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一過,天氣便十分炎熱。好在階下的楊柳、梧桐高崇文沒有砍走,大堂中依舊蔭蔭翠潤。
薛濤走瞭一身香汗,在耳房略坐坐靜心,然後備茶備筆墨紙硯。
武元衡諸事省檢,但文人沒有不喜歡文房四寶的。蜀中是造紙勝地,物美價廉,薛濤便為他將魚子箋、廣都箋、竹紙、麻紙、綾紙、印金紙、金泥紙、松花紙、雜色流沙紙、彩霞金粉紙,乃至玉版,表光,經屑,人物花木暗紋等等色樣的紙箋都搜羅瞭來,有的用來寫信,有的用來寫詩,有的用來上表,有的用來傳令……
弄得武元衡的書僮常笑說:“有薛娘子在,我們可以回長安老傢瞭。”
薛濤備好筆墨紙硯,走進大堂。幾個幕僚先笑道:“薛娘子又出名瞭!”
“整個大唐詩壇都在議論你!”
薛濤摸不著頭腦:“我最近並沒寫詩。”
“你沒寫詩,卻有人在詩裡寫你呢。”幕僚們說。
薛濤往案上一看,卻是韓愈、白居易、王建等人寄給武元衡的和詩,《奉和武相公鎮蜀時詠使宅韋太尉所養孔雀》、《和武相公感韋令公舊池孔雀》和《和武門下傷韋令孔雀》等。
薛濤一一讀瞭,笑道:“這寫的都是韋太師留下的南詔孔雀,並不是寫我。”
“孔雀就是你,你就是孔雀,這我們在長安時就知道。那會我還想,你難道是隻孔雀精嗎?”一個書僮說。大傢都笑瞭。
“武相國為你脫瞭籍,詩人們都猜測你將往哪裡去呢。你看,韓愈說你‘坐蒙恩顧重’,應該‘畢命守丹墀’,永遠留在西川侍奉我們相國。”一個幕僚拱手取笑道。
可我已經不是樂伎,不會再像那隻鳥一樣圈在籠中,任人安排。薛濤揚起嘴角在心裡說。
“相國來瞭。”眾人俯首,薛濤看見武元衡一襲白衣走進來。他為人清簡,甚至不在乎服色。薛濤一開始吃驚,現在也已習慣瞭。
官員們到齊,早會上,武元衡提拔瞭柳公綽、楊嗣復、裴度等有才幹的新人。會畢官員退下,武元衡將一頁名單拿給薛濤:“你看看。”
薛濤看瞭,大半都熟識,是韋皋在位時的各州刺史。
武元衡揮退眾人,隻剩他們兩個,方道:“西川的軍權將要下放給他們。你認為哪些人適當?”
薛濤用手指出幾個人名:“這幾個人,是韋太師口中文治武功的全才。他們本身就能帶兵。”
“嗯。”武元衡籌謀,“我知道瞭。”
薛濤又指一個人名道:“這人始終不肯依附劉逆。當時劉辟拿刀劍抵在他脖子上威脅,他竟說要殺快殺,我的脖子又不是磨刀石,磨蹭什麼?劉辟反倒怕瞭,贊他是忠烈之士,留瞭活口。”
武元衡不禁笑道:“此人鎮守邊關,絕不會投敵。”
他又問:“有沒有絕不可任用之人?”
薛濤笑道:“應該沒有‘絕不可任用之人’,隻看相國怎麼用。”她想想指一人:“幾年前,這人被軍隊劫瞭糧食,卻不敢聲張。韋太師問時,他反而替軍將遮掩。”
“我也聽說此人懦弱。如果讓他掌控兵權,屬下的軍人還跋扈得瞭得!”
薛濤禮一禮:“相國英明。”
武元衡將名單收起,看關於蜀錦關稅的公文。一時需擬文書,便叫薛濤執筆。薛濤認真瞭寫奉上。
武元衡看過笑道:“辭藻中正,文理清楚,書法更勝過我的幕僚。薛濤啊,你至少可以當個校書郎使用。”
薛濤不由笑瞭:“謝節度使誇贊。”
天氣漸涼,薛濤半像書僮,半像幕僚,出入於西川節度府。她早迫不及待地除去瞭樂伎的值服,又覺得普通的抹胸長裙過於女性化,便自己設計瞭一種類似女冠道袍的裙子,交領,飄逸,紅綾質地。
中秋節度府上清供,女冠絳真來瞭,說:“你還是老樣子,好像唯恐人不看見你。”她細細看薛濤的服飾,“這道不道,俗不俗,也不是舞衣,沒見誰成天穿成這樣的。”
薛濤笑道:“我一個平民女子,出入西川節度府,無論如何都惹人註目。藏是藏不瞭的,不如隨心吧。”
黃昏時分,節度府內設宴,幕僚官員們都在,簇擁著武元衡在西亭候月。
月還未上,各人的詩先有瞭。武元衡最先擱筆,有“不及前秋月,圓輝鳳詔中”之句,追憶往年在長安大明宮歡度中秋的時光。
臣僚們也都寫下清辭麗句,但最終都落到陪伴相國的榮幸或頌聖上,“不惟樓上思,飛蓋亦陪從”,“此時陪永望,更得上燕臺”,“共賞千年聖,長歌四海清”等。
輪到薛濤,薛濤笑道:“我寫得和眾人不是一個意思。”
武元衡微笑說:“快呈上來。”
上川主武元衡相國二首
一
落日重城夕霧收,玳宴雕俎薦諸侯。
因令朗月當庭燎,不使珠簾下玉鉤。
二
東閣移尊綺席陳,貂簪龍節更宜春。
軍城畫角三聲歇,雲幕初垂紅燭新。
武元衡看一句,驚艷一句,兩首看完,一輪朗月恰恰躍上雲間。
“整麗雄健,與眾不同!”武元衡擊節不已,“諸男子都不能為此音!”
文官幕僚看後,也都不得不贊賞欽佩。
“軍城畫角三聲歇,雲幕初垂紅燭新。”武元衡又念瞭一遍,對薛濤溫和道:“國傢不幸詩傢幸,你去過戰時的邊關,才能發出這樣的雄健之聲。”
他又對在座的人說:“薛濤這詩是在提醒我,也是在提醒諸位:北有吐蕃,西有南詔,軍城畫角從未停歇,諸君須時刻警惕啊!”
眾官員起身唯唯。
薛濤出席,對武元衡深深禮道:“相國謬贊。”
武元衡有些激動:“若薛濤是一男子,早就高中榜首,為國效力瞭。”
眾人都點頭稱是。
武元衡沉吟瞭一會,忽啟口道:“我大唐泱泱大國,何必如此拘泥小節?我便奏請天子,封薛濤為九品校書郎,諸位以為如何?”
薛濤和眾官員都愣住。
幕僚們面面相覷。
薛濤看看周圍,站起來道:“相國……”
“才情,才幹,才學,我以為,你沒有一項不夠資格。”武元衡溫和道。
“隻是,女子奏官,沒有先例。”一個幕僚賠笑說。
“怎麼沒有?上官婉兒不就是嗎?”武元衡不假思索道。
席間一靜。則天皇後、上官婉兒的從政經歷,雖然不像韋後、安樂公主那樣臭名昭著,但仍然為主流官場所不喜。
“相國!咱傢有話說。”
薛濤看去,有人立起,卻是白監軍。
不等武元衡首肯,他兀自拱拱手道:“請問節度使,貴傢女兒嫁給臨淄段氏,見瞭段傢長輩,可要行禮?”
“自然。”武元衡答。
白監軍點頭:“不唯您的女兒,德宗廢棄公主下嫁制度,連公主也不再受夫傢大拜,反而要向舅姑行禮。咱傢從小侍奉德宗,知道他老人傢敬天愛人,最尊崇婦節、婦德。”白監軍的聲音飽含感情,仿佛隨時要哭出來,“當今天子是他親自教養出的愛孫,自然和他老人傢一氣。”
“因此,”他擦擦眼睛,又露出一個白胖齒禿的笑容:“為相國計,還是不要奏女子為校書,免得天子不悅。”
武元衡不語,白監軍便更洋洋灑灑道:“我朝女子參政,實際從長孫皇後起。但她老人傢不愛居功,還則罷瞭。到瞭相國之先人——則天皇後,卻弄得天下大權,悉歸中宮,黜陟殺生,決於她口,”他激動地揮手,“天子倒落得拱手而治。”
白監軍又沉痛撫胸,“就因為相國之先人開瞭苗頭,後面太平公主、韋後、安樂公主都效仿她,覬覦帝王寶座。殊不知,乾坤是能隨意顛倒得的?女子參政,是逆天而行!”
武元衡慢慢飲著酒,等他揮灑完瞭,方淡淡道:“原來我不能奏薛濤為校書,不是因為她是女子,而是因為我姓武。”
眾人一靜,白監軍也愣住,忙出席大拜:“咱傢並無此意。”
武元衡不睬,微笑對眾人說:“如此月色,不如飲酒。”
中秋過後,秋意一日濃似一日。到瞭十一月,這天清晨已有薄霜。
武元衡早早來到節度府大堂批閱公文,看到一封長安來信時,用竹刀拆開。
“薛濤。”他放下信。
薛濤正奉茶,抬臉問:“相國?”
“聖上回信說,女子做官,將來延英殿對策,他面對一裙衩,豈不分心。”
薛濤愣瞭一下才明白,這是天子用開玩笑的方式回絕武元衡。
“相國真上表奏請薛濤為大唐校書郎瞭。”薛濤感動地俯首一拜:“校書郎雖隻九品,卻處於學士之列。開元時的王昌齡,今日的白居易、韓愈、段文昌,都曾任此職。薛濤感激您的認可。至於被朝廷拒絕,”她微覺苦澀地低下頭,復又抬起頭道,“也是意料中事。不要緊,薛濤不當校書郎,也一樣為您做事。”
“為我做事?”武元衡立刻道,“可並不容易。西川亂後,那墨光閣書畫文籍多有毀損,我需要人去校讎典籍,訂正訛誤;我帶來的幕僚不多,還需有人協助擬寫文書。你都能做嗎?”
薛濤睜大眼聽著,這分明正是校書郎的職責所在。她遲疑道:“能做。”
武元衡微笑:“那便由我發一份校書郎的俸祿給你。”
薛濤愣怔瞭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激動地放下茶盤:“多謝相國!我一定盡力而為。”
武元衡卻指指茶盤:“這些容易的事情,就不要再做。領著校書郎的俸祿,卻做這些,我就吃虧瞭。”
薛濤不禁笑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