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時,碧雞坊又多瞭一景。
沒想到剛剛載下的海棠樹,不嫌土生,竟自在放出繁花千束。遠望翛然出塵,俯視眾芳,有超群絕類之勢。
薛濤執著酒壺,日日在樹下流連徘徊:“日晚鶯啼何所為,淺深紅膩壓繁枝。”
“天下竟有這樣的花!顏色與骨相俱絕。可惜蜀中隻此一株。”一天,薛濤嘆息,叫小蠻:“找花匠來,用扦插法,去遍植溪畔。將來我們西川春來,也有此名花如雲啊!”
這時,李德裕破土動工,在成都府治之西建設“籌邊樓”。
直到秋來,樓始建成。
一個秋高氣爽的清晨,薛濤整儀肅容踏出吟詩樓,抬頭望時,隻見一隻白鶴沖天而去,消隱在浩浩晴空。
還未到籌邊樓,先聞得戰鼓聲聲,仿佛從地心傳來。
《破陣子》樂中,籌邊樓拔地而起,巍峨雄偉,在風中旌旗烈烈。樓下夯土高臺已立滿蜀地官員。
軍樂畢,李德裕在樓臺之上沉穩、宏亮道:“在此樓上,我,李德裕立下軍狀:一年之內,西拒吐蕃,南平蠻蜒!我派往南詔索要被俘蜀人的使者昨日復命,四千多個工匠、庶民已在返回故土的途中。西川,將在我任上,恢復往日的平靖。”
薛濤不禁握緊瞭雙手。
踏進籌邊樓,仿佛進入地圖的宮殿。四壁繪滿蜀地山川與蠻夷險要,南入南詔,西達吐蕃,山川、城邑,道路險易,廣狹遠近,秋毫必現,猶如親歷。
一層層上到塔樓頂,長風浩浩,朝下俯視,成都平原如畫卷緩緩展開。
薛濤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這是一座專為戰略攻防而建造的高樓啊!
眾人都屏息而深嘆。李德裕微笑道:“在此樓上,隻談軍事。任何人,隻要諳熟軍旅、邊事,都可以建言獻策。”
薛濤緩緩排眾而出,走上前來。
眾官員不禁矚目這樓中唯一的女性。
“雍容雄發,表儀一代”,很多年後,人們仍這麼傳頌稱贊著。
“薛校書。”李德裕微笑道,“我這籌邊樓,可足夠令您壯懷激烈,伏案一書?”
薛濤深深禮道:“足夠。”
李德裕一笑:“呈筆墨來!”
長風不息,府院小吏關上朝西的四面窗戶,書僮呈上龍腦貢墨、玉管雪毫,薛濤箋。
薛濤提筆,飽蘸濃墨,在明潤如鏡的紙箋上寫下:
籌邊樓
平臨雲鳥八窗秋,壯壓西川四十州。
諸將莫貪羌族馬,最高層處見邊頭。
“好!”李德裕贊許出聲,隨即沉吟:這詩的一、二、四句都在頌贊籌邊樓的建制之宏偉、決策之英明,第三句“諸將莫貪羌族馬”,卻意在勸諫。
去年的南詔之亂,便是邊防將士貪圖南詔給予的物質利益倒戈所致。防邊,防得是外侮,也防得是內部人心。
李德裕深吸一口氣:“謝校書。”
薛濤微笑道:“當日西川繁盛時,曾有軍將貪婪,以低價強行購買羌人之馬,造成邊亂。如今修建籌邊樓,邊地事無巨細都盡收節度使眼底,西川必將迎來新的太平。”
黃花漫階。
薛濤在花間坐著,感到那幽冷的香氣漸漸將她浸透。
“姓白的人的信。”小蠻過來,挨著她坐下。
是白居易的。薛濤接過,拆開讀瞭又合上。
“什麼事?”小蠻側頭問,發現她的神情有些蒼涼。
元稹去世瞭。在鄂州。
薛濤知道,前年末去年初,元稹作為尚書左丞被召回長安過。剛到長安,他就大舉整頓官員,肅清吏治,完全不顧自己尚未穩固的根基,將郎官中輿論不佳的七人貶謫出京,弄得人心不服,朝野動**。
果然短短一個月,仿佛一個笑話似的,他又被趕出長安,成為鄂州刺史。在遠離帝都的任所,那個初秋的日子,他是終於失望、終於放棄瞭嗎,永遠閉上瞭眼睛,享年五十三歲。聖上追贈尚書右仆射。
他的一生都是這樣,貌似能彎能折,卻終是過於勁迫。像一個決心要高舉巨石的孩子,不遺餘力,不擇手段,要讓世人見識他的力量和榮光。
薛濤閉上瞭眼睛。**沁涼的香氣,涼徹瞭她的眼眶。
太和五年的冬天是個寒冬。臘日這天,節度府出瞭件不大不小的事:南詔孔雀死瞭。
新節度使李德裕早聽說過那個代表韋皋時期榮光的祥瑞之鳥,但從沒時間和心情專門去看。如今它忽然死瞭,也就更不必看瞭,隻命人厚葬之。
薛濤在幕府的宴會上聽到這個消息時,也不過淡淡地追懷瞭一下。她與它,孔雀與孔雀,之間的聯系終於徹底斷瞭。
太和六年春天的西川,格外溫柔明媚。
海棠花開瞭。不僅碧雞坊的吟詩樓,成都東溪旁的海棠也活瞭許多,點點新綠嬌紅。
而吟詩樓下的大樹海棠,香氣四溢,蜂圍蝶繞,“簡直如仙霞落九天一般”,人們如是說。
“看過海棠,這個春天可說瞭無遺憾。”持著酒杯,詩人薛濤說。
花會凋謝,人須往生,這是造化的道理,她已經看得太多太多。
夏末,在繽紛菖蒲逐漸謝盡的日子,小蠻說,又好看紫薇瞭。花畔,薛濤沒有回答。
一帆孤懸,自錦江轉岷江,下長江,穿三峽,抵達蘇州。
劉禹錫收到瞭這封迢迢遞達的書信。來自西川主人李德裕。
“《傷孔雀及薛濤》。”劉禹錫念道。
讀完信中的詩,他深深嘆瞭一口氣,提筆沉緩寫道:
和西川李尚書傷孔雀及薛濤之什
玉兒已逐金環葬,翠羽先隨秋草萎。
唯見芙蓉含曉露,數行紅淚滴清池。
這首悼詩連同李德裕的詩文又一路東上,漂至洛陽。博山爐旁,白居易握著薄薄的詩箋,垂下瞭頭。
“少傅?”青衣書僮上前輕詢。
直欞窗外梅花落瞭。白居易擺擺手嘆道:“君埋地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連小書僮都聽出瞭白少傅心緒的淒涼,悄然退出。
紫薇花後,木芙蓉花漸放。十一月,段文昌充劍南西川節度使。
空**的吟詩樓前,他仿佛看到十八歲的薛濤,修長的頸項像那隻南詔孔雀一樣挺直,眼珠烏溜沁黑,下巴微微托起,含著一股英氣,臉色滋潤明媚得像白玉裡兌瞭紅寶石粉,眉心點著翠羽。豐厚的頭發高高梳起,挽成繁復的朝雲近香髻。紅羅銀泥石榴裙,漫灑絳紅四瓣散朵的花紗銀泥披帛迤邐蜿蜒階下。
在這一切華麗的襯托裡,她的臉滿蘊著靈魂。
“你來遲瞭。”她說。
竹林颯颯,夾雜著清脆的鳥鳴。
回到節度府,幕僚揖道:“相國,勤農助商的文書已經擬好。”
段文昌看過,略微修改幾處:“下發吧。”
幕僚預備下去,段文昌又道:“聽說太和三年時,南詔亂兵焚毀瞭福成寺。”
“是。”幕僚恭道,“前任李節度使不甚崇佛,又忙於軍事,便未曾重建。”
“我出資三十萬錢,重建梵宇,度世人生死苦厄。”他的聲音清幽,仿佛在想很遠的事。
幕僚略訝異,隨即答道:“是。”
庭院竹林翠葉漫天,無數春花已結苞。
段成式,翩翩公子一襲紫裘,青色玉佩隨著他的步履輕輕跳躍。護衛停駐在不遠處。
“父親……”
“你來看,這墓志墓碑如何。”段文昌說。
“‘唐女校書薛洪度墓’……碑文、墓志都是父親手書,還會不好嗎?”
段文昌輕聲道:“勒石加蓋,埋於墳前三尺之地,以為異日陵谷變遷之防。”
段成式點點頭,對墓碑恭敬一揖:
“唐女校書薛洪度墓”。
兩年後,初春,西川節度府。
段成式在青青庭間清朗道:“父親,長安送禦賜春衣的來使到瞭。”
堂中無人回答。
“父親!”段成式再請道。
“東溪海棠快開瞭。”裡面仿佛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
“父親。”段成式撩袍邁入堂中。
過瞭半晌,他沉重地走出。
幕僚官員從廊廡快步湧向他,遲疑地看到那俊朗面龐上隱約有淚痕:“公子……”
“節度使,薨瞭。”
庭外,神情倨傲的紫袍內官有些不耐地往內張望,手中捧著宮人用蜀錦新制的鶻銜綬帶異文袍。
王揚靈
2017.4.11.於西安多雨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