飯進來,隻見薛濤神色如常,正伏案疾書。
他們從她身邊走過,忍不住瞟一眼紙箋。許多人感到不自在:這女子的字,倒是真的好,有王羲之風啊。
“薛校書。”
薛濤抬頭,人物清華,是吏部的盧士玫。她忙擱筆站起來:“盧員外。”
盧士玫一揖,“貞元年間有幾本人員簿冊被書蟲蛀瞭,相國讓我請您辨認。”
薛濤點頭:“好。”
兩人走出墨光閣,盧士玫笑道:“薛校書獻相國的詩我讀瞭,真是壯麗秀美。”他從袖中拿出一卷詩箋,“我也和瞭一首。”
薛濤雙手接過細讀,笑道:“也很好。將來編西川詩叢,我可以錄入嗎?”
盧士玫笑道:“當然。”
辨認整理完名冊,盧士玫送薛濤出來,時已黃昏。
“官場傾軋,大都如此,不唯對你。不必介懷。”他忽然說。
“盧員外……”薛濤心中一陣溫暖暢快,盧士玫已經走遠瞭。
晚間,薛濤在燭下讀段文昌的來信。風刮過琵琶花枝,溪水擁著落葉打著旋兒逝去,遠處幾聲犬吠。這聲音十分傢常,和牙城內守衛森嚴的夜大不相同。
“季……段校書都說些什麼?”小蠻邊縫衣服邊問。
“他治理登封的事。挺有趣的。”薛濤對信箋微笑說。
“那你回他什麼?”
“我近來的詩,”薛濤研墨,“還有節度府裡的事啊。”
“再沒別的?”小蠻瞪大眼。
“沒有。你要跟段校書說什麼嗎?”
“我不喜歡他。”小蠻忙搖手。
“你喜歡浣花溪畔那個造紙的郎子。”
“嗯。”小蠻點頭,“還有前日幫我栽琵琶花的梓人。”
薛濤深深點頭:“隨你吧。”
倏忽臘日,長安宮中遙遙賜來紅雪、紫雪,以及翠管銀罌盛的面脂、口脂、香澡豆等時令禮物。節度府舉辦簡而不薄的酒宴,邀請所有西川有品官員出席,共享天傢恩情。
席上,武元衡勉勵瞭各部,又對墨光閣諸位道:“西川是斯文流轉之地,你們近來編纂、校讎瞭哪些經典,可以出份目錄,上呈朝廷。也讓弘文館的人知道,西川有你們這些文士俊彥。”
諸文官幕僚忙答應,末位的薛濤也答瞭“是”。
於是浣花溪錦浦裡的琵琶門巷裡,常有一燈熒熒,直到天亮。
“還在寫嗎?”小蠻從棉被裡伸出一隻手,揉著眼睛問。
“嗯,”薛濤不抬頭,“今日的工作快完瞭。”
“節度府裡隻你一個會寫字的?”
薛濤不禁笑瞭:“我寫得最好嘛。”是她偏要最努力。墨光閣卷帙浩繁,要整理歸類已完成的典籍,還要順勢查漏補缺,編纂目錄,並不容易。
這一年的除夕,元日,人日,燈節,薛濤都不知怎麼過的;甚至沒註意春怎樣回,柳葉怎樣生長,花怎樣發。直忙到新年的中和節,才終於與同僚們完成瞭墨光閣的所有書目簿冊。
薛濤休息瞭一日,第二天來到墨光閣,隻見人人神情都松弛愉快。
“定叫弘文館的鴻儒們大吃一驚,想不到西川亂後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整理出如此豐富的藏書!”文官們笑著議論。
薛濤笑道:“已經呈往長安瞭?我看看副本。”
一個文官笑拿給她,眾人都道辛苦,“薛校書雖為女流,卻貢獻良多”,這話倒是誠懇的。
薛濤細細翻看瞭一遍。看到末尾,是參與編纂的諸人姓名。
沒有她。
“為什麼沒有我的名字?”薛濤當即問。
眾人微怔。似乎不懂為何有此一問。
“薛校書畢竟不是朝廷親封的官員……”一個相熟的文官試圖安慰她。
薛濤轉身便走。
眾人愕然,另一文官嘆說:“留名字,無非給上面留個印象,將來多點機會升遷。她一個女子,留瞭名字也是無用啊,徒增是非……”
“胡校書,你的名字可排在前面。校書郎雖是微職,但做到大唐宰相的也不乏其人。將來,前途無限啊。”
“彼此彼此,承讓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