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傢不算大,除去廚房和廁所,攏共兩間屋。
兒子兒媳一間,住在裡面,她和孫子住在客廳,桌子茶幾電視機,沙發衣櫃電冰箱,陽臺旁邊橫亙著張老式木頭床,外加上平時舍不得扔的、一點點囤積下來的零碎物件,本就不大的空間,塞得滿滿當當。
童浩環顧四周,窗臺上擺著五六盆多肉,圓形小玻璃缸裡養著十來尾紅綠燈魚,冰箱上貼著兒童畫,茶幾中央擱著個用超市單頁疊出來的垃圾紙盒,凡是金錢照顧不到的地方,李老太太都用心在彌補,整間屋子飄著淡淡的雪花膏的香氣。
唯有視線掃到廚房時,他才微微皺眉。
二十來歲的童浩尚不明白,為何奶奶輩的人,都喜歡偷偷地積攢塑料袋和包裝盒。
此刻他和孟朝坐在沙發,對面的床邊上,則坐著李老太太和她孫子。
那個名叫爍爍的男孩隻穿著秋衣秋褲,光著腳丫,趴在李老太太後背上,小腦袋從肩頭探出來,眨著眼打量他們。
“好好的,人叔叔笑話你呢,”李老太太佯裝生氣,在孫子屁股蛋上輕拍瞭一下,又扭過臉,沖他倆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唉,要不都說七歲八歲討人嫌,皮蛋一個,沒有個正形。”
孟朝笑笑,也沖男孩??眼。
“小朋友,你上幾年級啦?”
爍爍腦袋又躲瞭回去,兩手箍緊李老太太的脖子,身子扭來扭去。
“好好說話,人叔叔問你呢,大方的說。”
“二年級。”
孩子聲音囔囔的,奶聲奶氣。
他又一次探出腦袋,斜眼瞅著沙發上孟朝他們帶來的水果罐頭和旺旺大禮包。
李老太太也瞥見瞭,又一次客氣道:“嫩說嫩倆大小夥子,來就來吧,還帶什麼東西呢,走的時候記得帶走昂,我不要。”
“都是些零食,給孩子的,”孟朝伸長胳膊,拉著爍爍的手搖晃瞭兩下,“答應叔叔,吃完零食,快點好起來,好不好呀?”
“好。”
男孩歪著腦袋,靦腆地笑,李老太太看見,也跟著綻出笑來。
童浩膝上攤著筆記本,有點拘謹,這是他第一次向小孩子問話,一時間不知從何開口。
一旁的孟朝倒是比他舒展得多,跟李老太太嘮傢常一樣隨意閑扯,爍爍在旁邊聽著,後來也不怕人瞭,自顧自地坐在**吃起雪餅。
老太太的話也漸漸密瞭起來。
老人傢口中的故事總是太過漫長,有時候,一句話顛來倒去地說好幾遍,然而有時候進展得又太快,往往大半輩子的心酸苦楚,一兩句話的,也就捎帶過去瞭。
孟朝聽她講著,不時點頭附和,慢慢知道瞭她兒子在外面跟人合夥跑出租,為瞭多掙錢,拉的是夜車。兒媳呢,則在食品廠上班,幹生產的,常常要三班倒,所以傢裡經常隻有他們祖孫二人。她驕傲地宣佈,爍爍這孩子是在她背上長大的,待她比待父母更加親近。
李老太太一邊給他們茶杯續水,一邊絮叨著日子的艱辛,不過自嘲著,數落著,抱怨著,到最後,終又是自己開解瞭自己。
“一傢一個活法,窮有窮的過法,像我傢吧,雖不富裕,也沒缺著爍爍吃穿。挺好的瞭,比起我們小時候,享老福瞭。”
孟朝喝著茶,不斷點頭贊同,接著又瞥瞭眼墻上的石英鐘,覺得是時候引入正題瞭。
“大娘,你說爍爍和曹天保是同學?”
“昂,他傢小孩不是身體不好嘛,上學晚,留瞭一級,轉學過來就跟著二年級上,插班讀。”
“原來你跟天保也認識呀,”孟朝看向男孩,做瞭個鬼臉,“聽奶奶說,你怎麼生病啦?”
爍爍早就鉆回瞭被窩,隻有兩隻眼睛露在外面,閃動著。
“醫生說我感冒瞭,”小男孩拖著長腔,“說我凍著瞭。”
“怎麼會凍著瞭啊?”
“因為晚上不好好睡覺,不蓋被子。”
“哪天晚上啊?”
“元旦晚上。”
孟朝和童浩對視一眼,關鍵的時間點,元旦。
“那天晚上下雪瞭,我想堆雪人,我媽不讓,說天亮瞭再說,然後,”他吸吸鼻涕,“然後,我就一直趴在窗邊,等天亮。”
“他媽在的時候,就讓孩子去裡間跟她睡,”李老太太插嘴道,“說什麼培養感情,哼,平時接送孩子都是我,要說感情還是我倆——”
孟朝敷衍著,將李老太太跑偏的話題拉回軌道,“爍爍,你看見什麼瞭嗎?”
“我看見曹叔叔瞭。”
男孩小心地瞥瞭眼奶奶,李老太太沒說什麼,可也是仔細觀瞧著孟朝的臉色,眉心緊皺。
小孩子不知道,可是在場的大人都知道,12月31日的時候,曹小軍已經死瞭。
童浩在本子上寫寫停停,欲言又止,在那托著下巴跟自己較勁。孟朝倒是非常自然,語調輕快地繼續引導。
“然後呢?你在哪裡看見曹叔叔的?”
“我聽見門響,去貓眼看,看見曹叔叔穿著黑衣服,從他傢門裡出來。”
做筆錄時吳細妹說曹小軍穿瞭件藍色面包服,怎麼到這會兒,又變成黑衣服瞭?不過,晚上光線昏暗,藏藍和黑色很容易搞混,孟朝暫時沒有質疑,繼續提問。
“什麼時候?”
男孩搖搖頭,孩子太小,並沒有明確的時間概念。
“這孩子就是那天嚇著瞭,我一睜眼,看見赤著腳站在板凳上,扒著個門朝外看,還說看見什麼曹小軍瞭,”李老太太咂咂嘴,“他媽倒好,在裡面睡得死死的,自己孩子都不上心,要不說吧,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行,我那時候——”
“爍爍認識曹小軍?”孟朝打斷她的抱怨,“會不會看錯瞭?”
“怎麼不認識,他跟曹天保是同學,兩傢又是鄰居,肯定知道長什麼樣,別看爍爍年紀小,腦子可靈光,精著呢。”
孟朝示意,童浩在本子上又記瞭幾筆。
“爍爍,你想想,你看的那個叔叔是不是有疤?”
“你說的是倪叔叔吧,”爍爍蒙著被,在裡面咯咯樂,“帶疤的是倪叔叔,這你都不知道,倪叔叔個子高,喜歡帶我們玩,曹叔叔矮,也不愛說話,我們都怕他。”
李老太太還想說什麼,孟朝沒給她機會,直接看向爍爍發問。
“然後呢?還有什麼?”他鼓勵著,“吃核桃是怎麼回事?”
“奶奶把我趕回屋之後,我趴下裝睡,等奶奶在外間打呼嚕瞭,我又爬起來瞭,我想看看院子裡的雪下的多大瞭,夠不夠堆雪人。”
“然後?”
“然後我看見曹叔叔蹲在院子中間,砸核桃吃,咔嚓咔嚓的。”
童浩靠回沙發,雙手抱胸,抿著嘴不說話。
小男孩的話實在是無法理解。
“怎麼砸?”孟朝倒是表現的饒有興趣。
爍爍從被窩鉆出來,蹲在**,興奮地演示起來。
“就這樣,”他背對孟朝,兩手舉在胸前,一下下地朝下錘,“奶奶平時給我砸核桃,有時候用門夾,有時候夾不開,就那樣用錘子砸,蹲著,咔嚓咔嚓的響。”
孟朝臉色一僵,“你看見核桃瞭嗎?什麼樣的核桃,能給叔叔說說?”
“沒有,”男孩又笑起來,“我傢在樓上,他蹲在下面,那麼黑,怎麼看得清,你真笨,這都不知道。”
“之後呢?”
“之後就沒瞭,我媽醒瞭,揍瞭我幾下,把我拉進被窩瞭,我迷迷糊糊就睡過去瞭。”說到這,男孩厭惡地尖起嘴來,“第二天也沒堆成雪人,院子裡都是人,把雪都踩壞弄臟瞭。”
“懂瞭。”
孟朝點點頭,若有所思,旁邊的童浩一頭霧水,他不知道孟朝到底懂瞭什麼。
轉眼到瞭晚飯時間,二人拒絕瞭李老太太的盛情邀請,堅持要回局裡。
李老太太將他們送到門口,不住地把他們帶來的水果和零食往手裡送。
孟朝一邊推回去,一邊悄聲問道:“爍爍知道曹小軍出事麼?”
“小孩子,怕嚇到他,沒多說,”李老太太想瞭想,又補上一句,“就連李清福那事我們也沒提,那麼小,哪知道死人是怎麼回事,我們也沒講,怕驚著。”
孟朝暗自記下,一旁的李老太太似是又想起瞭什麼。
“嫩說這也沒到頭七,爍爍說看見曹小軍,是不是睡迷瞪瞭?”她征求意見似的看看孟朝,又看看童浩,“嫩說,我用不用找個大仙,給他看看。”
孟朝沒接話,而是另外問道:“這件事跟樓下李清福傢提過嗎?”
“沒有,她傢現在那樣,我們也不敢招惹,畢竟小孩說的話,誰知道真假,就誰也沒提,”李老太太皺起鼻子,臉上堆笑,“警察同志,我們這個事——”
孟朝心領神會,“放心,不會外傳,我們今天就是來看看孩子,沒別的意思。”
“好來,謝謝謝謝,我們尋常人傢不願意摻和這些事,小老百姓的,就圖個平平安安。”
“明白,我們也理解。”
“希望能幫上什麼,”老人還在客氣,“最好能幫上嫩的忙——”
“大娘,你們幫大忙瞭。”
孟朝這句說得認真,倒不像是客套。
直到二人走出瞭樓道,童浩回過頭去,再三確認身後沒人,才終於開瞭口。
“頭兒,你說這小孩是不是夢遊瞭,”他把筆記本夾在咯吱窩底下,“這說的誰也不挨著誰啊,曹小軍就算是還魂,也是去找倪向東,不是,找徐慶利算賬,哪有跑回來吃核桃的,這都哪跟哪啊。”
“小孩跟大人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可能同一件事,表達出來卻完全是兩碼事。”
孟朝低頭查看院子中央的磚地,又抬頭望向李老太太傢窗戶的位置。
“小童,你給我念念本子上記的線索,我再捋一捋。”
童浩嘩嘩往前翻頁,小聲讀道:“12月31日下午,下水道發現頭皮,當天吳細妹報警稱丈夫失蹤,傢中丟失一隻木箱;當天在浮峰,倪向東,不,徐慶利拋屍;當晚,值班保安意外身亡;12月31日到1月1日之間,李清福死在樓下——”
孟朝點起根煙,深吸一口,在腦海中迅速過著線索。
12月31日,徐慶利山頂拋屍
12月31日,吳細妹報警稱曹小軍失蹤,同日下水道發現部分人體組織
12月31日,李清福死瞭
12月31日,曹小軍蹲在樓下吃核桃
核桃,是李清福的腦袋。
所謂的曹小軍吃核桃,實際上是他在殺李清福。
爍爍無意間目睹瞭整個殺人過程。
“是曹小軍,殺瞭李清福。”
雖然早猜到瞭,但說這話時,孟朝還是激出瞭一身的雞皮疙瘩。
“可是,怎麼——”童浩結巴瞭,“他不是已經——”
“我們從來沒找到他的屍體,”孟朝又叼起一根,“我們以為是徐慶利藏得好,可沒想到,呵,是啊,如果兇殺未曾發生,又哪裡來的屍體呢?”
“種種證據——”
“種種證據都證明他死瞭,血跡,拋屍,照片,他隻是看上去死瞭,他隻是想讓我們以為他死瞭。”
孟朝撣落煙灰,垂著頭,並不看向誰。
“這局真是越來越大瞭,”他提起一邊嘴角,冷笑,“媽的,你們有種,居然算計到警察頭上瞭。”
童浩合上本子,“我們被利用瞭?”
“對,看來有人想借警察的手,除掉自己的眼中釘。”
薄暮降臨,萬物昏闇,老街暗沉沉的,不見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視線所及,隻有低矮破敗的屋舍蟄伏在陰影裡,靜默無聲,似一出不懷好意的黑白電影。
“不是徐慶利殺瞭曹小軍——”
孟朝環顧四周,不自覺地壓低瞭聲音,像是怕躲在暗處的人偷聽瞭去。
“而是曹小軍佈好瞭局,要殺徐慶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