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是長安人?”
“嗯,四五歲時才入蜀。”
“哦?”元稹感興趣地問,“那你傢住在長安城何處?我傢在——”
“靖安坊。”兩人同時說,然後都笑瞭。
“好巧。”薛濤莞爾。
“我也許見過你,那時你還梳著丫髻罷。”元稹嗅她濃密豐茂的青絲,裡面蓬勃著令人沉醉的幽香。
薛濤笑,想想忽道:“靖安坊有個元宅,雖然舊,但寬闊威武,是隋代兵部尚書元巖的宅邸……”
“他正是傢祖,我就是在那座宅邸出生的。”元稹微笑。
“原來如此。”薛濤撫掌,“我還記得那宅邸門前極寬闊,拴馬石如林。我還在那兒放過風箏。也許我們真的早就見過。”
“相見恨晚。”元稹深情說。
薛濤笑瞭:“為時未晚。”
“那天你說到傢勢,”元稹看著帳頂垂下的鎏金鏤空香球微笑,香煙細細,在綾紋床帳內飄裊,“我並無傢蔭可依恃。曾經的赫赫傢聲,早在改朝換代裡消逝。父親和叔父都沉淪下僚,又在我八歲時相繼去世。長安居大不易,母親鄭氏便帶我回鳳翔,依靠母族生存。”窗外雨聲淅淅。
薛濤動容,將他的手握在自己手裡。
“八歲前我都和宗族一同住在元氏舊宅裡。我記得那宅邸非常大,也非常昏暗。隻有在每年上供時,處處燒起陳舊的銀燭,才陡然光明起來。在祠堂最高處,懸掛著一張帝王圖。那是後魏昭成皇帝。到我,是他第十四代孫。”元稹的雙目在暗中熠熠發光。
“哦。”薛濤忽然明白,他身上的勇武之氣從哪裡來的瞭。不僅來自曾為隋代兵部尚書的曾曾祖元巖,更來自他的先祖,北魏帝王拓跋什翼健。皇族遷都洛陽後才改拓跋為元。
“你的先祖一定在為你驕傲。揭發嚴礪,整個大唐沒有幾個人敢做。但你做瞭。”薛濤真誠地說。
“這還遠遠不夠!我曾給聖上一連上疏奏十餘封,闡釋朝廷的各項弊政。我與白居易等友人常常感嘆,什麼時候大唐弊政肅清,什麼時候才能迎來中興!”
“會的!”薛濤感動道,“有你這樣的人,一定會。”
元稹擁緊她:“不像那些士族子弟,我沒有蔭封,沒有傢產,隻有靠自己。離開長安時我發誓,我還會回來;這一生,必效死君前,揚名後代,謝先人於地下。”
薛濤仰面看他,一縷燭光透過帳幔,打在他寬闊漂亮的額頭上,仿佛鏨著一枚金印。
先祖的榮耀再久遠,再金屑暗淡,也依然流淌在他的血液裡,給他以榮耀,也給他以重負。
她伸手回抱他。
彈劾嚴礪的奏文發出,餘下便是等待。元稹又處理任敬仲貪污案,牽扯出不少人。雷厲風行,一時東川官場戰栗。
雨把薛濤留在瞭行館。
元稹甩去深紅碧桃花上的雨水,將它簪在薛濤發間:“花磚曾立摘花人,窣破羅裙紅似火。”
薛濤抬起頭,幾瓣碧桃花滑到她的紅裙上:“元郎的詩。”
元稹揚眉微笑:“如何?”
薛濤掩口笑:“綺艷多情,還可以吧。”
“好大的口氣!難道你寫得比我好?”
“‘軍城畫角三聲歇,雲幕初垂紅燭新。’元郎的集子裡可找得出這樣兩句?若找不到,就是我比你寫得好。”薛濤笑得彎下腰。
元稹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自去收拾書案。
薛濤覷他臉色,忍笑低喚:“微之?”
元稹聽見她叫他的字,嘴角逸出一絲笑容,又肅顏道:“詩不僅僅抒情言志,還應叩問歷史、補察時政、泄導人情。”
薛濤想想:“修辭立以誠。先發於誠懇,才能再談別的。”
她瞧見元稹整理請求皇帝處置任敬仲的奏文,便笑拿過來讀。讀完點頭道:“這奏文條理清楚,證據確鑿,還是一篇美文——情懇意切,音韻鏗鏘。微之,”薛濤側頭莞爾一笑,“真才子也。”
元稹笑瞭,上前擁抱她:“洪度,真才女也。”
雲收雨散,晴窗麗日。
元稹握著薛濤的手,兩人一起畫一幅蝶戀花圖。
“哎呀!你別亂動,這花瓣都染瞭!”薛濤垂頭看畫紙,設法描補。
元稹握緊她的手,細細畫出蛺蝶修長的翅尾。
薛濤屏息:“啊,這筆靈動。”
畫完,她回頭揚眉笑看他。
“清揚婉兮,”元稹贊美,“隻是,你為何不貼花鈿?”
脫離樂營進入幕府後,為減卻脂粉之氣,也因為無心妝飾,薛濤很久沒有點面靨、貼花鈿,把一切綺麗裝束都蠲除瞭。
元稹取出一支新的雪白羊毫,點染金粉、胭脂,“我先替你描個花鈿。”
柔軟的筆尖在薛濤眉心觸移,極其纖微的癢,深入心臟,化作使人窒息的甜蜜。
一時畫畢,薛濤照鏡:“流雲紋。”緋紅的一小朵在眉心蹁躚飛揚,金粉閃爍,更顯得美目晶瑩,臉龐明艷。
她含笑拿起那幅蝶戀花圖放在臉邊:“畫好、花好還是人好?”
他含笑答:“人好。”
那是一個極其美麗的春天。很長,每一天的光影,花香,筆墨,每一盞茶,一碗飯,一杯酒,每一夜的月色,都細細揉碎瞭度過。
他們飲酒,作詩,賞樂,會友,遊樂,歡度莫須有的節日。
杏花,李花,緩緩飄落在玉階上,和著元稹的笛聲。
薛濤許多年不跳舞,她一直以為自己不愛跳舞,但此刻她發現,沒有比舞蹈更能表達心情的瞭。每一寸骨骼都在笛音月光和花香裡舒展,天地空曠而甜蜜,容她自由飛翔。
她跳得不是《胡旋》,也不是《綠腰》,她隻是在情人的笛聲裡盡情泅遊。這是獨一無二的舞,就像她眉心獨一無二的花鈿。
落花被她的裙裾和披帛掃起,又緩緩飛回地面。
天地含情,日月含情,她的每寸皮膚每縷青絲都在他的目光裡迸發出最美艷的光輝。
青春盛美,開到荼蘼。
三月最後一天,行館書房中,元稹整理卷宗,薛濤為他謄抄文獻。風光細細,兩人靜靜著,安閑美好。
“禦史!”一位小吏沖進來,面上帶些焦色,“嚴礪死瞭。”
元薛二人都愣住。
聖上的裁決尚未下來,罪魁卻死瞭。
“嚴礪年事已高,縱欲奢靡,昨夜忽然痰壅,就暴斃瞭。”小吏解釋。
元稹一拍桌案:“便宜瞭這蛀蟲!”
薛濤穩一穩:“活罪得免,但仍能降死罪。謚以醜名,削其褒贈,都是懲罰。好給那些貪酷妄為的權貴一個警示!”
“不錯,”元稹振筆疾書,“我這就奏求聖上。”
但不知為何,期待中的聖裁始終沒有到來。
元稹薛濤在梓州度過瞭清明谷雨,直到立夏。
江風浩**,梳過樹林的千枝萬葉,分不清是水聲是葉聲,漫天翠綠搖曳。
元稹背手立在江邊,望著東方,眉間鬱鬱愁悶。
“微之,”薛濤微笑,“自古以來,禦史臺為何又被稱為‘霜臺’?”
元稹答:“因為禦史職司彈劾,步履維艱,是風霜之任。”
“正是。”薛濤握住他的手,“此事難為,自古皆然。你又何必耿耿於懷,急於一時?”
元稹深深呼吸,回握住她的手。
天氣漸熱,已用上紈扇。
行館庭院中,草木蓬勃,暗綠的夜裡流螢飛舞。折枝荷花倚在美人瓶中發出沁香。
元稹仍在燈下詳細論述東川政務的優劣之處,薛濤一邊替他打扇,一邊看著,偶爾提出自己的建議。
他英俊的側顏一半在明一半在暗。這已經六月,薛濤暗暗擔心。天子的靜默不同尋常,她甚至嗅到一些危險的味道。
她想提醒元稹向人在長安的白居易打聽,又怕擾亂他的心神。
倏忽大暑已至,蜀中濕熱無比。元稹不習慣這樣的氣候,長安的沉默又隱隱讓他心慌,脾氣都暴躁起來。
一日暴雨後,黃昏天霽,空氣罕見的清涼。兩人浴後,在庭中圍棋,薛濤暗讓瞭幾步,讓元稹在心神不屬的情況下攻城掠地。
元稹丟下涼滑的玉石棋子笑道:“今日你棋力甚弱啊。”
看著她,他忽然又說:“蜀中安逸,也許聖上想將我常派在此。倒也好,”元稹笑,“有文君相伴。”
薛濤也笑揶揄道:“我是卓文君,你便是司馬相如?那相如能否為我做篇賦?”
元稹笑:“我的賦千金難買,但給你寫,我是情願的。”
一夜天明,意料之外的,天子的詔書忽然降臨。
元稹從頭到尾看瞭兩遍,像一腳踏空般眩暈失望。
薛濤拿過詔書,心驚喃喃:“就這樣?嚴礪已死免罪便罷瞭,連涉案的七位東川刺史也僅僅罰去兩月月俸?這未免太輕!”
元稹悲憤地不發一聲。
薛濤讀到最末,心直墜到谷底:“禦史元稹,移務洛陽,即刻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