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元稹英氣勃勃、耿介敢言,剛剛愉快地接受瞭監察禦史、劍南東川詳復使的官職。
“既然來瞭蜀中,怎能不見見那薛濤?如此的才華,又聽聞美貌驚人。”在東川梓州的酒桌上,半醉的元稹大笑說。從好友白居易那裡,他久聞蜀中才女薛濤之名。
“元卿儀容美丈夫,才傾天下,區區一個薛濤,還請不來?”眾人笑鬧。
“我認識這個薛濤!”嚴綬恰也在場,業已大醉,又痛飲一觥:“來,筆墨!我便當眾修書一封,請她一請!她敢不來?”
酒桌上的閑事,當時也就揭過。
所以聽到書僮來報時,正在書房整理卷宗的元稹微吃一驚。
薛濤?那位名滿天下的詩伎,真從西川趕到東川來瞭?嚴綬這廝面子倒大。
元稹正正幞頭,抬靴走出去。
廳堂中,一位身著紅裙的超逸女子迎光玉立。看見他,遂向他大方一禮。
四目相撞,兩人都震瞭震。
薛濤先立即移開目光,清聲道:“元禦史。”
元稹也收起眼光,微微抬高下巴:“薛娘子。不知有何見教?”
薛濤坦誠道:“此番雖是貴友嚴司空相邀,但實際上,是我自己主動前來。”
“哦?”元稹一振深青襴袍坐下,神情清傲:“所為何事?”
薛濤再端正一禮:“我知道您來東川,是為查辦瀘州監官任敬仲貪污案。但還有一件更大、更聳人聽聞的案件,您可知道?”
元稹劍眉緊蹙,“啪”得合上灼灼留下的狀書。
“憑這個,足以立案嗎?”薛濤殷切問。
元稹不答,反問她:“這東西,你從哪裡得來?”
“一個已故的朋友。”薛濤看元稹的神色,“她揭發的對象山南西道節度使嚴礪,此案發生時任東川節度使。”
元稹會避忌權貴嗎?薛濤暗想。她看著他,與一般文官不同,他不但不文弱,反而英俊高大,有股仗劍直行的勇武之氣。但他也絕無武官的粗莽,那寬廣的前額與明亮的瞳仁,分明熠耀著才思敏銳的光華。
超拔出群,熠熠閃光的一個人。薛濤不知怎麼想起瞭韋皋,她生命中極其重要的男人。也許是因為,元稹的氣質與韋皋有某些相似之處吧。
“我知道嚴礪。”元稹的臉上露出一絲嘲笑,“薛娘子的語氣,似乎是告知我:犯法者可是權貴。”
薛濤迎上他的目光:“嚴礪在朝中故舊甚多,的確是權貴。”
元稹不屑一笑:“三年前,我中‘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榜首,授官左拾遺。延英殿上天子問我,宰相元佑之子宜不宜做諫官?我答瞭個‘不宜’,天子贊嘆不已。一個月後,元佑就設法將我貶為河南尉。可今天我還站在這裡,且身為禦史。你覺得,我應該懼怕權貴?”
薛濤不禁一笑,忙禮道:“我替灼灼,替東川受冤的八十傢人先謝過禦史!”
“我還不知你所告之事是虛是實。下去吧,等我傳喚。”
兩天後,一名小吏到梓州驛站請薛濤。
薛濤來到元稹在禦史行館的書房,春漸濃瞭,窗外全是花,一個小書僮在案前煎茶。
元稹靠在椅背上閉目思索什麼,聽報慢慢睜開眼,將手中的卷宗往案上一拋:“薛娘子。”他仍坐著,嘴角露出一絲倨傲的笑容。
薛濤一禮。
“聽說薛娘子頗擅寫詩?我知道有種女子,以美色制人,讓文士甘願奉上吟詠,然後她據為己有,歸在自己名下,號稱才女。”元稹一笑,“薛娘子想必不同。”
薛濤也微微一笑:“聽說元禦史十五歲就一舉登科,明經及第?我知道有種男子,以傢勢制人,讓考官不得不令其中選,然後他直驅長安,號稱才子。”她又一微笑,“元禦史想必不是。”
元稹仰面大笑。“那你就作首詩來。”他笑說,忽看到面前的文房四寶,“就詠它們。”
薛濤上前,自取筆蘸墨,幾乎毫不思索,筆落詩成。
元稹看著,慢慢站起來:“《四友贊》……果真難得。”她下筆之迅疾,詩意之咄咄逼人,詩格之典重,都令他驚訝。
元稹抬頭看薛濤一眼,她微昂著頭,美目清揚,亦不掩傲氣。
他不禁一笑:“案牘勞煩,不如一同出去走走。”
書僮牽瞭兩匹馬來,元稹笑問:“能騎嗎?”話音未落,薛濤已穩穩坐在馬上。
元稹不禁又一笑,跨馬跟上,與她並轡而行。
走瞭兩步,薛濤忍不住問:“不知嚴礪案禦史查的可有進展?”
元稹笑道:“如此春光,談什麼正事!”說罷打馬向前。
薛濤隻得跟上。
梓州東川首府,是蜀中僅次於成都的城市。城墻宏偉,市面廣闊,商賈繁密。陽春三月,繁花生樹,群鶯亂飛,光線明媚得刺目。
薛濤半瞇起眼,馬蹄得得。在陌生的城市,在帶著各類花香的風裡穿行,人有種暈眩的感覺。有多久,她沒有這樣遊玩瞭?
可以忘憂。
睜開眼,元稹正笑吟吟看著她。薛濤疑惑地看回去。
“不止我,”元稹隨意一指路人,“她們都看你。”
薛濤目光瞟過那些頭戴籬幕,駐足對她竊竊私語的女子,“哦,我露髻馳騁慣瞭。”
“長安宮妓中,也沒見過你這樣的。蜀地到底寬閑。”元稹笑說。
薛濤登時慍怒:“我早已脫籍。”說罷兀自走瞭,元稹揚揚眉,打馬跟上。
華林山上,涪江如一條閃爍的白綾繞城而去,口岸處千帆競渡。
薛濤仍覺不快。恍惚間黃昏已降臨,她便告辭。
“夜深露氣輕,江月滿江城。”元稹看著她閑閑說,“在你我站立的地方,杜甫寫下瞭這句詩。你不想看看他詩裡的清景嗎?”
薛濤不禁立住,向遠處望去。夕陽瞬時沒入地下,紅紫爛漫的晚霞噴射在天空和江面,一兩顆晶瑩的星子連同一彎新月躍出江面。
空氣裡仍有春陽的味道,溫暖親人。
兩人立著,漸漸的,夜色變冷,那杜甫詩中的景象出現,天空與江水間盡是月輝,花樹像朦朧的一叢叢紅粉煙霧。
元稹看向薛濤,月色裡她的臉龐,仿佛“煙霧蒙玉質”。她的衣飾不似常人繁縟,紅裙道袍,剪裁簡潔,披帛在風中像飛天一樣飄起。
奇異的女子,元稹想,她的雙眼,那丹鳳的弧度,將傲與媚神奇地糅合。
元稹幾乎不等隔天便又請薛濤一聚。接著一日是酒宴,一日是遊春,眾人在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這幾天卻又全無消息。
薛濤忍不住到行館探問,書僮卻說:“禦史往綿州去瞭。”
“何時回來?”
書僮笑道:“到瞭綿州,還要往劍州,然後才回來。娘子可有的等。”
薛濤看書僮一眼,無暇分辨他眼中曖昧的笑意。她在梓州不覺已經待瞭十天。也曾多次詢問元稹案情,他始終顧左右而言他,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兩天後,梓州迎來一場春雨。
“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薛濤看著窗外被雨幕緊遮的世界,叫驛站的人來:“煩請幫我備車馬,明日我要回西川。”
“明日?這雨恐三兩日不會停呢。”驛站的人笑說,“娘子如無急事,何必趟那泥路?”
“不,明日就走。”薛濤站起來。
這時有人扣門:“薛娘子,禦史有請。”
雨讓晝夜不分。
紅花綠葉,都濕潤在灰蒙蒙的光線裡,人似乎也昏沉而迷糊。薛濤的裙角被雨水洇透,變成一種鬱烈的深紅。
枝燭下,剛回梓州的元稹英俊的臉上略帶風霜,正在走筆疾書。
他忽將筆摔進筆洗,抬頭喚薛濤:“你來看。”
薛濤走向他,湊近那灼熱的燭光:
“嚴礪擅自籍沒管內將士、官吏、百姓及前資寄住等八十八戶,莊宅一百二十所,奴婢二十七人。案內並不經驗問虛實,亦不具事賊職名,便收傢產沒官,其時都不奏聞。
又橫征暴賦,不奉典常,擅破人傢,自豐私室。訪聞管內產業,阡陌相連,僮仆資財,動以萬計。
今詳復事畢,追得所沒莊宅、奴婢。俯乞聖慈,懲治貪酷,將嚴礪以及刺史柳蒙、劉文翼、陳當、判官崔廷等重加貶責,以懲奸欺。
一切卻還產業,庶使孤窮有托,編戶再安。並將多加賦稅去除,曉示村鄉,使百姓知悉。”
薛濤一行一行看去,心中如沸。想不到短短十餘天,元稹已四處走訪,將嚴礪在東川擅沒官員將士傢產、對百姓橫征暴斂的罪行查得一清二楚。
“我再修改一下,幾日後,這封《彈奏劍南東川節度觀察處置等使嚴礪文》就會放到延英殿的禦案上。”元稹說。
薛濤走到堂中,向他深深一禮。
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
雨擁抱著這間屋子,好像世界都不在瞭,隻有這間屋子,隻有兩個人。
“你要走瞭嗎?”元稹看著她問,眼中帶著笑意。
從薛濤第一次走進這間書房,就有無數鉤扯嚙咬的枝蔓生出,將兩人吸引纏繞。
元稹伸開雙手。
薛濤不知道是誰先邁出腳的,隻一瞬間,她已經撞在一個塵土氣、書卷香和微微汗意的懷抱裡。她深深呼吸,幾乎顫栗。
女子石榴裙的深紅,男子襴袍的深青,混沌地沒瞭邊界。
雨聲如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