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冉是在醫館時,就發現青青不對勁。
當時他還以為自己落入齊人之手,莫傾與齊人一直有聯系,他知道,但也裝作不知道,似乎隻有這樣,才能稍稍壓下內心的不安。為瞭嫣然公主,他已經放棄瞭太多的原則,甚至不惜違背師命,出賣瞭青青母女。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曾想過,會害死她們。
隻是他不知道韓薇的心疾如此之重,他當時隻是想要她配合說服青青,可莫傾一出現,韓薇一下子便明白瞭他們的目的,指著他冷笑幾聲,隻叫瞭兩聲聶淵的名字,一口氣沒上來,到死都沒合上眼。
她臨死時的模樣成瞭他的噩夢,讓他整夜無法入眠,直到青青回來中伏之後,竟不惜放火玉石俱焚,也不願屈膝受辱。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哪怕嫣然的欺騙,莫傾的翻臉,都不似青青的決然那般震撼。所以他才在靈牌倒下的時候,竭盡全力爬過去護住瞭青青,那些帷幔帳幕帶著火苗將他包圍,而他竟從那熾熱的火焰中感到瞭快意。
或許那場火燃盡瞭他心底的黑暗,洗滌瞭他背負的罪孽,若是能以命抵命,他都無怨無悔。
可他居然命大的活瞭下來,孫奕之當時根本沒看清他是誰,隻是發現活口就扔瞭出去,也幸好如此,才救瞭青青。隻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會被燒成這副模樣。別說青青,就連他自己第一眼在水缸裡看到自己的模樣時,也幾乎無法相信,那形如鬼魅般的人,就是昔日風流倜儻的桃花劍客。
桃花劍的名號,還是因為那一年春日踏青之時,嫣然私自出宮,被一幫浪**子調戲,他仗劍救美,在桃花林中斬落滿地桃花,贏得如此美名。那時他當真以為,英雄美人成佳話,卻沒想到,為瞭她一次次出手,背師叛祖,到最後,卻不過是她用過便棄的一枚棋子。莫傾當日若是未死,隻怕死的就是他。
說到底,還是青青救瞭他。
聶冉望著那客棧的窗口,隱隱約約還可看到青青的身影,雖然聽不到她的聲音,可他也能猜到,她拉著孫奕之不放,並非兒女私情,而是因為那是她此刻唯一能信賴依靠的親人。她和他都活瞭下來,卻都失去瞭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所以她寧可忘記一切,如同個孩子般懵懂,也不願清醒地面對失去和背叛。
而他死去活來,失去瞭執劍的右手,失去瞭容貌,失去瞭身份與情感,昔日的聶冉,已經被那場火燒得幹幹凈凈,現在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贖罪的行屍走肉。
他無法面對青青和孫奕之,在被認出之後,他也隻能遠遠地跟著他們,守護著他們。莫傾雖然死瞭,齊人卻未有損失,孫奕之要帶青青去魯國,必然經過齊國。他能做的,便是為他們清除一切障礙與危險。
林瀟和蘇詡的藥非常管用,那些燒傷的爛肉被清理後,恢復的很快,或許也有青青給他那枚朱果的效用,連斷手之處也愈合結痂,隻是燒傷的部位紫黑扭曲,斑駁的傷疤醜陋無比,仿佛是他那些罪過留下的,永遠無法磨滅的銘記。
他
如同一隻黑色的幽靈徘徊在林中,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用一隻左手,刺穿瞭第六個齊人的咽喉。
孫奕之知道自己無法甩掉所有的跟蹤者,范蠡能認出青青,那些齊人也一樣能認出他。他和青青,是齊國人最恨的目標,從上次的暗箭,到韓薇的死,都與他們脫不瞭幹系。
可要想治好青青的病,他就不得不冒險走這一趟。
隻是他沒想到,齊人被聶冉擋住,他卻被問晷攔下。
問晷第一眼看到青青時,先是嚇瞭一跳,再看清孫奕之時,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原本以為青青母女都已葬身火海,正在糾結是回趙傢領罪,還是繼續回楚國為間,沒想到才出諸暨城,就遇到瞭孫奕之和青青。
孫奕之見他先是面露驚惶之色,繼而化驚為喜,撥轉馬頭迎上來,沖他抱拳行禮剛要開口時,就趕緊截口說道:“我們急著趕路回傢,這位兄臺若是有事,請另找他人,莫要誤瞭我們的行程!”
問晷一怔,手僵硬地放在胸前不知該如何是好,眼神落在青青身上,發現她壓根連看也未看他一眼,隻是認真地趕著馬車,似乎跟馬兒交流的興致都大過與他相認。他不知他們為何喬裝打扮,卻也知道此刻他們根本不欲於他相認,隻得尷尬地立於一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趕著馬車離開。
他滿腹疑竇,不明白為何孫奕之會帶著青青離開越國,所去的方向,並非吳國,而是一路向北……他忽然想起,青青由始至終都未曾說過一句話,他心頭一顫,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看著那輛馬車的影子,遲疑良久,終於還是一咬牙,跟瞭上去。
他這會兒也不敢再想撈到什麼功勞,隻想著將功贖罪,若能讓青青回傢,便已是最好的結果。
終於等到馬車停下休息,孫奕之卻始終寸步不離,將青青照顧得無微不至,問晷卻是越看越心驚膽顫,終於知道先前為何覺得青青古怪,這看起來,青青先前並非無視於他,而像是完全變瞭個人,言談舉止嬌憨幼稚,倒像個孩子,而不是先前那個機靈聰慧,滿身傲氣的女子。
青青出事瞭。問晷一反應過來,幹脆地沖到瞭兩人面前,沖著青青叫道:“青妹!我終於找到你瞭!”
“你認錯人瞭。”孫奕之冷冷地將他攔住,丟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寒聲說道:“你這人一路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們,到底意欲何為?”
問晷冷笑一聲,毫不示弱地迎著他的視線,說道:“青青是我妹子,你趁著她生病將她拐走,又是何用意?”說著,他轉向青青,熱切地說道:“青妹,我是你十六哥,我還以為你和嬸娘都出事瞭,你還活著便好,我帶你回傢……”
“啊!”青青一聽到傢字,突然尖叫瞭一聲,頭一低,雙手抱頭,痛苦地叫瞭起來,“我不認識你,我的頭好痛!大哥!”她一邊叫著,一邊雙手已握成拳頭,捶打著自己的腦袋,孫奕之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入自己懷中,護住她,哪怕讓她的拳頭打在他身上,也好過傷到她自己。
“別怕別怕,
我在這裡!定定神,深呼吸,很快就沒事瞭。”
孫奕之一邊安撫著她,一邊抱起她朝馬車那邊走去,根本無視問晷的存在。
“等一等……”
問晷正要追上去,卻被一把劍攔在瞭身前,他差點撞在劍鋒之上,堪堪穩住身形,稍一側首看到攔路之人,不禁駭瞭一跳。
“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頭上雖戴著一頂鬥笠,可此刻故意抬起頭來盯著他,露出臉上紫黑扭曲虯結的筋肉,那臉上的皮膚都被燒得焦黑,偏偏面頰和額頭上的筋肉翻轉,有些剛剛長出的嫩肉還是粉紅色,與那黑色的皮膚和嘴唇形成鮮明的對比,看起來格外的猙獰恐怖,猶如鬼魅一般。
而他拿劍用的是左手,右手已齊腕斷去,還帶著紫紅色的血痂,一看不過是三兩日間的新傷。
傷得如此之慘重,竟然還有膽子來攔截他,問晷一驚之後,便冷笑一聲,方後退一步,便準備拔劍出手,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好歹的殘廢。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斷手鬼面人,似乎對他的招數無比熟悉,手腕輕輕一抖,劍尖如影隨形,猶如跗骨之蛆一般,直刺向他的手腕,若他想要拔劍,就必然會先傷在他劍下,輕則傷筋動骨,重則會與他一樣,變成個斷手的殘廢。
問晷連退帶閃,居然都未能脫出他的劍勢籠罩,甚至隱隱感覺到,這人對自己的武功瞭如指掌,哪怕左手劍並不熟練,也完全克制住他的一舉一動,讓他根本無法拔劍還手。
他不禁大駭,從小到大,為間十幾年,哪怕幾次瀕臨死亡邊緣,都不曾有過如此狼狽的境地,而這鬼面人的劍法亦是無比熟稔,牢牢地壓制著他,那種氣勢,讓他心頭一顫,終於脫口而出地叫道:“聶冉!你是聶冉?!”
聶冉劍勢一沉,卻微微頓瞭一頓,終於讓他趁勢一個後翻滾地,滾出瞭數丈之外,他也不為己甚,回頭看瞭眼已經遠去的馬車,冷冷地望著地上一臉震驚的問晷說道:“再跟下去,我就斷你一手!”
“為什麼?”問晷忍不住叫道:“你為何會變成這樣?青青為何不認得我?她若有病,也該與我回傢,孫奕之根本心懷不軌,豈能讓他帶走青青?”
“跟你回傢?”聶冉冷哼一聲,說道:“她患瞭離魂之癥,什麼劍譜兵書統統不記得瞭,還隨時隨刻會發病自殘,你們趙傢,還會稀罕這樣的廢人?你說孫奕之心懷不軌,難道你那些心思,就光明正大瞭?”
“離魂癥?”
問晷張口結舌,他雖為間多年,但也見識廣博,亦曾聽聞過這等奇難疑癥,回想起先前青青的模樣,心下先信瞭幾分,可還是有些不服氣地說道:“無論如何,如今我是青青唯一的親人,豈能眼看著她任人擺佈?聶冉,你別忘瞭,你替燕國為間,青青早已不認你這個師兄,你還有何面目在此攔我?”
“你說什麼都沒用。”聶冉已“死”過一回,根本也不在乎那些虛名,劍尖一挑,望著他淡淡地說道:“你想帶走她,除非——踩著我的屍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