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杜甫曾說:“時出碧雞坊,西郊向草堂。市橋官柳細,江路野梅香。”
就在詩中的碧雞坊,江梅綻處,悄然樹起瞭一座吟詩樓。走進門去,庭院寬廣,精致宏闊,風來時,幽篁細細吟唱,簷前鐵馬叮當。
不出幾日,這樓就成瞭詩人文士們最想拜訪的地方,尤其是初入詩壇,急需提攜的年輕人。
杜牧的詩來瞭;李商隱的信來瞭。薛濤微笑一一回復他們。
在吟詩樓上居住的這一年,薛濤遠離瞭浣花溪的歌哭、犬吠、制箋木模徹夜的吱呀,過上瞭既幽靜又熱鬧的詩人生涯。
夜晚,她枕著錦江的波濤入睡;清晨,在墨香中醒來。一個人的歲月靜好,好到生性活潑好熱鬧的她,有時也不希望有客打擾。
這年將盡時,她叫小蠻備足瞭過年的酒,便閉門謝客。
成都的冬夜很長,銀針一樣的雨絲將吟詩樓裹成瞭一枚繭。
紅燭下,薛濤拆開段文昌的書信,看完深深嘆息一聲。
“怎麼瞭?”小蠻在縫一隻鴛鴦香囊,活潑潑問。
薛濤看著她,奇怪一個人是否瘋癡瞭,就不會老。“沒什麼,你睡吧。”
在此夜之前不久的一個深夜裡,長安大雪。年輕的天子不甘寂寞,帶領眾人出宮打夜狐。火紅的狐貍們在禁苑潑命奔跑,卻終究逃不過那一支支金羽箭。鮮血鋪在白雪之上。
回到宮中,玉漏仍長。天子不知如何發泄年輕豐沛的精力才好,又與宦官、“擊球將軍”等二十八人徹夜飲酒。
飲到酒酣耳熱,天子入室更衣,忽然,大殿上燈燭熄滅。雪光像一聲驚呼映入直欞窗。
天子倒退一步,撞到一個溫熱的身體上。原來是他的內官。
“蠢材!”他踢那身體,“去把燈燭點亮!”
蠢材與另一個蠢材在檀香浮動的黑暗裡交換瞭眼神,隨即像狐貍一樣迅猛、精準地直取天子十八歲的喉嚨。
等那細膩、青春的喉嚨徹底粉碎後,兩個內官,一個姓劉,一個姓蘇,點起一支燈燭,在燭光下,用拙劣的筆跡仿制瞭遺詔,將皇位傳給死去天子的叔叔,絳王李悟。
兩天後,殺死大唐中興之主憲宗的兇手王守澄、梁守謙指揮神策軍攻入宮城,輕而易舉地幹掉膽敢效仿他們的劉姓、蘇姓小宦官,順便也殺瞭李悟,然後擁戴死去天子的弟弟李涵為新帝。
大唐改元為太和。
太和不和,段文昌在信最後說,他已被排擠出長安,前往揚州,任淮南節度使。
西川天府之國,仍維持著表面的繁榮與平靖。
太和三年的夏天,格外燠熱。薛濤在樓上讀段成式寄給她的志怪傳奇,光怪陸離,十分有趣,但她卻有些心神不寧。
風忽然起瞭,是溫潤成都少有的颶風,挾裹著白雨砸向地面。幾乎轉瞬之間,街面成河。
小蠻拿背抵住哐哐作響的窗扇:“廣源公怒瞭!這是要淹瞭成都呀!”
薛濤屏息,猛然聽見遠遠的似乎有哭叫和兵刃聲,卻被風雨淹沒。
過瞭一會院門大響,仆人剛開門,幾個年輕文士便沖瞭進來,將庭院中種著菖蒲蓮花的大青石缸合力搬起,抵在門上。
薛濤打開吟詩樓的版門,雨立刻濕瞭半身:“怎麼回事?”她的心直落下去——南詔叛瞭嗎?!竟會這麼快?!
一個文士一手持劍,一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薛校書,南蠻入侵成都,現在正在城南燒殺搶掠!牙軍不能敵,就快退到附近瞭!”
另一文士道:“薛校書於我們有半師之恩,所以前來告知!”
他們匆匆翻上院墻,又再叮囑:“千萬不要出門!”
薛濤叫幾個奴仆婢子都進樓內,合上版門。一個小婢子失聲痛哭:“南詔人把我們擄去怎麼辦?!我要去找我阿娘!”眾人慌亂安撫她。
薛濤轉身帶小蠻上樓:“把所有金石書畫藏起來,金珠、玉器、佈帛等值錢的東西放到庭中顯眼的地方。”
小蠻呆呆的。
薛濤高聲:“去呀!我們死瞭,那些書畫仍應流傳後世。金帛可以再造,書畫可不能重來瞭。”
小蠻慌忙去收拾。
薛濤猛地推開窗,看著樓下被風雨催折的花木。雨水砸在她臉上身上。
風雨晝夜不息。仿佛過瞭十年之久,雨終於停瞭。空氣中彌漫著的卻不是清新的泥土芬芳,而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頹喪的牙軍從墻外拖著步履行過。兩個奴子驚魂未定地拖走石缸,出去問詢情況。
在成都城郊駐兵的南詔軍隊終於撤離。
兩天後,薛濤素衣立在節度府門前,看被剝瞭紫袍、貶為循州司馬的前節度使杜元穎踉踉蹌蹌地走出。
“杜司馬!”薛濤僵冷地一禮。
杜元穎睜開浮腫的眼睛看她一眼,沒說話。
薛濤冷冷道:“你克扣軍費,邊疆的軍士靠南詔資助才能養傢糊口。你可知道?!”
杜元穎不語。
“你不恤三軍,三軍稱你為虐帥,是你,逼他們入南詔做賊,帶領南詔人入侵自己的故土,以誅殺你為借口!你可知道?”
杜元穎仍不語。
“你一味盤剝西川,私下貢獻天子以求恩寵。所以犯下這樣背叛傢國的大罪,還能全身而退,不必以性命相酬。”
杜元穎額上見瞭汗。
“你愧為川主!愧對供你奢侈享樂的蜀人!”薛濤大喝,吸口氣又問:“今日你離去,由陸路而不由水路,為什麼,你可知道?”
杜元穎虛弱地搖頭。
“南詔掠走成都西南郊的工匠、士女數萬,還有他們的無數財產。其中兩千人將被作為賄賂送給吐蕃。蜀人恐懼,有上千人寧可投江也不肯離開故土!是他們的屍體堵塞瞭江水,所以你才不能走水路!”薛濤聲音嘶啞瞭。
杜元穎抬頭看這個憔悴瘦削的婦人,她的雙眼中燃著熊熊怒火。
他迅速低下頭,汗如雨下。
“走!”軍健催促,在地上啐瞭一口。
這一場半是叛亂、半是外侵的災禍之後,西川無主,暫由劍南東川節度使郭釗兼領西川。
成都成瞭軍人的天下,百業凋敝,宵禁不存,到處可見醉酒跋扈的將士。
一直捱到次年十月,朝廷方派來新的節度使。
“這次是誰?”薛濤沉聲問。
簡單的宴席上,一位文官喜悅道:“是李德裕。”
薛濤舒瞭一口氣。
太和五年一個早春雨天,新節度使李德裕踏進瞭碧雞坊吟詩樓。
庭院中百花未生,但翠竹遮天蔽日,一隻白鳥噗嚕嚕飛出,直沖天際而去。
“真詩境也。”李德裕暗道。
踏過卵石小徑,來到樓前,版門大開,隻見一著深絳女冠式裙袍的女子立在室內優雅闊朗處,對他一禮。
“薛校書。”李德裕道。
薛濤微笑道:“節度使。”
李德裕這才看清她,鬢已微霜,氣度高華,舉止雍容,果然絕非俗輩。
巡視室內,窗明幾凈,古硯如雲,雪毫如林,書籍累累,窗下置著七弦琴,壁上掛著一幅《巴峽圖》,千疊雲峰,驚濤拍岸。毫無閨閣之氣,反而名士風神。
炭熱茶熟,李德裕舉杯淺飲,又不禁叫絕。
“井水舊茶而已,”薛濤微笑,“節度使難得心閑,心閑瞭,便覺出茶香。”
李德裕點頭:“西川亂象,我來後晝夜無休,即便是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也無滋味。”
李德裕比她年輕近十歲,卻已身負重任。薛濤誠懇道:“蜀人戀土,隻要您心向西川,再善用謀略,那些軍士很快會服膺您。”
李德裕笑道:“謝薛校書。你說的對,蜀地臨邊,軍事最重,軍權要緊。”
薛濤續茶,李德裕又道:“那杜元穎是太昏庸。聽說,他走時你曾去斥責?”
薛濤慚愧道:“我是無用之人,隻能替那些冤死的蜀人說句話罷瞭。”
李德裕搖頭道:“校書過於自謙。您的所為,正是國士風度。杜元穎已死在循州任上。臨死前還上表求贈官,聖上給瞭個湖州刺史,讓他用這個名頭下葬。官癮重到如此地步,也是世所罕見。怪不得把一個好好的天府之國亂到這般境地。”
“所幸西川又盼來一位明主。”薛濤起立深深一禮:“您出身貴重,為李吉甫李相國之子;又經歷大事,而立之年便獲賜紫衣金魚,制止外戚幹政,勸諫君王儉樸。我相信您,因此相信蜀地安寧,指日可待。”
李德裕笑謝瞭,看看天色,笑道:“我塵世中驅馳之人,難有空閑。今日既來瞭,能否煩薛校書賜墨寶一幅?”
薛濤笑道:“是薛濤之幸。”
她嫻熟地研墨鋪紙,眼神寧靜清明地望瞭窗外的竹林一會,忽然面上浮出一絲淡淡笑容,即刻落筆。
李德裕接過那精雅的薛濤箋,隻見上面寫的是:
酬人雨後玩竹
南天春雨時,那鑒霜雪姿。
眾類亦雲茂,虛心能自持。
多留晉賢醉,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蒼蒼勁節奇。
李德裕心中大震,不禁贊到:“竹耶?人耶?薛校書清操,盡在此詩之內。”
他珍重收起,然後道:“我半生宦海風波,所好者唯有園林。無論上任何處,心愛花木必然掘土隨遷。年前,我在長安禁中得賜海棠數株,姿態顏色,超逸出塵,據說是明皇手植。所謂‘非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便是說此花。明日叫人送來,點綴校書的庭院。”
薛濤忙道:“奪人所愛,非君子所……”
李德裕擺手笑道:“名花贈名士。”然後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