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孟孫府的大門,轉過巷口,青青確定身後沒人跟著,便神色一冷,瞪著趙無憂,問道:“你派人跟著我?”
趙無憂一攤手,無奈地苦笑道:“孔老夫子肯讓你住在府中,我可沒那福氣,若是不派人跟著你,又該到哪裡找你?”別說留客瞭,孔丘沒讓人將他趕出門外,就已經算給面子瞭,好在有孫奕之從中說和,倒也沒拒絕他抄書之請,隻是讓他派人在孔府藏書樓前的小院裡抄書,不得帶走,更不得損壞,至於他想拜入孔丘門下學禮之事,則被孔丘一口拒絕。
“道不同,不相為謀。”
趙鞅以法治國,一改刑不上大夫之說,一直被孔丘認為是廢禮酷法之道,在他主政晉國之後,裁軍改稅,獨攬大權,被孔丘斥為專權亂政,哪怕勉強答應孫奕之讓趙氏抄書,也是為瞭推廣傳播自己的禮教之說,若讓他日日對著趙氏子弟,還將其收入門下,則是絕無可能之事。
趙無憂嘆瞭口氣,補充道:“如今除瞭那些抄書的人,孔府連我都不讓進,想要見你一面,若非如此,又能如何?”
青青嗤笑一聲,問道:“那你找我又有何事?莫要再跟我說回晉陽之事,該回去時,我自會回去,未必要與你同行。”她隻想讓爹娘的骨殖能葬入故土,卻不曾想過要認回那些曾經將她爹娘逐出傢門趕盡殺絕之人,當年斷瞭的親緣,已經斷在瞭爹娘身上,根本與她無關。
趙無憂見她一臉拒絕之意,一副對晉陽趙氏這等千年傢避之不及的模樣,心中發苦,多少人對趙氏子弟各種羨慕嫉妒,尤其是如今的趙氏,在晉國風頭無兩,趙氏女亦成為諸侯婚聘的上上人選,他的幾個族妹,尚未及笄,便已被許配進各大世傢,如此高貴的身份,在她眼裡卻什麼都不是。
他如今的地位,也是靠自己十多年來出生入死地在異國為間搏殺而來,眼見她對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視若無睹,心中怎能不起波瀾。隻是他知道青青的性子,越是強求,越是疏遠,便坦言相告:“我是為那書箱而來,想請青妹幫我要幾隻書箱,那箱子實在精巧好用,我想找人照樣做一些,回程之時,也方便運書。”
“晚瞭!那些箱子都已經被拆光燒火瞭!”青青一聽就樂瞭,她親眼看著孫奕之讓人將那些書箱都拆成木條,送去孔府柴房,就算趙無憂心中有再多算計,那些東西也無法拼回原狀,這位堂兄的心眼太多,就算有時候是為她著想,她也不想領情,便忍不住笑道:“你這一路上不知看瞭那些箱子多少遍,難道還做不出來?”
“拆瞭?!”趙無憂如聞雷擊,他在路上就曾從隨行侍衛之中,找瞭幾個曾經學過木工活計的,翻來覆去地研究那些可拼裝組合的木箱。隻要他們不動手開箱,司時久倒也並不阻攔,甚至還大方地讓他們看瞭個夠,就算如此,他們一到曲阜之後,連說帶比劃地找人做瞭幾個,可組裝起來,總是不及那批木箱來得安穩結實。
他本想著要幾個空箱子回去研究一番,順便
也看看,其中是不是另有關竅,卻沒想到孫奕之動手如此之快,才到孔府,一拿出書,就將木箱拆得幹幹凈凈,一個不留,這其中若是沒鬼,才真是見鬼瞭。
青青見他如此痛心疾首的模樣,又補充瞭一句,“你若是不信,可以去孔府的柴房看看,我估摸著一兩天還燒不完。昨晚光是劈柴都劈到半夜呢!”
“不必瞭。”趙無憂嘆瞭口氣,如果那些木箱果然有問題,孫奕之肯定不會留下任何線索給他,隻是看著青青胳膊肘往外拐得如此開心,讓他頗為心塞,忍不住刺瞭一句,“你今日怎麼獨自出來?那位小孫將軍呢?怎麼不見他與你同行?”
青青不以為意地說道:“他隨孔師去拜訪左丘先生,我自己出來轉轉。”
“左丘先生?”趙無憂雙眼一瞇,“可是魯國左史丘明丘大人?”
“是啊!”青青點頭說道:“孔師說左丘先生學識淵博,想邀他一同修書,故而帶著幾個弟子上門拜訪。”
趙無憂略一沉吟,忽然笑瞭笑,問道:“青妹方才說要尋那位神醫扁鵲,不知所為何事?”
“無事。”青青倒也不瞞他,坦白地說道:“若非神醫,我如今還神智未明。原以為他還在曲阜,便去拜訪,不想卻碰上這等事。”
趙無憂知道她曾經因喪母受傷患上離魂癥之事,聽她一言,倒對那位神醫好奇起來,“這神醫果真如此厲害?我聽聞神醫已有百歲,活人無數,隻可惜緣慳一面,不得一見啊!”
青青見他一臉遺憾之色,噗嗤一笑,說道:“你就那麼想見神醫?莫非有病不得醫治?”
趙無憂一噎,他是有些感概不得機緣,卻也不曾想要得什麼非得神醫才能醫治的惡疾,看到青青眼中的促狹之色,便知她已聽出自己先前提及孫奕之的意思,便苦笑著拱手作揖,道:“青妹莫要說笑,是為兄不對,為兄在此向你賠罪可好?”
“豈敢!”他如此一來,青青也不為己甚,便直言相告,道:“神醫於我有恩,此事我不能坐視不理,倒是要多謝阿兄相助,方能讓孟孫傢放人。小妹素來不會說話,失禮之處,也望堂兄莫怪。”
難得見青青如此有禮,趙無憂頗有些受寵若驚之感,急忙說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倒是這越女情蠱之事,不知青妹如何得知?是否真無解藥?”
說起情蠱,青青就想起離火者的離心蠱,歐鉞身上的蠱毒一日不解,就一日無法逃離,隻是這是不便說與趙無憂,她隻能含糊地說道:“先前在越國之時,曾見過人中蠱毒。隻是我們與南越蠻族往來不多,知之甚少,尤其是這種專門由女子煉制的情蠱,本就不常見,我也隻是聽說過……”說到此處,她心中忽然一動,抬眼問道:“阿兄可知,除瞭孟孫何忌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出現同樣癥狀?”
“你是說……”趙無憂先是一怔,繼而神色一凜,點頭說道:“青妹說得不錯,若這越女是越國特地送予孟孫何忌,投其所好,
又豈會出此狀況?我這就讓人去查一查,這幾年越國送出的越女現在何處。”
“多謝阿兄。”青青遲疑瞭一下,還是有些不忍地說道:“這情蠱煉制不易,未必越女都有問題,此事關系諸多越女性命,還望阿兄莫要告知他人,以免累及無辜。”不知為何,她腦中忽然閃現出第一次見到施夷光時的情形,那個傾國傾城的女子,縱使得到瞭夫差的專寵之愛,看似風光無限,可在無人看到的背後,卻是那般的淒涼無奈。
身為女子,身為間客,就算表面上再風光,到底也不過是被人握在掌心的棋子。
頭一次,她有些後悔當初答應范蠡,教授越國劍士劍法,勾踐如今韜光養晦,潛心復仇,越是這等能在落魄時忍辱負重之人,日後一朝翻身得意,就越是容不得昔日共患難之人。她是為瞭施夷光而出手相助,可如今連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幫瞭她還是害瞭她。
看到孟孫何忌的慘狀,雖是他咎由自取,但思及艾陵之戰中孟孫氏右師的表現,青青不禁有些心中發冷。
與孫奕之一路同行,她這些日子來亦是受益匪淺,對這些人的行事風格也略有瞭解,方才明白,諸國之間征戰不休,打著種種仁義衛道之名,可實際上為得不過是名利二字。霸主之名,國土之利,在諸侯將相眼中,根本看不到民間疾苦,看不到那些城池之下,堆積的累累白骨。
趙無憂想到的比她更多,這幾年來,西施在吳宮中專寵一時,諸多越女在各國的世傢貴族之中,亦是備受寵愛,不知有多少權臣貴族,被這股來自後宅的軟語溫言,說動瞭心思,明知道吳宮在養虎遺患,卻無人提醒。而吳國眾臣之中,亦有不少如伯嚭之流,都收瞭越國的財帛美女,一心為他們說話,生生逼死瞭伍子胥。
說不得,諸國前番聯合謀害孫武之事,也與這些越間脫不瞭幹系。畢竟,那些明面上往來的諸國間客,彼此都心中有數,可藏在後宅和宮中的女間,就難以算計。
而這孟孫何忌,隻不過是其中一枚棋子,因這吳齊之戰而動,謀算的,便是他手中的魯國右師。他雖年邁好色,但也稱得上是老謀深算,領兵作戰,雖無成數,然持重守成,亦無敗績。他一旦倒下,諸子之中,卻無人能繼承其位,最後諸子推來讓去,方便宜瞭孟孫彘。
孟孫諸子都認定此戰必敗,領軍之人不過是送死而已,孟孫彘亦是推三阻四,遲遲不到,以至於方一交戰,孟孫氏的右師便潰不成軍,若非冉有等人拼死挽回戰局,不等吳兵到來,齊國已兵臨曲阜城下,勝負之說,實難預料。若是吳國兵敗之時,其中作為輔兵的三千越軍突然反戈一擊,那夫差隻怕不但沒有如今的大勝,甚至連性命都要丟在艾陵。
趙無憂並不知孫奕之在齊國的謀劃,隻是想到越國早在數年之前,便已在諸國世傢埋下越女為間,莫說是魯國,就是晉國諸卿之中,也有不少人傢中以養有越女為樂,隻是不知,誰人又會是下一個孟孫何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