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府的正房之中,寢室亦分為東西兩間,青青一進門,立刻聞到其中一間中有血腥味傳出,就將孔夫人先抱到另一間房中,將她安置在榻上,順手替她把瞭把脈,意外地挑瞭挑眉,正好那婢女也跟瞭進來,她便吩咐道:“你來照顧夫人,我去看看你傢老爺的傷勢。”
“啊……”那婢女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她如一陣風般從自己身邊掠過,轉眼已去瞭隔壁寢室,便聽得那邊又傳來一陣驚呼聲。
“你是什麼人?!”
青青一進門,就看到兩個女子守在榻旁,一個手忙腳亂地用佈條壓在榻上那人的胸口上,另一個手中拿著支鮮血淋漓的箭支,一看到她就尖叫起來。
“閉嘴!”青青壓根來不及理會她,一把將她推開,沖到瞭榻前,伸手在那老者鼻翼探瞭探,又把瞭把脈,松開手,站起身來搖搖頭,沖著身後那個拿著箭的女子斥道:“蠢貨!誰讓你拔箭的?”
那女子惶恐地看著她,拼命地搖頭,叫道:“不是我……我……不是我……是她——”
她伸手指向那個還用拼命用佈條壓在老人胸口上止血的女子,結結巴巴地說道:“是……是老爺快不行瞭,她就把箭拔出來給我……不是我拔的!”
“拿藥佈來!”那個女子氣勢洶洶地沖著青青吼瞭一句,罵道:“你是哪裡來的賤婢?敢在這裡放肆!出去!”
青青搖搖頭,有些憐憫地看瞭眼被她壓得一句翻白眼的老人,轉身走瞭出去,到隔壁的寢室中,見孔夫人的那個婢女還呆呆地站在房中手足無措,便沖她說道:“去端碗溫水來,給你們夫人壓壓驚。”
“哦,喏!”那婢女剛應瞭一聲,又忍不住問道:“老爺……老爺怎樣瞭?”
“不行瞭。”
青青嘆口氣,有些後悔,若是她先前不是隻讓他們去請醫師,而是主動請纓去救治孔鯉,或許還能趕在那女子拔箭之前替他醫治,可現在……她想想方才那隻剩一口氣的老者,孔丘何等睿智的老人,這兒子卻如此普通,夫人也就罷瞭,房中那女子顯然是半個主人的模樣,如此蠢不可及,她就算有心想救,現在也來不及瞭。
“啊!”婢女驚呼一聲,顧不得再追問,急忙跑瞭出去。對她們而言,老爺的生死關系重大,尤其是如今夫人尚無子嗣,若是老爺一死,她們這些下人還不知會被如何發落。
青青走到瞭榻前,在孔夫人身邊盤膝而坐,望著她昏迷中的面孔,有些遲疑。
她看起來比阿娘要年輕得多,或許是因為阿娘這十幾年都在越國鄉村之中,整日勞作,難得休養,方才看起來顯老。隻是她秀美的眉心依然有道紋路,那是經常蹙眉凝顰方才留下的痕跡。
看起來,這位阿爹阿娘昔日的故友,雖是整日錦衣玉食,卻也並非無憂無慮。
隻是她若與阿娘同齡,如今有瞭身子,隻怕危險不小,裡面那位老爺已被人折騰得救不回來,她若知道,定然又要傷心傷身,偏偏扁鵲已走,她又不懂這些,
不禁有些為難起來,本想弄醒她,可這一轉念,還是決定讓她繼續睡一會兒,以免醒來後再受打擊。
等那婢女端著碗溫水進來時,看到夫人兀自昏迷,青青卻盤膝而坐在榻前,面露難色,不由提起一顆心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姑娘,我傢夫人可好?要不要也請個醫師來看看?”
“不必……”青青剛搖瞭搖頭,忽然轉念一想,又改口說道:“去請吧,記得說一聲,夫人可能有瞭身孕,最好請個這方面專精的醫師。”
“啊?夫人有瞭?”那婢女又驚又喜,可一想到隔壁老爺的情況,又蔫瞭下來,趕緊謝過青青,便快步出去找人。
她出門之時,青青看到外面一群人擁進隔壁的寢室,哭聲和叫罵聲混雜在一起,吵得整排房中都回響不絕,她幹脆去關上房門,一回頭,卻見榻上的孔夫人漲紅瞭臉,一邊搖著頭,一邊低聲哭泣。
“阿薇……阿薇……對不起……對不起……”
青青怔瞭怔,低頭望著她,想瞭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在幾處穴位上輕揉瞭幾下,又在人中處按瞭一下,終於看到她緩緩睜開眼來。
她第一眼看到青青時,眼神一凝,像是看到瞭另一個人,變得無比復雜,說不出是親是怨,悠遠得仿佛穿越瞭時空。
“阿薇?”
“我不是,我是趙青青,韓薇和趙戩是我阿娘阿爹。”青青定定地望著她,問道:“如果你不想十六年後,我對你的孩子說對不起,那就告訴我,你為何對不起我阿娘?”
“孩子?”孔夫人苦笑瞭一下,搖搖頭,有些羨慕地看著她,“我沒有阿薇的福氣,能有你這樣的孩子……”
“現在沒有,很快就會有。”青青不想隱瞞,直接說道:“方才我給你把瞭脈,你有身孕瞭,時間我把不準,已經讓你的婢女去請醫師瞭……”
“真的?”孔夫人愕然地看著她,低頭望瞭望自己的小腹,忽然苦笑起來,問道:“不知我夫君現在如何瞭?我們等瞭十幾年,都沒等到的孩子,居然現在來瞭……”
“現在還不算遲,”青青遲疑瞭一下,說道:“你若是想要這個孩子,就先保重自己的身體。”她咬咬牙,方才本想追問她與阿娘的事,但看到她對腹中骨肉那種殷切愛憐的神氣,看起來竟有幾分與韓薇相似,一時間,到嘴邊的話,又咽瞭回去。
孔夫人呆瞭半響,方才醒悟過來,她說的是真話,隻是一想到外間還生死不知的夫君,又有些難過起來,看著青青好一會兒,方才說道:“若算起來,我應該是你的表姨,我姓魏,魏蕪娘,阿薇是我的表妹。”
“當年,阿薇本與中行氏荀酉自幼定親,而趙戩……若不是見瞭阿薇,本當與我定親。”魏蕪娘說到此處,自嘲地一笑,接著說道:“人人都說,我比阿薇貌美,可你阿爹,偏偏視我如無物,唯有待你阿娘一心一意。中行氏逼婚之際,你阿爹約瞭阿薇私奔……”
“是你告瞭密?”青青終於明白她所說的對不起源自何
處,阿爹若不是被追殺時廢瞭功夫,也不至於淪落到打鐵為生,受盡苦役,死於劍廬之中。究其根底,竟是源自眼前這位夫人的一時嫉妒,一時不甘,方才會泄露行蹤,引來韓趙兩傢的追殺。
“是我。”
埋藏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旦說出口,魏蕪娘忽然也覺得輕松瞭許多,望著青青那雙與表妹相似的眼睛,似乎又回到瞭當初年少時的春日,她本邀著阿薇去踏青賞花,為得是偷偷看一眼自己未來的夫婿,卻沒想到,花海徜徉之中,一見鐘情的,卻不是她。
“趙戩不過是趙傢的庶子,若非他曾隨歐冶子學藝,學得鑄劍之術,魏傢也不會答應聯姻。可他偏偏不肯聽從傢主的安排,定要求娶阿薇。那時中行氏勢大,趙傢如何能得罪於荀氏,韓傢亦不敢悔婚,於是他們就相約私奔。阿薇告訴過我,求我幫她轉告她阿娘。可我……”
魏蕪娘深深地嘆瞭口氣,苦笑道:“我恨趙戩有眼無珠,恨阿薇背叛於我,便將此事告知趙傢。結果,三日之後,便聽說他們二人暴病身亡,我當時以為他們是被族人抓住處死,卻沒想到,他們還是逃瞭出去,還有瞭你……是我對不起你阿爹阿娘,你若想替他們報仇,我這條命,便交於你,隻是……請容我生下腹中孩兒,孔府一脈單傳,至今尚無一兒半女,若得麟兒,也算我最後為孔傢盡瞭心……”
“不必。”青青聽她說得動情,自怨自艾不已,便打斷瞭她的哭訴,“那是你們之間的恩怨,阿娘不曾對我說過,我也不曾想過要找你報仇。”她曾聽韓薇和聶冉說起當年之事,當時多虧趙戩提前約瞭聶淵相助,策劃好南逃路線,否則就以他們三人,根本無法從韓趙兩傢的追殺中逃出生天。
趙傢自從趙氏孤兒一事之後,吸取教訓,不但努力擴大宗族之力,還與晉國六卿通婚聯姻,以求發展。其中關系最為密切的便是韓魏兩傢。若非韓薇早早定下中行氏的親事,她與趙戩本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隻可惜生不逢時,趙鞅當時為韜光養晦,屈從於中行氏之下,將趙戩逐出傢門,派人追殺。
可幾年之後,趙鞅與趙午之爭中,中行氏支持趙午謀算趙鞅,想要爭奪傢主之位,暗算不成,卻被趙鞅聯合韓、魏兩傢反戈一擊,荀氏戰敗後逃亡離晉,趙鞅足足用瞭八年時間,才徹底清除瞭中行氏在晉國的勢力,主政之後,直接裁撤瞭原本屬於中行氏和范氏兩軍,將晉軍原本的三軍六卿改為兩軍四卿,自此晉國再無中行荀氏。
若是趙戩和韓薇之事晚生十年,或許便是一樁佳話,可偏偏早瞭十年,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這是趙無憂曾經告訴過她的,他想讓青青明白,趙氏當日所為,亦是迫於無奈,為保全傢族,任何一個趙氏子弟,都早有犧牲自我的準備。趙戩當年應該也曾有過這樣的雄心壯志,否則也不會放著名門世傢的公子不做,去跟著歐冶子學鑄劍,做那下等低賤的苦役之工。
隻是,他可以為瞭傢族犧牲自己的性命,卻不願看著韓薇嫁入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