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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行露 第十二章 拂衣辭世喧(4)

越王接見齊國來使之事,范蠡也是事後才知道。

吳王要伐齊,對於越國來說自是好事一樁,若能借著吳齊之戰削弱吳國之力,越國也可早日翻身出頭。勾踐自不會放過這等良機,早就安排人與齊國勾結,甚至合謀聯合秦楚諸國間客,鏟除瞭孫伍兩傢,斷去瞭夫差的左膀右臂。

可范蠡怎麼也沒想到,勾踐會算計韓霄子一行人,縱容齊國間客去暗算青青母女。這種行徑,說出去無異於恩將仇報,就算是一國之君,落下這等刻薄寡恩的名聲,日後也無人再願為他效力。他說不得,卻又忍不得,這幾日連宮中都不願去,寧可借著處置吳使被刺一案巡查,也不願再去見這位主君。

兔死狐悲,寒心之餘,他怎麼也不肯相信,青青那樣的女子,會這樣無聲無息地死於一場陰謀。

他守瞭三日,今日終於看到她,盡管她此刻模樣大變,可那雙眼,卻是他一生也無法忘卻的。若不是當初他執意找她出山授劍,也不會引出後來這些事,如今害得她傢破人亡,再看到這雙明澈的眼時,竟讓他有種不敢面對的愧疚。

孫奕之護著青青,立刻發現瞭范蠡的異樣,當即不滿地哼瞭一聲,說道:“查完瞭嗎?我們還得趕路,大人若是無事,便請放行。”如今魯國與吳國交好,作為吳國屬國的越國,自是不敢為難能拿到吳國文書的人,便是明知面前這人時范蠡,他也一樣敢粗聲粗氣地說話,毫無懼色。

他越是如此,周圍那些越兵對他越是小心翼翼,吳使一行人方才出事,他們還沒找出真兇,無法向吳國交代。若是這個時候,再鬧出別的事來,隻怕火上添油,愈發不可收拾。故而這幾日城中外緊內松,從上到下都格外謹慎,如履薄冰。

范蠡被他這般一吼,頓時回過神來,見這人看似粗莽,可護著青青的手小心地輕撫著她的後背,青青也格外信賴地偎依在他懷中,她如此溫順乖巧的模樣,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安下心來,當即揮揮手,讓查驗文書的越兵放行,“讓他們走吧!”

說罷,他轉身上馬,幹脆地離開瞭城門,朝著城外策馬而去,丟下身後一頭霧水的越兵,茫然地看瞭眼這輛馬車上的人,終於還是聽話地放行。

出瞭城門,孫奕之總算松瞭口氣。他雖不懼范蠡和勾踐,甚至還通過留在諸暨的暗樁收到過勾踐傳來招攬之意的訊息。這位胸懷抱負的越王還以為他不容於吳王之後,或許會投靠於他,真當他是傻子一般。

就算他不知道自傢的血仇於越王有關,見識過他利用完青青又反手出賣給齊間的涼薄之舉,也萬萬不敢投靠於他。隻是不知范蠡看瞭他如今的所作所為,會不會後悔當初所做的那些犧牲。

隻不過,這世上的靈藥有千百種,唯獨沒有一種叫後悔藥。

青青到瞭城外,便不肯再憋在馬車裡,反倒搶著要趕車,孫奕之隻得讓司時久自己騎馬跟著,他陪著她一起坐

在前面趕車,看到她揮舞著鞭子,卻隻是在馬兒頭頂上方甩著空鞭,便讓兩匹馬聽話地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輕松如意,簡直比真正的車夫還要熟練。

他不禁有些驚奇地說道:“想不到你趕車的水平還真不錯啊!”

青青卻得意地揚起頭來,燦然一笑,“幾十隻羊兒我都能一個人看過來,兩匹馬兒更沒有問題!”一說起羊兒,她忽然又想瞭起來,回頭問道:“我的小羊呢?你說過要給我找回小羊的!”

“小羊……”孫奕之有些後悔起自己的多嘴來,眼珠一轉,輕咳一聲,說道:“小羊跑去瞭很遠的地方,我們現在就是去找它的啊!我聽人說它們跑去瞭魯國,怕它們被人抓去吃瞭,所以才急著帶你去。”

“啊?怎麼會跑那麼遠啊!”青青一聽就急瞭,“若是找不回來,阿娘一定會擔心的,那我們快點去找吧!”說著,她手一抖,馬鞭依然沒落在兩匹馬身上,隻是凌空甩瞭個響鞭,馬兒便已會意地加速,飛快地順著大道前行。

孫奕之見她一顆心都惦記著那些“失蹤”的羊兒,正好以此為借口,便引著她離開諸暨,一路北上。青青的身體恢復力遠勝於他,這幾日下來,外傷內傷都已痊愈,若非這古怪的離魂之癥,完全是個好人兒。而他內傷未愈,一路顛簸,反倒弄得差點傷口迸裂,隻得找借口讓她停車找羊,方才拖慢瞭行程。

隻是他們方一停下,便有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頭戴鬥笠身穿黑袍,一看到兩人,方一勒馬駐足,就從馬背上滾瞭下來。

孫奕之嚇瞭一跳,還以為是自傢暗樁,結果上前一看,摘掉鬥笠,那人從頭到脖子都纏著佈條,被包紮的嚴嚴實實,饒是如此,那佈條上還有粉色的血液和淡黃色的膿液沁出,連露著的一雙眼中,也滿是血絲,那模樣竟比惡鬼還要駭人。

“你怎麼來瞭?”孫奕之認出他便是火場中被他扔出的那個鬼面人,卻不知他傷勢如此之重,為何還要追來。青青更是被他嚇瞭一跳,哇地大叫一聲,便鉆進瞭馬車裡,連趕車都不願出來瞭。

鬼面人眼神一暗,指著馬車嗚嗚地說瞭幾句,含糊不清。

孫奕之隻能根據他說話的口音和嘴型猜測,“你……求醫?還是找她?”

鬼面人先是搖搖頭,又立刻點點頭,被纏得緊緊的臉上有沁出些膿血來,眼神卻越發焦急,看到他臉色的不解之色,忍不住舉著一隻斷手比劃起來。

孫奕之看瞭眼他的斷手,皺瞭皺眉,雖是知道他並無惡意,但對他如此緊張青青,不顧自己的傷勢追來之舉,仍是有幾分芥蒂,故意曲解他的意思,“你想讓她幫你治傷?恐怕不行,上次你都嚇到瞭她,她如今自己都認不得人,什麼都記不起來,更沒法幫你瞭!”

鬼面人眼中閃過一抹怒意,繼而又有幾分失落,黯然地低下頭,後退瞭幾步。

孫奕之細細地打量瞭一番他的

身形,腦中閃過一個人名,卻又有幾分懷疑,轉身拿起青青丟下的馬鞭,繼續驅車前行,方走瞭幾步,一回頭,見那鬼面人又翻身上馬,默默地跟在後面,他不禁眼角一跳,忽然停下馬車,沖著那人大叫一聲。

“聶冉!”

鬼面人渾身一顫,勒馬駐足,望向他的眼神中滿是震驚之色。

“果然是你!”孫奕之冷笑一聲,直視著他問道:“你不是已經離開越國瞭麼?為何又會回來?趙傢失火之事,可與你有關?你別跟我說,你是為瞭救人才傷成這樣!以你的功夫,在那種火中救下青青,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他的眼神如箭,直刺聶冉心底,仿佛能一直看到他內心潛藏的愧疚與痛悔,言辭如刀,根本不容他有半點狡辯。

聶冉呆立良久,忽然仰面朝天,慘叫一聲,撥轉馬頭,狠狠一拍,那馬兒吃痛,長嘶一聲,便飛奔而去。

司時久嚇瞭一跳,剛要去追,卻被孫奕之叫住,“讓他走,不必追瞭!”

孫奕之回頭看瞭眼悄然無聲的車廂,從聶冉出現開始,青青一直縮在裡面不肯露面,便知她縱使不記得許多人和事,也不願面對聶冉。他先前安排司時久前來傳信之際,便已讓人照看著她,自是知道聶冉和問晷與趙傢的來往,也查清瞭兩人的身份,先前見聶冉離開,還以為他顧及師門之情而放棄任務,如今再看到這鬼面人這般情形,便知道趙傢出事定然與他脫不瞭幹系。

司時久一直負責此事,自然也看得出來,不禁有些擔心地問道:“將軍既知他與趙傢的事有關,為何還放他離去?”

“他走不瞭。”孫奕之冷冷地看著聶冉離去的方向,輕哼一聲,“此事雖與他有關,但未必出於他本心。當日他在火場中受傷最重,也是為瞭護住青青。青青如今變成這樣,就算我讓他走,他也不會走。眼下最重要的是去魯國,等青青的病好瞭,這筆帳,再慢慢與他算個清楚!”

司時久恍然大悟,孫奕之當日沖進火場後第一個扔出來的便是鬼面人,他最清楚當時的情形,自然不會看錯。若真如他所言,那越是如此無視於他,對聶冉而言,便越是痛苦。

聶冉本就不是真正的間客,自幼受聶淵收養教導,傳授武功劍法,本是名揚江湖的遊俠劍客,隻是一時因情動心,誤入歧途,方才會背師叛祖,出賣親友。他從莫傾處得知真相,原本就已悔恨萬分,再加上趙母之死青青之病,更無法從此中解脫,這會兒被孫奕之識破,才會慚愧而去。

饒是如此,他隻怕也不會走遠,青青一日未愈,就算趕,也未必能趕得走他。

果然,到得傍晚打尖住店之時,孫奕之陪著青青到客房中放下行李,一推開窗子,便看到對面的樹林中,一人一馬,遠遠地望著他們。他“啪”地一下關死瞭窗子,拉上窗栓,面上若無其事地招呼著青青去吃飯,唇角卻噙著一抹冷笑,始終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