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野被迫棄用瞭已經有幾萬粉絲的抖音賬號,昨天從上庸回沵湖的路上,她就在腦子裡把熟悉的人篩瞭一遍,發現目前身邊最有合作潛力的對象,就是大舅媽尹紅。
聽到向野說讓自己當網紅,早就被夏青竹的那套“玩抖音的都是瘋婆子”的說法循環洗腦的尹紅,第一反應也是頭搖成瞭撥浪鼓。
“我長得也不好看,也沒什麼技能什麼才藝,也不喜歡像她們一樣對嘴型唱唱跳跳,我哪裡能當網紅呀?”
有些人從來沒有意識到,能夠把一個傢庭經營好,就已經是一項很偉大的技能瞭。
向野知道這種時候跟她說大道理沒用,她知道尹紅最想做的事情是:掙錢。
如果不是為瞭照顧夏瑜和兩個老人,她不會甘心把自己的青春耗在這個深山環抱的小山村裡。
“我之前那個抖音賬號,才發瞭兩條視頻,就有人要找我合作瞭。”
向野看到尹紅揮動的鋤頭暫停瞭一下,覺得有戲。
“很多短視頻網紅,帶貨一晚上,能抵得上別人辛辛苦苦好幾年。”站在一旁的夏成成眼色滿分,趕緊搭茬。
尹紅直起身,立起鋤頭,回頭看著蹲在灌木叢外的向野,表情顯得有些出乎意料。
“先不想那種一夜暴富的事,大舅媽,我們試試吧,萬一呢。”向野調皮地朝尹紅眨瞭眨眼。
“試試也不是不行啊,關鍵是我能幹些什麼啊?”尹紅顯然是來瞭興致。
夏成成看向野正努力發展“新同事”,有眼力見地接過嬤嬤手裡的鋤頭,幫忙接力刨土。
“你就做你日常的事情,不用說什麼唱什麼,我到時候會有個視頻規劃,我們就拍你在這山裡的日子。”
尹紅看樣子沒太聽懂,向野覺得說太多不如開始直接先做個視頻出來。
“要不今天就開始吧,剛剛你在挖葛根的時候我也一直在拍,到時候回去把葛根粉的制作流程也拍出來放進去,剪輯一下晚上就能發瞭。”向野說得頭頭是道,尹紅聽得雲裡霧裡。
就在尹紅和向野初步達成合作意識,配合著“向導演”的調度,特寫,遠鏡頭,近景各種切換的時候,夏成成和向裡幹脆在一邊挖起瞭魚腥草。
等她們扛著、背著葛根、魚腥草回到傢,已經是午後瞭,幾個人餓得前胸貼後背,渴得狂喝水。
向野外婆傢的大黃狗守在大門口,也在等尹紅放飯,尹紅給狗盆兒裡倒瞭些剩飯,就走進瞭廚房開始張羅午飯,向野立馬打開瞭剪輯視頻的APP。
“修吊腳樓的師傅,他們吃飯怎麼解決啊?”
向野看瞭一眼廚房裡忙活的尹紅,想到瞭那幾個從萬匠泉村過來的匠人。
“這個星期你小舅媽做,下個星期我做,我們分好工瞭,輪流做。”
“那小舅媽最近住你這兒?”
“對啊,這陣子都住我傢啊,我正好多個伴呢。”尹紅坐在臺階上一邊擇菜一邊樂呵呵地回著話。
小山村裡多得是妯娌打架親友不睦的戲碼,常常為瞭一棵樹、一塊石頭就能大打出手,像向野大舅媽和小舅媽關系這麼好的,已經屬於罕見瞭。
“吃完飯,我們就開始做葛根粉吧?”向野向來喜歡速戰速決。
“行啊,我讓你小舅媽到時候把你外婆傢的打漿機帶過來,讓她也給我搭把手。”
就在向野和尹紅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夏成成突然往石橋對面的彭小絨傢跑瞭過去,向野和向裡姐妹,一時沒反應過來。
“成成這是去幹什麼?”向野收起手機,看著夏成成跑去的方向,站瞭起來。
“哎!估計是又聽見夏威那個畜牲砸東西瞭,那個畜牲三天兩頭打小絨,我也過去看看。”
向野還沒等大舅媽說完也拔腿沖瞭過去。
我們見過很多被生活捶打的人,他們常常隱忍,偶爾也會崩潰得嚎啕大哭。但是向野看到滿臉淤青的小絨時,突然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無數角落裡,還有些人,即使被暴打,也不肯發出一聲嗚咽。
彭小絨身後的織佈機上還有血跡,她用手攏瞭攏頭發,然後蹲在地上收拾著亂成一團的絲線和棉線,夏威被夏成成按在地上,滿嘴酒氣,含含糊糊地吐著不堪入耳的話。
“夏成成,你少在老子面前逞英雄,我打自己的老婆,你來裝什麼英雄!”
“死婆娘,盡搞些沒用的東西,我遲早把你這些東西一把火燒咯”
“看什麼看?老子到時候連你們這些看戲的一起打!”
向野看到眼前這個毒瘤一樣的爛人,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她走到小絨身邊蹲瞭下來,幫她收拾。
“夏威啊,你都賭咒發誓一百遍瞭,說不打小絨瞭,你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哪裡像個男人?!”
尹紅看著眼前的場景,並沒有露出驚愕的神色,她不滿地看瞭看夏威,又心疼地看瞭看小絨。
“老子要不是腿瘸瞭,你們這些死婆娘……”
夏威話還沒說完,就被夏成成又一拳砸到瞭臉上,疼得嗷嗷直叫。
“你上次說要來找我玩,我看你喜歡織錦,這個本來是給你織的坐墊,這下搞臟瞭,我過兩天給你再織個新的。”
彭小絨的笑容,從那張佈滿淤青的臉上擠瞭出來,她對著向野指瞭指織佈機上還未完成的織錦坐墊,“野鹿銜花”的花紋色彩斑斕,角上的萬字紋呈幾何對稱……
向野喉頭發緊,眼眶微熱,內心裡交織著對夏威的憤怒和對小絨的同情。
“孩子呢?”向野突然想起她還有個孩子。
“送到婆婆傢裡去瞭,這麼亂,我也不好招呼你們坐。”彭小絨看著站在她身邊的尹紅和向野,又看瞭一眼站在門外的向裡,臉上有些歉意。
“小絨,你跟我走吧。”
向野剛剛聽舅媽提瞭一嘴,才知道她的名字,她定定地看著彭小絨,似乎是下瞭很大的決心。
除瞭夏成成,現場沒有其他人聽懂向野在說什麼,她要帶她離開這裡。
“紅姐屋裡有客人,我就不去添麻煩瞭。”彭小絨放好自己的那些寶貝,訕訕地笑著:“我也要準備弄中飯瞭。”
“現在想起弄中飯瞭,老子早就餓瞭!天天就曉得搞你那幾塊破佈!”夏威的臉被夏成成用膝蓋扣著,因為扭曲顯得格外醜陋,一口黑黃的牙齜咧著,這張嘴仿佛冒著臭氣的沼池,可以噴出最令人反胃的話。
向野站起來想沖過去一腳踢到那張臭嘴閉嘴,剛往裡走瞭兩步,她就被向裡一把拉住瞭。
“姐,我們先帶小絨姐去舅媽傢吧。”
彭小絨面帶悲苦地看著眼前的這些人,發現自己不出去的話,隻怕會繼續浪費他們的時間。
“我先跟你們過去吧。”
聽到彭小絨要出去,夏威惡狠狠地咆哮著:“死婆娘,飯也不做你還敢往外面跑,回來老子打斷你的腿!”
“老畜牲!老子先打斷你的腿!”夏成成又朝著夏威的臉揮瞭一拳。
看到向野她們帶著小絨過瞭橋,夏成成才翻出一捆麻繩,把走路東倒西歪還想要沖出門的夏威,拉回屋裡綁瞭起來。
“好歹老子是你表叔!夏成成你小心天打雷劈!”
“我才沒你這種表叔,天打雷劈也是先劈死你個爛酒鬼!”
“惹火老子,明天就去把你們傢的老屋一把火燒瞭!”
“你敢動我爺爺的老屋,另一條腿我現在就給你打斷!”
“天老爺啊,現在是人是鬼都要欺負我這個殘廢啊……天老爺啊……”
夏威仿佛嚎喪一般喊天喊地,夏成成把他捆結實瞭,又踢瞭一腳,才摔門而出。
這不是他第一次沖到這個傢裡以暴制暴瞭。
看見夏威的媽正抱著孫子走在對面的田埂上,邁著急切的步子往這邊趕,夏成成臉上收不住對這個老人的嫌惡。
“你為什麼不報警?”向野拉著彭小絨滿是繭子的手,滿眼心疼。
“不敢報警,說要是讓他受瞭處分,以後孩子考公務員、考老師都考不得。”
夏威的父母,就是用這一套,哄騙著、威脅著這個可憐的女人,一次又一次忍氣吞聲。
“都這樣瞭,為什麼不離婚?”
向野說完就看到尹紅朝她使瞭眼色,不好再問下去。
“沒事的紅姐,都是老黃歷瞭,沒麼的不好說的。”彭小絨又攏瞭攏頭發,明明也才二十多歲,眼裡卻透出一股讓人揪心的暮氣。
“他這個人,從去年修屋摔壞瞭腿,好像心也變壞瞭,天天發脾氣。我之前受不瞭瞭,也狠下心去上庸找瞭個做織佈的工作室,上過一陣子班,後來被他帶著松松的婆婆還有松松,在別人的工作室裡頭大吵大鬧,把我又拖回來瞭。”
向野眼含悲憫,靜靜聽著,松松,就是她那個三四歲的孩子吧。
“沒得辦法,我就是這個命瞭,今年夏天把我打住院瞭,我說要離婚,婆婆就說我不負責任,我爸媽也勸我再忍一忍,說我不能在他最苦的時候丟下他……我想等松松再大點兒……”
彭小絨說到這裡喉頭哽瞭一下,到瞭嘴邊的話又吞瞭回去。
向野沉沉地坐在椅子上,聽不下去瞭,她沒想到彭小絨的境遇糟糕到這種地步,她身邊的傢人,居然都是這一次次傢暴的幫兇。
“你跟我去上庸吧,我在那裡新註冊瞭公司,需要人手。”
向野話一出口,向裡和尹紅都瞪大瞭眼睛,夏成成歪靠在門邊,默默地扯著手上的倒刺。
“小野,你不回潭沙瞭?”尹紅驚聲問道。
向野朝著尹紅擺瞭下手:“大舅媽,這個我等下跟你說。”
“不去咯,到時候他又會跑過去把你的公司砸個稀巴爛,再給你們添麻煩。我看開瞭,為瞭松松,忍一忍就過去瞭。”彭小絨苦笑著,她怎麼可能不想走呢,但是她是真的放不下孩子。
向野看出來瞭,孩子才是她最在乎的,她咬咬牙,想一鼓作氣說完心裡正在噴湧的狠話。
“你讓松松天天看著自己的爸爸打媽媽,媽媽還忍氣吞聲,會對他產生什麼影響?天天在這樣的環境裡,他會覺得爸爸做的事沒錯。你想他以後變成和他爸爸一樣的人嗎?現在他爸爸沒有工作能力,你們有沒有穩定的經濟來源?如果沒有,你怎麼好好撫養松松長大?”
向裡想勸向野少說兩句,向野甩開瞭妹妹的手,對著彭小絨言辭激動:“松松才是最可憐的,他有個混蛋爸爸還不夠嗎,還要有個這麼軟弱無能的媽媽嗎?”
被夏威暴打都沒有流出一滴淚的彭小絨,聽到這裡突然哇地一聲哭瞭出來。
向野也在一旁跟著流淚,如果是以前的她,根本不會管這些“閑事”,可能是那塊西蘭卡普上的血漬太刺眼,也可能是彭小絨那張年輕的臉上,那些傷痕太觸目驚心。
“我……我……”
彭小絨剛準備張嘴說些什麼,就看到夏威的媽抱著松松出現在瞭尹紅傢門口。那個幹癟的老太太,枯黃的臉上佈滿瞭深深淺淺的褶子,耷拉的眼皮讓那對三角眼看起來更刻薄瞭,那對渾濁的眼球裡投射著精明的寒光。
“松松媽,有什麼事不能在自傢屋裡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