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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離過年還有兩天,鎮子裡沒有一絲過年的氣氛。成年累月的戰爭早把人們的心弄得寡淡無味,早沒瞭過年的心思。整個上午,小鎮被濃霧死死地按在瓦窯山底,動彈不得,除瞭偶爾傳來幾聲垂髫小兒的哭聲外,再也沒有任何聲息。

有條小河繞鎮而過,河面被寒風吹著,水波粼粼,遠遠望去,像條揉皺的白綢。

中午,濃霧漸淡,一隻小船緩緩駛來,停靠在岸邊。從船篷鉆出一位中等身材的男子,35歲左右,看起來瘦骨嶙峋,卻兩目炯炯。他著一身白色長衫,戴著禮帽,手裡提著一個褐色的二尺見方的藤箱。男人撩開長衫,邁開步子,跳到岸上,沿石階而上,隨後鉆進瞭一輛等候多時的轎子。兩個轎夫矮下身板,哼唷一聲起轎,轎子便吱吱呀呀、顫顫悠悠地朝鎮裡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一片高聳垂脊、起翹多變的院落中瞭。

浙江人喜歡把房屋建在背山臨溪、修竹婆娑的地方,半個小時後,他便坐在一間具有這種神韻的房子裡,全神貫註地盯著眼前一副象棋。棋盤不大,但足夠厚實,由二寸榆木鑿刻而成。棋子大小不一,材質既不是價格昂貴的綠檀木或金絲楠木,也不是上等的墨玉和岫玉,而是人骨。紅方棋子小巧精致,由8個女人的16塊踝骨雕刻而成,黑方的棋子則粗獷一些,個頭也大,那是8個男人同樣位置的骨頭。

棋盤對面坐著一個氣定神閑的男人,執紅。他50多歲,前額寬廣,臉型方正,上嘴唇緊緊壓著下嘴唇,冷峻而剛毅。1946年3月戴笠死於飛機失事後,軍統局進行瞭改組,其公開特務武裝部分與軍委會軍令部第二廳合並為國防部第二廳,秘密核心部分則組成國防部保密局,此人任局長,成為中國最大的特務機關的頭目。

他的名字叫毛人鳳。

瘦骨嶙峋的男子執黑。此時的他摘下禮帽,露出坑坑窪窪的額頭。他年齡不大,但兩鬢已經花白,加上額頭上的傷疤,讓他的長相平添一絲陰森可怖。

壓抑的氣氛,肅謐的庭院,兩個沉默到靜止的男人,使這盤棋更顯迷離詭異。

幾分鐘後,棋盤上的棋子所剩無幾,錯落無序,呈現在眼前的已是一盤風悲日曛、蓬斷草枯的殘局。

毛人鳳大概被剛才不歇氣的廝殺弄累瞭,他好像有點缺氧,身體搖晃一下,隨即便鎮定下來。不多時,他伸瞭個懶腰,呷瞭一口茶,勝券在握似的,食指和中指夾起一匹馬,輕輕放在黑方老將旁邊的馬槽上,眉毛一揚,輕聲說:「將!」

這是兩人之間說的第一句話。

男子渾身一顫,好像那匹馬將的不是棋盤上的老帥,而是已經下野的委座。他遲疑地拿起左士,想去別紅方的馬腿,同時抬頭盯著對手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一點端倪來。

紅方懂瞭他,輕輕搖搖頭。

他抽瞭一口冷氣,說:「原來是李宗仁那個老混蛋,逼宮,篡權,竊國。」

「呵呵,你對正在進行的這場戰事瞭若指掌。」

他好像對紅方的誇獎不以為然,搖著頭,拿起右邊的士,舉在紅方面前,問:「那白崇禧呢?」

「一丘之貉。」毛人鳳鼻孔哼瞭一聲。

他把士放回原處,挺直腰,問:「他們想幹什麼?」

「放棄南京,遷都廣州,準備跟共軍南北分治。」

「委座答應嗎?」

「睹此妖孽,搖動黨國,何止委座,凡我國人,莫不痛心疾首。」

「那,共軍答應嗎?」

毛人鳳眉毛聚攏一堆,把自己的棋子抓在手裡,一一擺在棋盤河邊,說:「國軍在遼西、徐蚌、平津三大會戰中一敗塗地,現共軍在江北陳兵百萬,隨時準備渡江,大有泰山壓頂之勢。你說,共軍把肥肉都叼在嘴裡瞭,舍得把它吐瞭嗎?」毛人鳳情緒激動起來,突然抓起黑方的炮啪的一聲拍在棋盤上,「連傅作義也背叛委座,5天前竟悍然頒佈《關於全部守城部隊開出城外聽候改編的通告》,準備拱手把北平讓給共匪。唉!山川塗炭,狼藉遍野,大廈將傾,大廈將傾啊!」

「局座息怒!」他站起身,微微前傾,說:「好在不是每個人都想投靠共軍,比如在下。在下雖不才,但誓與黨國肝膽相照,絕無貳心。局座,此次把在下從上海召來,有何重任,您就直說吧!」

毛人鳳後仰身子,說:「是啊,是有重任。不到萬不得已,局裡是不想動你這顆棋子的。十幾年來,你一直潛心教學,隱蔽得讓我們快忘瞭你,實際上我們更需要你把震旦大學理工學院化學教師這個身份一直延續下去,甚至打入他們內部……」

他不喜歡上司提及他目前扮演的角色。此時此刻,他更想恢復自己的真實身份:國防部保密局少校。他搖搖頭,說:「局座,現國共已是反目成仇的死敵,如兄弟分爨,其傷其恨,再也無法撫平,再這麼隱蔽下去,我擔心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能否支撐。我寧可現在站出來奔赴前線報效黨國,也不願屈身於一個私立大學收集學生領袖的情報……」

「沒錯,你的願望馬上就可以實現,也就是說,你報效黨國的時候到瞭。這次召你出來,我是有大事相托,而不是僅僅下一盤推演國內形勢的象棋。」

他謹慎地點點頭,表情既興奮又緊張,屁股蛋子上的兩爿肉朝尾椎骨聚攏,顫抖著收縮瞭上去。

毛人鳳說:「目前國內情勢異常復雜,正值國難當頭、風雨飄搖之際,所以最高統帥命令我局必須采取非正常手段,挽救黨國於危難之際,內懲內奸,外懲國賊……」

「啊!」他嗓子眼不由得呻|吟瞭一聲,「局座快下命令吧,在下摩拳擦掌。」

「先別急!」毛人鳳端起茶杯,吹瞭吹水面上的茶葉,淺淺舔瞭一口,然後盯住他的眼睛,問,「聽說過阿爾索斯嗎?」

「阿爾索斯?沒有,在下……」

毛人鳳抬起手,制止瞭他。他立即放松下巴,畢恭畢敬垂下腦袋。

「阿爾索斯是二戰後期一支由美國各路特工精英組成的特遣隊,他們從法國秘密登陸,一路斜插到德國。」毛人鳳又舔瞭一口茶,「阿爾索斯直接受美國總統羅斯福指揮,目的隻有一個,搶奪德國核物理學傢、導彈專傢、數學以及化學方面的專傢,把他們毫發無損地劫掠到美國。fbi的絕密情報透露,這些數以千計的專傢們,當時正在希特勒指揮下,嘗試制造一種威力極大的炸彈……」

「就是後來美國在廣島、長崎投放的原子彈吧?」

「對!它可以輕易毀滅一座城市,把幾十萬人瞬間變成灰塵。」

「的確,那炸彈太可怕瞭!」他下意識地縮瞭縮肩膀,仿佛能躲避原子彈似的。

「與此同時,」毛人鳳繼續說,「蘇聯亦不甘示弱,僅次於斯大林的2號人物貝利亞親自指揮,迅速加入到搶奪德國專傢的行列中。可惜他們晚瞭一步,在柏林進行地毯式搜索後,隻找到一些沒有什麼名氣的工程師。在柏林郊外,他們挖出瞭一些德國人埋藏的v2導彈。在這次行動中,美國人顯然占盡便宜,但蘇聯人也不是隻收獲一批小蝦漏瞭大魚。有一個名叫亨克·海德裡希的德國核物理學傢,就算是一條不錯的魚,他目前就軟禁在基輔的一個小鎮上……」

「局座說這個故事的意思是……」他有些不解,不知道美蘇在德國大肆搶掠科學人才,跟他有什麼關系。

「關鍵的地方來瞭。」毛人鳳知道對方不解,他拿捏得恰到好處,「在這場搶奪戰中,美蘇兩國可謂挖地三尺,恨不得把柏林抄個底朝天,但他們不知道的是,亨克·海德裡希有一個至交密友,也是物理學傢,來自亞洲,他……」毛人鳳停頓瞭一下,把謎底揭瞭出來,「……是個中國人。」

「中國人?」

「對。這個中國人,化名博人行,在二戰期間曾經作為亨克·海德裡希的助手在德國斯特拉斯堡帝國大學實驗室工作瞭一年,就連擔任『阿爾索斯』科學顧問的荷蘭物理學傢塞繆爾·古德史密特也不知道他。要知道,古德史密特之所以被挑選擔當此任,不僅是因為他在科學方面具備必不可少的能力和背景,更重要的是他在哥廷根上學時結識瞭很多有地位、有名望、有成就的物理學傢,他可以輕易認出這些科學傢。即使他們裝扮成衣衫襤褸的平民,也難逃古德史密特的法眼。」

「這個中國人當時僅僅是個助手,誰也沒把他看在眼裡。」他說。

「也許吧,」毛人鳳伸瞭伸腰,「但作為亨克·海德裡希最得力的助手,他對鈾反應堆、核裂變、重水等方面的重要信息非常瞭解。他肯定參與瞭不計其數的演算與實驗,甚至目睹瞭亨克·海德裡希手寫的各種方程式。從專業角度來講,他可不僅僅是教概念、定律、公式的中學物理老師。在我看來,他即使不算一條大魚,也是條中魚,他可以成為第三次世界大戰武器研制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啊?」他張大嘴巴,再也不想合攏。

「萬幸的是,這個中國物理學傢在蘇聯對柏林的大轟炸中沒有炸死。他頭破血流,從廢墟裡爬瞭出來……」

「也就是說,他沒有被美蘇任何一方劫走?」

毛人鳳點瞭點頭。

「他人呢?」

「現居香港。」說著,毛人鳳從公文包取出一張照片,遞給瞭他。

他接過照片,頓時驚呼一聲。他的手開始發抖,嘴唇也跟著顫瞭起來。他抬起頭,哆哆嗦嗦問:「局座,難道他……他……就是博人行?」

「知道你能認出他,」毛人鳳滿不在乎地說,「當然,你更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正因為你能輕易取得他的信任,所以我們把你從上海召來,懂瞭嗎?這是我們選擇你來執行這個任務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那……任務……是……」

毛人鳳壓低聲音,說:「據可靠情報,目前居住在香港的一大批高級知識分子,包括科學傢、專傢、民主人士,甚至有退休的黨國元老,這些曾經深沐委座恩澤的精英們,攜傢帶口,避戰香港,隨時在墻頭觀察國傢走向。現在共黨場面占優,他們便開始蠢蠢欲動,準備北上投靠共黨,協助共黨建國。有人已經在報紙發表文章蠱惑人心,號稱『向北方』,目的彰顯,放肆囂張,毫不顧及黨國感受。這個博人行,就是這裡面最活躍的人物。我們……」

「沒想到……」他心裡一直突突跳個不停。

毛人鳳抬起手,對這個大學教師打斷他的話有些不滿。他咽瞭口唾沫,繼續道:「我們暫時無法知道有多少人準備投奔共黨,這方面的情報少之又少,他們不可能到處張揚。我們認為,博人行是一個很關鍵的突破口。作為在德國工作過的物理學傢,我們需要他。當然,共黨的情報機關也不是吃素的,他們更需要他。聽懂瞭吧?一場類似美蘇那樣的搶奪戰正在拉開帷幕。不過,我們暫時不能來硬的,那樣會弄巧成拙。我們要的不是一個物理學傢,而是隱藏在暗處的許許多多的博人行。這也是放長線釣大魚的道理。你的任務就是接近他,在保證他生命安全的情況下,設法從他嘴裡獲取準確的北逃名單,然後就地展開行動,一一制裁,殺一儆百。」

「哦,這就是我的任務……」

「記住,我是你唯一的命令者,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命令,對你都無效。另外,你還需要記住的是,你永遠不是孤單的,我們天羅地網、人山人海……」

「不要什麼網,我一個人就行瞭,其他人都是廢物。」他自負地說。

「不!你在我眼裡不是大學教師,而是一塊不可多得的寶。對你負責,就是對行動負責。」

「那,他怎麼處理?」他指瞭指照片。

「他更是塊寶,我們會把他收回來的。當然,你應該清楚,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千變萬化的,並不以黨國的意志而轉移。老天不單給瞭我們自信,也給瞭對手,千萬不要讓盲目自信誤瞭大事。我們的原則是,一旦得不到,也絕對不能留給共黨,就像美國『阿爾索斯』諜報隊一樣,帶不走的設備,一律摧毀,留給蘇聯共產黨的隻能是蔓延在大街上的一股焦煳味兒。」

他站起身,啪地一個立正,背脊上起瞭一層雞皮疙瘩。

「不過,」毛人鳳接著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他一根毫毛。至於其他那些所謂專傢、民主人士、退休元老,毫不客氣,一律滅之。值得註意的是,這些人或多或少在國內甚至國際上有些名望,加之地處英國領地,所謂的『消滅』必須講究方式方法,采用的技術必須慎之又慎,不能給國內國際輿論界留下任何把柄,否則黨國更加被動。」

「局座的意思是……」

「消滅不如消失,讓他們莫名其妙消失,就像他們從來沒有來過人間,神不知鬼不覺,把他們從人類的名單中劃去。」

「人間蒸發?」

「沒錯!蒸發,徹底蒸發。這就是要召你執行這個任務的原因之二,你現在明白瞭嗎?」

「明白。」他的身體像觸著電,瑟瑟發抖。

「恕我直言,你會不會手軟?」

他挺瞭挺胸,長籲一口氣,說:「放心吧,局座。我的手跟我的心一樣,堅硬如鐵,對這些黨國的敗類絕不會心慈手軟。」

「好!我現在很想看看,你那傳說中的聳人聽聞的魔術。」

大學教師突然有點不好意思,他摸瞭摸自己坑坑窪窪的額頭,說:「中毒10次,爆炸14次,灼傷6次……」

他打開藤箱,拿出一個玻璃容器,將棋盤上的人骨棋子一顆一顆放入容器,像擺弄將要入口的巧克力。隨後他又拿出一個玻璃瓶,旋開瓶蓋,將裡面的橙紅色液體倒入容器。立刻,一個由遠而近的嘶鳴聲從容器底部發出,尖利刺耳,好像人骨還有生命,還在呻|吟掙紮。液體翻滾起來,越來越烈,一縷橙煙裊裊升起,人骨開始變綠,液體表面也浮起一層綠色的氣泡,並伴有異常刺鼻的氣味,酸酸的,帶著惡臭。接著,液體徹底沸騰,咕嚕咕嚕像要溢出容器。

毛人鳳倒退瞭幾步。

幾分鐘後,氣泡漸小,嘶鳴漸弱,人骨開始變軟,扭曲,變小,直到消失。大學教師拿起一根湯匙反覆打撈瞭幾下,沒有不溶物。

他抬起頭,看著毛人鳳,無比驕傲地說:「局座,你看,骨且如此,何況肉……」

毛人鳳問:「這就是傳說的化屍水嗎?」

「不!化屍水吹噓成分過多,最終會留有骸骨,沒我的好。我的是k2cr2o7……」

「好啦!」毛人鳳左手捂住鼻子,右手急促地揮瞭揮,像要趕走飄在空氣中令人不適的氣味,「所謂成功,終究看的是結果,不是細節。這個任務,我沒看錯人,非你莫屬。」

他自信地笑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