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琴島冬日少有的晴天,北風凜冽,吹散瞭天上浮雲,也吹醒瞭南國的夢境。
童浩關上車窗,看瞭眼儀表盤,又看瞭眼孟朝,心底有些打怵。
他第一次見隊長這樣,冷著臉,一言不發。
就算他倆在山溝裡迷瞭路,彈盡糧絕的時候,孟朝也是一邊挪步,一邊嘴不閑著地扯廢話。
可自打下瞭飛機,接瞭老馬打來的電話之後,他就這樣心事重重,從機場到高速,沒說過一句話,隻顧著悶頭開車。
“下面有薄荷糖,給我扔幾個。”孟朝忍住嘴邊的哈欠,“困死,剛才差點睡過去瞭。”
童浩倒出八顆糖,一股腦兒塞給他,“要不換換人,我來開?”
“你會開車?”
“不會。”
孟朝一愣,後槽牙咬碎瞭糖,“要不是在高速,我絕對給你一巴掌。”
“這不尋思跟你客氣一下嘛,”童浩指揮著,“前面有個服務區,休息會吧,這幾天咱都沒怎麼合眼,就飛機上瞇瞭那一小會,不是我說,頭兒,你這屬於疲勞駕駛,犯法。”
“你懂個屁的疲勞駕駛,再胡說八道,我就給你調去交警大隊,讓你好好學學交通法規。”
孟朝將車玻璃降到底,砭骨冷風直往脖領裡鉆,他打瞭個寒戰,也登時清醒瞭不少。
“眼下哪有時間休息,你剛才又不是沒聽見,老馬電話裡怎麼說的。”
在他們離開的幾天,隊裡亂瞭套。
一方面劉呈安傢屬不知受瞭誰的教唆,天天在浮峰底下擺花圈拉橫幅的鬧事,哭著喊著討要說法,另一方面,李清福的傢屬也找到媒體哭訴,說傢裡一夜之間失去瞭頂梁柱,呼籲社會各界施壓,幫忙還原真相。
現在兩個案件在網絡上影響不斷擴大,各種謠言、陰謀論飛傳,上面急瞭,限隊裡兩個禮拜內破案,不然就上交給支隊處理。
“好不容易尋到的線索,眼看著就能順藤摸瓜瞭,這一換人手,白瞎拉倒,八成又成懸案,給掛起來瞭。”孟朝一腳油門,時速逼近一百一,“這次,絕對不能讓徐慶利這小子再跑瞭。”
他們已經破解瞭徐慶利的調包計。
二人在南洋省與當地警方對接包德盛案宗的同時,孟朝將徐財增的頭發寄回瞭琴島,夏潔將其與“倪向東”傢發現的頭發進行化驗比對,發現徐財增與“倪向東”存在血緣關系。
“所以倪向東就是徐慶利?等等,那殺曹小軍的到底是倪向東,還是徐慶利?”
童浩也喂瞭自己兩顆糖,按揉著太陽穴,試圖厘清混沌的思路。
“頭兒,你說這倪向東是什麼時候被調包的?”
“在南洋省的倪向東是倪向東,等出瞭南洋的,可就不一定瞭。”孟朝哼瞭一聲,“如此一來,也就能解釋得通瞭,為什麼倪向東前後風評差這麼大,簡直判若兩人,因為根本就是兩個人。”
他打瞭個噴嚏,將車窗稍微關瞭一些,接著說道:“起碼我們能夠肯定,在琴島的這個,絕對是假倪向東,真徐慶利。”
“這人真的狠,為瞭蓋胎記,能把自己臉燒焦,”童浩突然反應過來,“等等,那屍體呢?如果焦屍不是徐慶利,又是誰?”
“不知道,這個得等抓住他,讓他自己供出來。”
童浩靠在副駕座椅上,眼珠子轉瞭轉,忽又探過頭來。
“頭兒,這不對啊,就算徐慶利和倪向東倆人身高差不多,臉也毀瞭,可也不至於瞞過所有人啊,曹小軍和倪向東以前一起混社會,他不可能認不出來。”
“你可算說到點上瞭,這就是矛盾所在。別人認不出尚能理解,曹小軍和吳細妹不可能不知道,特別是吳細妹,別忘瞭,他倆以前可是情侶啊。”
“對啊,睡在一張**,她可是比任何人都要瞭解倪向東的。”
“你不覺得可疑嗎?”孟朝瞥瞭他一眼,“吳細妹自始至終,沒跟我們提過一句。”
童浩咂咂嘴,焦躁地兩手撓頭,“想不通,她為什麼要袒護徐慶利?”
“不,她不是袒護徐慶利,她是在保護自己。”孟朝降低速度,將車拐入匝道,“學著點吧,算我免費教你的,跟人說話時,不要聽他說瞭什麼,而要聽他沒說什麼。”
“什麼?”童浩皺眉,“什麼什麼?沒說的我怎麼聽?”
“你腦子是不是落飛機上忘拿瞭?”孟朝搖頭,“我的意思是,你要想清楚,那人為什麼這麼說,目的又是什麼。”
車子進入市區。
“就拿這件事來說,吳細妹既然知道倪向東被調瞭包,為什麼不說呢?原因有二,第一,她與假倪向東,也就是徐慶利有私情,想要包庇,但是——”孟朝苦笑,“她的戲太過瞭。”
“你是說,她與徐之間隻是逢場作戲?”
“對,如果吳細妹真要出軌,以她的心思,不會讓任何人捉到把柄,你從鄰居那聽到的風言風語,更像是她故意做給別人看的,就像她一直將我們向情殺方向上引一樣,我們也差點著瞭道兒,被她牽著鼻子走。
“現在回頭看看,她好像巴不得我們誤會她與徐有私情,從最初的半遮半掩,到後來的知無不言,都是演戲罷瞭。”
“可是,為什麼呢?”
“那就要說第二個原因瞭,”車下瞭高架橋,拐進老城區,“為什麼她不提倪向東被調包瞭呢?因為真相對她不利。”
孟朝停住瞭車,伸手去解安全帶。
“我現在有一個大膽的猜測,真正的倪向東已經死瞭,而他的死,正跟吳細妹有關。”
童浩眨眨眼,望向窗外,發現車停在瞭安和裡老街,吳細妹傢樓下。
“頭兒,那咱現在是去——”
“抓人。”
門敲不開。
倆人敲瞭大概五分鐘,不時將耳朵貼上去,裡面靜悄悄的。
按照情報,曹天保已經度過瞭危險期,出院回傢休養,而吳細妹最近也跟工作單位請瞭長假,說要在傢照顧兒子,可是此刻她卻不在傢,去哪兒瞭呢?
伸手正欲再敲,門開瞭,隻不過是隔壁,李老太太。
老太太七十多歲,灰白頭發用鐵絲發卡箍住,棕色羊絨衫,外面套著個棗紅色羽絨馬甲,從半開的門縫探出頭來。
“嫩你們找誰?”
孟朝笑笑,伸手亮出證件。
“大娘好,我們是警察,前陣子來過,咱應該見過面。我們想問問,這吳細妹去哪兒瞭?怎麼傢裡沒人呢?”
“我也好幾天沒見著瞭,”老太太皺著張臉,“嫩白別敲瞭,她傢來估計沒人,晚上也不亮燈,我還尋思,是不是在醫院沒回來,她兒子身子也不太好不是,住院是經常的事。”
孟朝點點頭,沒多言語,留瞭個手機號,麻煩老太太如果看到吳細妹回來瞭,電話通知他一聲。
“但不要驚動吳細妹,偷偷電話跟我說就行,算是幫警察個忙。”
“怎麼瞭?”李老太太身子縮回門後,眼神警惕起來,“是不是她犯什麼事瞭?”
“那倒沒有,”孟朝隨口敷衍著,“就是跟她瞭解點情況,我們也怕來瞭她不在傢,白跑一趟。”
“昂,行吧。”
二人說完,正欲轉身下樓,發現李老太太也鎖門出來瞭,顛著小腳跟在後面,手裡提著燒紙,白酒還有一個撥火棍。
“大娘,這是要祭拜?”
“哦,送送。”
“怎麼?”孟朝邊走邊聊,“這非年非節的,有什麼講究嗎?”
“最近這塊不是不太平嘛,先是曹小軍,又是李清福,俺傢來孫子年齡小,八字軟,估計被嚇著瞭,一天天的發燒,說胡話。”
“我小時候也是,這玩意不信不行,”童浩來瞭興致,轉身跟李老太太攀談起來,“有時候吧,小孩還真是能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
“是吧,都說小孩子傢眼睛幹凈,天眼沒關,能看見些鬼啊神啊什麼的。”
“可不是嘛,我小時候就看見個紅衣服小孩,天天站在我傢樓下,白天晚上,刮風下雨,紅衣服小孩都在那站著,一動不動,伸著兩隻手杵在那,嚇得我都不敢出門,也不敢上幼兒園。”
童浩連說帶比劃著。
“不過吧,長大後才知道,我以為的紅衣小鬼,其實是個消防栓。”
孟朝徑自走在前面,聽著身後童浩和李老太太的經驗交流,暗自苦笑。
“俺傢孫子倒不是的,他說的有板有眼,他說他看見——”
老太太後面的話卻戛然而止,與此同時,一行三人也走到瞭樓底。
孟朝對於這些本不該在意的,可是直覺提醒他,李老太太未出口的話裡隱藏瞭什麼,那些被她堵在嘴邊,吞回肚裡的話語,也許就匿伏著破案的關鍵。
他身子堵著過道出口,笑問道:“咱傢小孩看見什麼瞭?”
“沒什麼,”李老太太眨巴著眼,避過頭去,“小孩傢傢的,胡說八道的。”
“說什麼瞭?”
“就是做噩夢,小孩分不清真的和假的。”李老太太邊說邊往外拱,“我趕緊找個十字路口,燒燒紙,送完瞭就沒事瞭,嫩白擋著我。”
孟朝使瞭個眼色,童浩心領神會,身子一挪,人高馬大的體格,把出口堵瞭個嚴嚴實實。
“嫩幹嘛?”李老太太提高瞭嗓門,撥火棍橫在胸前,“不去抓壞蛋,堵我這個老太太幹什麼?”
孟朝依然掛著笑,語氣平和,試圖安撫她的惶恐。
“大娘,別害怕,我們是警察,不可能害你。抓罪犯是我們天職,但我們也是人,精力、時間有限,掌握的信息情況也有限,很多時候,需要大傢,特別是你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太太的配合,要是你願意幫我們,案子很快就能破。”
“對,李奶奶,我實話實說,這個殺人犯還沒抓著,正逃著呢,”童浩故意壓低嗓門,神秘兮兮,“他在這兒塊殺瞭兩個人,很可能還會再犯案,早抓住,早安全。”
“是啊大娘,壞人抓不住,誰危險?孩子危險。”
孟朝看著她眼皮跳動,知道她內心也正在自我拉扯,便又順勢添瞭一把柴。
“眼下能害你孫兒的,不是夢裡的惡鬼,是現實裡的壞人。”
“就是,壞人能把你孫子變成鬼——”
孟朝給瞭他一肘子,童浩趕緊轉變話頭。
“奶奶,我一見著你吧,心裡就覺得特別親切,讓我想起自己奶奶瞭,我奶奶也疼我,為瞭我,她什麼都能做,你對你小孫子,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可不就是,像我們這把歲數的,還圖什麼呢,不就為瞭小字輩的平平安安,”李老太太降下音調,也垂下瞭撥火棍,“不是我不願意配合嫩,主要是吧,我……哎喲,主要是小孩嘴上沒個把門的,我也怕說錯……”
“沒事,說就行,剩下的交給我們去判斷。”
李老太太不停地搓手,躲開二人目光,幹癟的嘴唇一撅一撅,像是要吐出一截難咽的刺。
“他說——”
“嗯?”
“唉,全是些亂七八糟的,我都不好意思的——”
沒等孟朝和童浩做出反應,李老太太自己先搖起瞭頭。
“他說,看見他曹叔叔,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院子裡面吃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