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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深沉如山海,愛總有無奈

在夏瑜收到自己的大學通知時之前,章恪文先收到瞭向裡的病危情況告知書。

從婚前就開始感覺到自己身體每況愈下的向裡,在五陵城區封控後的第五天,被送進瞭上庸中心醫院。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體,她也知道自己沒剩下多少時間。她似乎是早早就做好瞭準備,迎接那一天的來臨。

看到章恪文一直在努力找新的腎源,她也沒有告訴章恪文,醫生在很早之前就建議過她,不要冒險做二次腎移植,長期服用免疫抑制劑,再加上並發癥,她的身體已經承受不瞭那樣的風險。

向裡安靜平和地躺在病**,等著做下一次透析,她隻感受到瞭身體的病痛,卻沒有臨死的悲痛。

她從來不會拿什麼臨床數據自己嚇自己,也不會盲目地自我安慰。這麼多年,她的病友列表裡,有些人的頭像再也沒重新亮起過。她懂得同樣的病會因人而異的道理,也不奢望有什麼生命奇跡,她早就對自己做好瞭足夠充分的死亡教育。

不過,她會拿著那些生命力超越瞭臨床數據的病友案例,反復在傢人面前講述,她會把自己每次體檢的結果說得格外樂觀,應對著向野和父母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問詢。

她成功地安撫瞭傢人,也給他們制造瞭錯覺,讓他們覺得,她還可以活很久。

這副不健康的軀殼,就像一幅沉重的枷鎖,從年少時就把她向往自由的靈魂狠狠地束縛住。她當然也留戀世界美好,舍不得傢人,愛人,可是如果真的到瞭和他們作別的那天,她希望自己可以在他們面前表現得更樂觀一些。

她不是沒有求生的意志,她隻是沒有那麼怕死。

就在向野和夏成成為瞭“雲遊上庸”的直播,忙得晝夜顛倒的時候,向裡看著自己生命沙漏裡的沙子,一點點地掉落下去。

向野和夏成成為“雲遊上庸”首次直播遠超期待的效果,開心得擊掌的時候,章恪文正握著向裡的手,聽向裡回憶自己小時候的那些趣事。

向野緊張地看著主播走進景區,準備開始下一場直播的時候,向裡被推進瞭血液透析室。

吊腳樓裡的繁忙和病房裡的匆亂,不斷攀高的直播數據和心電監護儀的數據,在不同的時空裡一幕幕重疊。

在沙發上裹著毯子胡亂休息的向野,和躺在病**的向裡,是氣色相近的臉。

章恪文在病床前,幫向裡擦拭著浮腫的雙腿,他眼裡是紅血絲一片,眼眶深陷。

向萬林和夏青竹來瞭,他們帶來瞭白發人將送黑發人的無望慟哭,他們看著再次被病痛重錘的小女兒,無力回天。

十多年前,他們都做過配型檢查,匹配的隻有向野。

兩個舅舅和舅媽也來瞭,夏瑜抱著她剛畫完的那本《姐姐的婚禮》,坐在病床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王鶴鳴打電話通知夏瑜到學校去領錄取通知書時,聽到電話那頭一片帶著哭聲的嘈雜,才知道向裡住進瞭醫院。

大傢顯示著核酸檢測的結果,掃著手機的綠碼過檢,陸續走進瞭上庸中心醫院的這間病房。因為疫情期間,住院部非必要不探視的規定,除瞭陪護的章恪文,其他人並不能時時來探望,也不能久留,見這一面,已經千難萬難。

陳雁飛來住院部約朋友一起去吃午飯,看到站在那間病房裡的王鶴鳴,然後她又看到瞭跟她嗆聲過的夏瑜,意識到病房裡躺著的應該是向野的親人,她匆匆走過,並不想探詢或圍觀。在醫院裡工作瞭這麼久,這些生老病死的事情,她看得太多瞭。

來看望向裡的人,此刻全都坐在、站在她的病床前,尹紅擦著眼淚帶著哭腔:“不行,要告訴小野和成成,讓他們想辦法來看看你。”

大傢突然從悲痛中意識到,被洶洶疫情困在五陵的向野和夏成成,對向裡的目前的病況還毫不知情。

“舅媽,不要打電話!”向裡大聲喊停正準備打電話的尹紅。

“五陵雖然封城瞭,你和恪文都在政府上班,想想辦法找找人,他們也是能出來的啊。”尹紅以為向裡擔心的是疫情防控的問題。

向裡猛地搖頭,然後定定地看著尹紅:“你讓我姐來,想讓她把剩下的那個腎也給我嗎?”

這句話像是給瞭在場所有人當頭一棒,病房裡突然再也沒有瞭其他聲響,王鶴鳴轉身面朝窗外,不忍卒聽。

如果讓向野來,她必然要承受的煎熬是,自己身上有可以再救向裡一次的腎,卻沒有辦法拿出來再救她一次,那也許就是向裡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她卻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去世,對向野來說,那又是一種怎樣的殘忍?

“總要讓你姐姐看看你啊,不然她會恨死我們的啊。”尹紅並沒有聽懂向裡那句話裡的深意。

向裡臉上帶著不常見的厲色:“你們讓她來的話,我會恨死你們的。”

章恪文輕拍著她的手想讓她冷靜下來:“不讓她來,我們不讓她來。”

“你回去幫我把那本日記拿過來。”向裡看向章恪文,她知道他聽得懂。

“好,我馬上就去拿。”章恪文轉身就往病房外走。

章恪文回傢去拿的,是向野高中時寫的那本厚厚的日記。

向裡和章恪文在高二的時候,決定要一起發奮學習。當時向裡是在向野的那一箱高中書籍和學習資料裡,翻找她姐姐的學習筆記時,不小心翻出瞭那本日記。

高二的向裡,哭著翻完瞭那本日記,她怕這本日記被爸媽不小心當成廢品處理掉,也怕爸媽哪天也不小心看到日記裡的內容會徒增傷心,從那天起,那本日記就一直被她保管著。

那本記錄瞭向野灰暗三年的日記,記錄瞭無數個為什麼。為什麼討厭體育課,為什麼吃什麼都覺得難受,為什麼每天晚上要去跳繩,為什麼瘋狂地學習,為什麼偶爾開心瞭幾秒都有重重的犯罪感……所有近乎自虐式的自我精神折磨,都是因為向裡躺在病**的樣子,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在她的腦子裡。

向裡接過章恪文遞來的那本日記,她沒有打開,也沒打算把向野的隱私公開。但是,王鶴鳴是她能想到的,這本日記最好的接收人。

她也是在拍姐妹婚紗照的時候,偶然聽向野說起,才知道那本日記裡曾經提到過的那個跑步的男同學,竟然就是王鶴鳴。

向野那本日記裡,所有被提及的人,除瞭出現頻率最高的向裡,然後就是父母和血緣親人,王鶴鳴是唯一的例外。

陳雁飛吃完午飯,從樓下看到站在那間病房窗前的王鶴鳴,別人傢的生老病死她的確不想關心,但是她很想知道,病**的那個人到底和向野有什麼關系,為什麼會讓王鶴鳴看起來那麼悲傷,她的步子不自覺又朝住院部大門的方向邁瞭過去。

“姐夫,我姐下次跟你打招呼的時候,不要不理她啊。”向裡笑著把日記遞向王鶴鳴。

整個病房裡,隻有王鶴鳴聽懂瞭向裡在說什麼,他對著向裡點瞭點頭,走到向裡的病床邊,他們沉默地交接瞭向野高中三年的那一部分記憶。

“我跟姐姐不用見最後一面,我也不想讓她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她高中那三年裡,就是因為老是想到我生病的事,每天都過得不開心。如果你們現在讓她來看我,她往後幾年,也可能是好多年,隻要一想到我現在躺在病**的這個樣子,她隻會更難過。你們如果想讓她以後過得輕松一點,就不要去驚擾她。”向裡懇摯地看著身邊的親人。

所有人都沒有應聲,他們當然瞭解向裡的良苦用心,也瞭解向野對向裡的千鈞重情。

“你們也不要一直哭啦,我還沒死呢。”向裡看著悲哭一團的親人,笑著開解他們:“也不要當我是要死瞭,爸,媽,你們就當我是插個隊,先去找爺爺奶奶瞭,他們兩老在那邊也需要人照顧呀是不是?”

“都替我開心一下吧,想想我馬上可以不用再吃藥瞭,那個藥好難吃啊,我早就受不瞭瞭。不要一個個苦哈哈的,再過幾十年,你們也會排隊去報道的,啊……我不是想詛咒你們的意思哦,都不要傷心啦,我是先去幫大傢在那邊占個好位置,到時候我建一棟大房子,我們大傢全都住在一起,不過就是幾十年後,再換個地方團圓嘛。

向裡一句句撫慰著眼前的親人,用未來終將會到來的“重逢”,緩緩抹去死別即將帶來的巨痛。

大傢似乎也都一句句聽進去瞭,是啊,說到底,我們都會死的,與其花時間在這裡悲哭,不如讓向裡的最後一程,走得放心一些,寬心一點。

看著一張張愁雲密佈的臉上,努力撕扯出的一縷縷陽光,向裡的病容上,滿是欣慰。

陳雁飛站在病房門口,卻忍不住眼泛淚光,原來向野高中時,並不是假裝“高冷”,是一直在為自己生病的妹妹難過。她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突然發現自己那些為瞭博取王鶴鳴的關註,而費盡心思的意氣用事,在她們姐妹的生離死別面前,那麼無聊又那麼無足輕重。

病房裡沉重的壓抑慢慢散去,夏瑜在向裡床前一頁頁翻著自己畫的畫,重述著那天婚禮的場景。夏青竹和尹紅去瞭章恪文和向裡的房子,在廚房裡洗切蒸炒,做著向裡小時候最愛吃的菜。向萬林躬著身子,收拾著病房裡的那些雜物。

章恪文和王鶴鳴坐在住院部樓下的長椅上,望著被夕陽染紅的天邊。

“她姐姐肯定會怪我們吧。”章恪文望著遠方,聲音沙啞。

“嗯。”王鶴鳴緊緊握著那本邊角已經磨損的日記。

“向裡剛剛說的這些話,我已經聽過好多遍瞭,她好像特別確定,我們以後還會再見,甚至連去那邊跟我接頭的暗號,都想好瞭。”章恪文苦笑。

王鶴鳴隻是靜靜地聽著他說。

“最近我感覺我腦子都快裂瞭,想讓她再做一次手術,盼著她再多活一些時間,又不想看她再受一次苦,再冒那樣的風險。”章恪文訴說著內心的糾結。

“她真走瞭的話,我都不知道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瞭。她可能也想到瞭,怕我會過得亂七八糟,給我安排得好好的,什麼時候升一級主任科員,什麼時候買大房子,什麼時候升副處,什麼時候光榮退休,什麼時候去找她,時間全給我列得清清楚楚。”章恪文說到這裡一時哽結。

他當然明白,向裡之所以為他列出瞭一項項工作和生活的目標,就是想給他的人生加上一程接一程的動力。

王鶴鳴手放到章恪文肩上,也早就紅瞭眼眶。

病房裡的向裡,拒絕瞭向野的視頻通話,對著夏瑜笑道:“好險,是你大姐。”

然後她馬上給向野回消息:“在開會,因為疫情,要忙飛瞭。”

“對瞭,明天白天也有直播,姐和成成說不定也會在直播裡露個臉呢,希望還是要有的,萬一呢。”向裡仔細確認著“雲遊上庸”下一場直播的時間,她何嘗不想再多看他們幾眼?

向野最近總覺得心裡不太踏實,市委宣傳部突然換瞭和樾野文化的對接人,章恪文跟她解釋說自己的工作崗位馬上有調動,所以不再負責跟進“雲遊上庸”直播的具體事項。

她今天在群裡發瞭消息,一直沒人回復,難免生出些疑慮,就想問問向裡,到底是怎麼回事。視頻邀請被秒拒,然後又看到向裡回復的消息,她想到瞭五陵那些最近因為疫情忙得腳不沾地的公職人員,一切似乎都很合理,但是直覺又讓她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設計師把用於“雲遊上庸”後續直播宣傳的物料設計圖打包發給瞭向野,她看著一頁頁圖文,註意力又被帶進瞭工作裡。

王鶴鳴回到傢裡,看著向裡給他的那本日記,猶豫瞭很久,要不要翻開,他不想以這種方式偷窺向野的隱私,卻又很想知道為什麼向裡要把這本日記交給自己。

他最終還是帶著歉意,翻開瞭那本日記,看著那些飽蘸心事的筆跡,終於更理解瞭,向裡為什麼那麼不想讓向野來見她最後一面,又為什麼要把這本日記交給自己。

向裡希望王鶴鳴可以通過這本日記,更瞭解向野的過去,也希望他在未來的日子裡,更理解、更疼惜自己的姐姐。

“不想做什麼新生代表,也不想上臺做沒人想聽的發言,看著剛寫完的演講稿,滿篇都是假大空。”

“向裡經受的苦難,好像已經構成瞭我日常思考裡的核心,所有的事都開始繞著它轉。”

“那些能拿賣腎這種事開玩笑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才是真正的幸運兒。”

“為什麼要把我的作文張貼出來?感覺像是自己的隱私被突然公佈於眾,突然好後悔來上庸一中。”

“想到病**的妹妹,我就覺得自己哪怕是冒出一秒的開心,都是可恥的。”

“真想像成成一樣什麼都不懂,他居然還羨慕向裡有那麼多好吃的。”

“耳機又失而復得,我隻想把這些失而復得的小運氣都攢給向裡,給她失而復得的健康。”

“我想帶向裡去一個無病無患的地方,想看她無憂無慮地活蹦亂跳,胡喝海喝,就像從前那樣。”

“每次在食堂裡看到向裡小時候最喜歡吃的那些菜,我就覺得吃什麼都難以下咽瞭。”

“後天就要去潭沙瞭,想跟那個跑步的男同學說點什麼,可是我又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感覺自己的臉已經丟在操場上撿不回來瞭,他沒理我,事不過三,那兩聲“同學”已經花光瞭我所有的勇氣。”

“我現在隻想拜盡所有的神佛,請他們保佑我配型成功,上周回傢發現爸媽都開始長白發瞭,讓我來吧。”

“謝謝仁心仁術的各位醫生,謝天謝地謝八方神明,看著向裡氣色一天天好起來,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活過來瞭。向裡,姐姐以後一定要去廣場上給你搶領舞的位置,別的老太太都別想跳過我們。”

“高考終於結束瞭,現在就已經想收拾東西去復讀瞭,考得這麼差勁,早知道我就不逞強瞭。”

“白天在考場頭痛,腰痛,還有生理期的肚子痛,晚上在操場白等瞭一晚上,拍蚊子拍得手痛,你今天為什麼不去跑步啊?以後也很難再見吧,那就祝你未來順利,祝你的人生跑道上,燈火續晝。”

“我都不知道廣告傳播學要學些什麼,我現在的第一志願就是早點掙錢,讓我爸媽都老得慢一點,真想在我爸面前理直氣壯地說:向裡以後的學費和藥費,我來負責。”

“突然不想去上大學瞭,因為我討厭任何形式的告別,和親人,和傢鄉,和我熟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