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天涯書庫 > 特別行動(暗花) > 第一節

第一節

海風溫軟,霧靄如紗。進入三月,香港的天氣迅速熱瞭起來。

早上7點,一個穿著黃色佈褂的男孩從畢打街(pedderstreet)的一扇大鐵門沖出,邊跑邊喊:「《大公報》,今天的《大公報》……」

男孩長著一對黑黑的小眼睛,鼻子塌塌的,像被人狠狠地按瞭下去。臉蛋上有著東一塊西一塊的污垢,嘴唇卻泛出紅色,與骯臟的臉蛋格外不相襯。額頭上密密麻麻的細汗,在晨曦中閃著光。他的嗓音略微嘶啞,但吐字清晰。

路人行色匆匆,面帶焦慮。有幾個人攔著男孩問著什麼,男孩扭著身子掙脫出來,急赤白臉地說:「沒有《虎報》,沒有《南華早報》,英文的報紙通通沒有,我隻賣《大公報》啦!」

男孩是職業報童。黃色佈褂是他們的統一制服,可能尺碼不對,穿在他身上顯得有點緊。他的下身是一條磨破的棕色燈芯絨褲,褲腳有點高,露出骯臟的襪子和一雙沾著油污的舊皮鞋,褲腿用一根白色的松緊帶拴著,利於疾行。他側著身子,烏溜溜的眼珠左顧右盼,尋找著顧客。

不時有人攔下他,摸出硬幣購買報紙。

這時,報童發現一個瘦瘦的男人由遠處走瞭過來。

張幕挺著身板,穿著一身淺色洋服,咖啡色襯衣配著一條斜格領帶,腦袋上頂著一盞黑色的禮帽,一雙鋥亮的皮鞋泛著烏光,看上去非常時髦。如果帽簷抬高,可以看見他額頭上有些坑坑窪窪的傷疤,深淺不一,像攝影棚裡的燈光打出來的效果。他的整張臉看上去有些陰冷,走路的姿勢也有點跛,大概是右手提著一隻藤箱的緣故。

張幕走近報童,面無表情地盯瞭報童一眼。在與他擦肩而過時,他忽然想起什麼,叫住瞭報童。

「喂,小傢夥,有昨天的報紙嗎?」說著把禮帽摘瞭下來。

「沒有沒有,」報童撥浪鼓似的搖著腦袋,「今天怎麼可能還賣昨天的報紙。真是奇怪呀……」報童看見男人額頭上的傷疤,立即停止瞭抱怨。

「奇怪什麼?」

「沒什麼,有好幾個人都在問昨天的報紙,可昨天的報紙半天就搶光瞭,平時我要賣到下午4點呢!」報童有些膽怯地說。

「報紙銷量好,你應該高興才是。」張幕抿著嘴笑瞭。

「是啊是啊!」男孩舔著嘴唇,「先生,你不買一份今天剛印出來的報紙嗎?你聞,油墨的香味……」

張幕放下藤箱,從褲兜摸出一小疊鈔票,說:「今天的報紙我全買瞭。聽著,孩子,我另有所求……」

報童的眼睛發著光。

張幕學著報童的樣子舔瞭舔嘴唇,說:「想方設法,幫我找一份昨天的報紙,行不行?別搖頭,我知道你有辦法。」

報童伸出舌尖,想繼續舔舔嘴唇,很快又縮瞭回去。他站在那裡,不知道怎麼回答眼前這位長相有些恐怖的先生。

「傻孩子,別盯著我,你應該盯著我手上的東西。」張幕揚起鈔票,繼續微笑著說。

報童的眼睛露出貪婪的神色。他伸出手,捏住那疊鈔票的一角,抻瞭抻,那人逮得很緊,他隻有點頭答應,順勢把松瞭勁的那疊鈔票拉瞭過來。他把裝報紙的挎包和一摞報紙放在地下,轉身朝剛才走出的鐵門奔去。

張幕點燃一根香煙,猛吸一口,然後瞇起眼睛。一縷陽光從樓層的縫隙中傾灑下來,把畢打街染成瞭金黃色,連同他嘴裡吐出的煙霧也跟著變瞭顏色。他以前來過香港幾次,但都沒有到過畢打街。在他收集的資料中,畢打街街頭有一座鐘樓,可惜後來被拆除瞭。這裡還有著名的顛地洋行,洋行倒閉後,在原址建有當時最高的香港大酒店,但1926年的一場大火把那座酒店化為瞭灰燼。他邊吸煙邊打量著歷經滄桑的畢打街,心想,也許我就是另一把火,再次把這裡燒成灰燼。

半個小時後,報童還沒有回來。他感覺不妙,額頭上的傷疤變得鮮紅起來,好像要滲出血來。他不是心疼那一疊鈔票,而是不能容忍自己被一個骯臟小孩騙瞭。自尊心的受辱,比化學藥水燙傷他的額頭更讓他疼痛。他臉色鐵青,下巴顫抖,拿煙的手胡亂揮舞著,驅趕著濃濃的煙霧,好像它們擋住瞭他的視線。他仍然相信,煙霧後面,那個小孩終會出現的。

又過瞭5分鐘,他的臉由青變紅,額頭由紅變褐,耳朵像剛生下來幾天的兔子一樣,透明極瞭。慢慢地,他的面部恢復到正常顏色。

他看到報童從鐵門走瞭出來。

「找到沒有?」張幕迫不及待地問。

報童點點頭,用手抹去額頭上的汗珠。

他笑瞭,接過報童遞來的報紙,仔細看瞭看日期。沒錯,是他想要的。

「好不容易找到的。」報童繼續抹著汗說。

「嗯,我知道,你有辦法,」他用手摸瞭摸報童的腦袋,問,「多大瞭?」

「12歲。」

「叫什麼?」

「王錘。」

「哈哈……」他露出雪白的牙齒,樂瞭,「誰給你起的這麼好聽的名字?」

「我爸爸。」報童驕傲地歪著腦袋。

「起得好,聽上去鏗鏘有力。你爸爸人呢?」

「我8歲的時候他就走瞭,再也沒有回來。後來我媽聽別人說,我爸爸被壞人殺死瞭……」

「哦,是四年前的事瞭。」

「對,後來,我媽媽就帶著我逃難到香港……」

「你媽媽呢?」

「媽媽……病死瞭。」報童的鼻翼皺瞭起來。

「這麼些年就你一個人?」

「嗯……」鼻翼更皺。

他沉默瞭,嘆瞭口氣,沒說話。

報童嘴角扯動幾下,猶豫著,問:「你有吃的嗎?」

他沒聽清:「你說什麼?」

報童眼睛裡閃著光,又問瞭一遍。

他懂瞭:「你餓?」

報童眼裡的光暗淡瞭,直到熄滅。

張幕搖搖頭,提起藤箱,說:「我剛才不是給你錢瞭嗎?你去買點早餐吃吧!早上餓著肚子不好。還有,這摞報紙我不要,你拿去賣瞭,丟瞭太可惜瞭。」

報童眼裡再次放出光芒。

「也許,」他再次摸瞭摸報童的腦袋,「小傢夥,我們還會見面的。」

張幕拿著報紙,提著藤箱走瞭。走瞭20米左右,他想回頭跟這個小孩再說點什麼,比如說很喜歡他,但報童已經沒瞭蹤影。

他嘆瞭口氣,目光重新嚴肅起來。他來到街邊一排長椅前,先掏出絲質手帕仔細擦瞭擦長椅,然後小心翼翼坐瞭下去,好像害怕椅子上有釘子紮著他。坐上去後,他又挪挪屁股,確定椅子是安全的,再確定藤箱緊挨著自己那雙鋥亮的皮鞋後,這才不緊不慢地攤開報紙。

看得出來,他做事謹慎、一絲不茍。這樣的男人多少有點偏執,工作起來,側面看去像是一個雕塑般的剪影,讓有點文藝腔的女人頓生愛意。

這時,有個上瞭歲數的穿旗袍的女人走瞭過來。她白發蒼蒼,細眉朱唇,但是滿臉皺紋,右腋下夾著一根檀木拐杖,右腿懸空。旗袍的樣式已經很舊瞭,與現在的領高擺低、風格簡潔不同。她的旗袍還停留在20年代,領口高聳,衣襟繡花,長袖過腕,奇怪的是,開衩卻高,露出皺巴巴的大腿。

那根質量上乘的單拐似乎高瞭點,她整個身體向左傾斜,似乎隨時可以倒下去。從老婦眉宇端詳,這不是文藝腔的女人,年輕時不是,現在更不是。她年輕時可能是頗有幾分姿色的妓|女,紈絝爭寵,恩客如蜂,現在老瞭,沒人搭理,就像塊被誰丟棄的破綢佈,不扯都皺。

一個女人的好時光就那麼幾年,然後迅速枯萎、凋謝。他嘆著氣,目送著老婦,直到那個蒼老的背影斜著拐過前面的街角,這才把眼睛收回來,瀏覽起報紙。

婚姻嫁娶、生老病死、租房置業、電影廣告,這些東西都不是他想看的,他的興趣在時事評論版。他翻到那個版面,找到那篇文章。文章占版面一半,對惜版如命的《大公報》來說,這樣的長篇大論是很少見的,足見這篇文章的重要性。

文章的標題,也不是他想看的,他感興趣的是文章作者。文章的右上角清清楚楚印著三個加粗的黑體字:博人行。

這正是他要找的人。畢打街盡頭,那幢英式別墅的主人,物理學教授。

他的真名叫童江南。

童教授早年在日本早稻田大學任教,後攜夫人劉子晨和女兒回到國內,受聘於上海震旦大學理工學院。當時,張幕正在震旦大學求學,在那兒,他認識瞭童教授一傢。戰爭爆發前夕,教授舉傢遷往重慶,後經朋友引薦赴香港大學任教。1941年香港淪陷,港大本部大樓遭日機炸毀而停辦,童教授去向不明。也許就是這期間,他去瞭德國。1945年香港大學復辦,他又重新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當然,香港大學很少有人知道他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博人行。

這麼多年沒見,他想知道教授的思想軌跡到底是怎樣的。於是,他認真看起瞭教授的這篇文章。看瞭大概三分之一,他不想再讀下去瞭。文章充滿挑釁,好像黨國欠中國人很多賬,早點垮臺是人間一大幸事,同時,文字間掩飾不住一種令人厭惡的期盼。

有十多年沒見到過教授瞭。他自言自語道,站起身,收起報紙,提著藤箱,朝那幢別墅走去。

童江南戴著老花鏡,靠在書房的沙發上,一邊啜著牙買加藍山咖啡,一邊翻閱昨天的《大公報》,上面刊登著他用化名撰寫的文章《中國:用歷史照亮未來》。文章像一註新鮮的水流,清新雋永,沁人肺腑,字裡行間洋溢著改朝換代的味道。

他知道,這篇文章對眼前國內形勢分析得相當透徹,對國民黨政府的鞭撻入木三分,同時,也毫不掩飾地謳歌瞭強力崛起的新勢力。這篇文章勢必會在全國尤其海外引起強烈的反響。他的註意力全灌註在字裡行間瞭,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傢庭將要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相反,他覺得最近的日子特別滋潤。

有兩件事讓童老心裡非常受用。

一是上個月六十大壽盛大慶典。花甲之年,耳聰目明,精神矍鑠,兒孫繞膝,就好像輝煌的人生謝幕前接受的掌聲,濃烈而持久,又好像人這一輩子的一個節點,任何人站在這個節點回眸往事,都會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二是有人悄悄帶話,真誠地邀請他到北方,為將要執政的新政權助一臂之力。

後面這一消息讓他覺得自己年輕瞭20歲,還有什麼能比這消息更讓他興奮的呢?

多少年來,他早已對蔣介石政府徹底絕望瞭。觀其相,聞其言,他斷定蔣隻有偏霸之才,根本無力拯救危難中的中國。他曾以為,這片古老的土地將會像一艘破爛不堪的大船,傾翻於兇猛的大江大浪中。誰知道,一股崛起的新勢力生生把它從泥淖中舉瞭起來。他分明看到,中國還有救,還有希望。如今,曾幾何時的所有沮喪,都被「北方」這個字眼給化解瞭。這是一註強心劑,讓童老勃勃蓬發,返老還童。

一縷陽光從窗欞斜著射進來,形成一道耀眼的光柱,它肆無忌憚地從墻壁折回,落在沙發前的茶幾上,又從茶幾散開,把童老映射成一尊半透明的雕像。天開始熱瞭,一股股熱浪從維多利亞灣襲來,漸漸灌滿書房。童老摘下老花鏡,放下報紙,準備脫掉披在外面的單衣。突然,夫人劉子晨的聲音從客廳傳進書房,聲音中伴隨著急切與興奮:「教授,教授!快出來!」

童教授一愣。他起身,抓起拐棍,邊往外走邊問:「什麼事啊?慌裡慌張的。」

「教授,你看看,誰來瞭!」

教授心裡一緊。

他走進客廳,看見一個穿著考究戴著禮帽的男人站在那兒,手裡提著一個藤箱,正笑瞇瞇地望著自己。童教授沒認出這個男人是誰,又擔心自己驚詫的表情得罪客人,他急忙舒展眼角,嘴角上翹,說:「有朋自遠方來啊!哈哈……不過,實在慚愧,年事已高,不免健忘,恕我眼拙,請問你是……」

夫人急忙插嘴說:「哎呀,你的眼神真的這麼糟?看看,他真的老瞭。」她轉向來人頷首致歉,然後又轉回到童教授這裡,「教授,你再仔細認認!」

童教授雙手拄著拐棍,虛著眼睛,尷尬地笑著,還是沒有認出。

教授這輩子最恨的就是有人蔑視他的眼神兒和記性。他這輩子接觸的人太多瞭,尤其學生,一茬又一茬的,從日本到上海,再到重慶香港,誰也無法數清他到底教過多少學生。他不可能把他們全都記住。所以,他最討厭的事情就是,以各種名目出現的同學會,學生們熱情洋溢地邀請他參加,他都以各種理由婉拒。

如果來客再不自報姓名,他臉上的笑容肯定不會保持太久。

「童教授,我是張幕。」來人也想結束教授的尷尬,他摘下禮帽,自我介紹道。

「張幕?」童教授嚼著這名字,腦子裡迅速搜索著。

「張幕……」來人繼續提醒著。

童教授一拍腦袋,好像能把這個人從腦袋裡拍出來。他做到瞭,的確拍瞭出來,他記得張幕。

「哎呀,是張幕啊,」教授激動地拉著張幕的袖子,「我怎麼可能忘瞭你呢?你告訴過我,你的名字是你父親從杜甫他爺爺杜審言的五言律詩『解紳宜就水,張幕會連沙』取來的,看看,我的記性沒錯吧?」

「沒錯沒錯,教授的記性真好!」

說到這裡,童教授不禁感慨萬千。當年在震旦大學,教授就很欣賞這個學生,也很看重他的才華,甚至曾有意把女兒的終身托付給他。教授的女兒叫童笙,長得非常漂亮。她皮膚白皙,眼眸又深又黑,性格活潑可愛,喜怒張露,很惹眼。當年震旦大學裡有很多學生追求她,她都沒看上眼,她的眼裡隻有張幕。

如煙往事一幕幕浮現在教授眼前,讓教授的大腦有些恍惚。夫人在旁邊碰瞭一下教授,教授這才清醒過來,「快坐快坐!」教授拉著張幕的胳膊,胡子微微顫抖著。其實,不能怪童老一時沒有認出張幕。歲月是最殘酷的化妝師,張幕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學子,一下子變成兩鬢斑白的中年人,誰也不可能一眼認出來。

「這個……」教授忽然發現張幕額頭上的傷疤。

張幕摸瞭摸額頭,不好意思地說:「時光鐫刻的,磨不掉。」

一旁的夫人更加唏噓,「唉!這孩子遭瞭多少罪啊!」

張幕攙扶著教授,一同落座。

張幕動情地說:「十多年瞭,我真的很想念你們,你們二老可好?」說著,眼眶便潮濕瞭。

「我們都好,都好……童笙上個月還念叨過你,說你可能已不在人世,不然,怎麼……」

張幕抓緊教授的手,說:「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是啊,是啊!」

「教授的腿有些好轉嗎?」張幕問。

教授敲著自己的腿,說:「唉,這輩子恐怕也好不瞭瞭。」

張幕過去隻知道教授有一條傷腿,但教授從沒說過為什麼受的傷,他也從來沒有問過。現在看來,教授的傷腿可能與在柏林的那段生活有關。當年蘇聯在柏林投下不計其數的炸彈,整個柏林都是殘垣斷壁,沒有一塊好地方。局座在介紹這次任務的背景時也交代過,教授是從廢墟爬出,才得以活命的。也許,或者肯定,教授的腿就是被蘇聯的炸彈炸傷的。

張幕和教授在交談的時候,站在一邊的教授夫人悄悄擦起瞭眼淚。夫人身材不高,微微有些發胖。她的兩鬢花白,皺紋也爬滿額頭眼角,但眼睛仍然像年輕時那樣炯炯有神。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薄毛衣,下邊是一條黑色的裙子,腳上蹬著一雙黑色皮鞋,看得出來,夫人對自己的衣著非常講究。

她當然記得,女兒童笙當年最愛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十多年前,教授夫人把失魂落魄的張幕從湖邊帶回到傢中。他們得知張幕心儀的女同學楊桃跟另一個男同學李雨情定終身,他悲痛至極準備自殺。教授聽說後,語重心長地教育瞭他。為安慰張幕,夫妻二人還命令他每個周末必須到教授傢去,給他做美味佳肴,像親人一樣對待他。

這時,教授傢女傭韓姐走瞭過來,端來一壺剛沏的龍井,放在張幕面前的桌子上。韓姐名叫韓蓉,大約40歲,白白胖胖的,穿著中式斜襟佈衣,寬褲腳,下面是一雙幹幹凈凈的黑佈鞋。教授以前的女傭去年剛去世,韓姐是童教授大學裡一個姓胡的老勤雜工介紹來的。一年多來,韓姐的表現相當稱職,教授夫婦對她非常滿意。

夫人示意韓姐退下,她自己親自把茶倒給張幕,然後用埋怨的口吻說:「你也是,這麼多年,沒有你的一點消息,我和教授經常念叨你呢!」

張幕起身給夫人鞠瞭一躬,「夫人……」他怯怯地說,「望您見諒!近十幾年時局繁亂,國內黨閥紛爭,加上中日之戰,國人顛沛流離,居無完巢,性命難保,何況天南海北這麼大,尋找一個人真的很不容易。我打聽過你們二老,沒有任何消息。」

童教授向夫人擺擺手,說:「子晨啊,這事不能怪張幕,自20世紀以來,國內就再沒有安生過,尤其中日戰爭,對中國來說,就是一場世紀浩劫。不算中國軍人,光是無辜百姓,就有1700多萬人死亡失蹤。唉!中日本是一衣帶水的鄰邦,如今溝壑之深,其仇其恨其傷,恐怕幾代人也無法抹平。好不容易把小日本趕回去瞭,你看現在國共兩黨……」

教授似乎要滔滔不絕闡述下去,夫人連忙咳瞭兩聲制止瞭他。

氣氛有些尷尬,夫人又急忙向張幕解釋,說:「我們隻研究學問,國傢大事不是我們能駕馭的,我覺得無論在任何場合,莫談國事為好,免得引火燒身,自身難保。你說是吧,張幕?」

張幕微微笑瞭笑,說:「夫人太謹慎瞭,我覺得目前形勢下,每一個中國人都不可能遠離政治,尤其在北方取得優勢的情況下,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做出選擇,否則就會誤入歧途,貽誤終生。」

他把「北方」兩個字說得特別重,效果馬上出來瞭。

「北方?!」童教授不由得驚呼一聲。

「是的,北方!」張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童教授。

空氣似乎凝固瞭,童教授甚至能聽見自己和夫人劉子晨的嗓子眼在咕嚕咕嚕作響。

「教授,您老沒聽錯,是北方。」張幕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是——從——北——方——來——的。」

教授意識到自己剛才有些失態,他不該對「北方」二字反應這麼強烈。

「哦,張幕一直生活在北方嗎?在哪個部門高就?」教授不經意似的問著,好像「北方」跟他沒有任何關系一樣。

「不!我不在北方。我一直在上海震旦大學理工學院化學系任教。但是,教授應該明白,我現在說的『北方』不單單指的是地理位置,教授應該知道它是什麼意思。」

「我所知道的是,我國南北方的劃分,向來以秦嶺為界……」

「哈哈哈,」張幕大笑,「教授真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越說越遠,博人行先生。」

「博……博人行?」教授的背脊像被一根燒紅的鐵棍捅瞭一下,騰地直瞭起來。

「教授還需要我再說下去嗎?」張幕直視著教授,目光咄咄逼人。

童教授像被重拳擊倒似的,身子順著椅子直往下斜,他顫顫巍巍,激動地說:「好瞭,我知道北方,我怎麼會不知道它的含義呢?我隻是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張幕你是那邊的人。張幕啊,快別賣關子瞭,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教授,我也不想再繞彎子,」張幕說,「我是受組織委托,特地來香港接你們二老的。」

「真的?」

「千真萬確!」張幕像魔術師揭開謎底一樣微笑著說。

童教授站起身,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抓住張幕,連連說:「太好瞭!太好瞭!終於把你們給盼來瞭!這些日子,就等你們的消息呢!」

一旁的劉子晨也激動地說:「我剛才心裡還納悶,張幕這麼多年都沒找到我們,怎麼現在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呢?原來,原來……」

張幕說:「我剛才說在偌大一個中國找一個人是多麼不容易,現在知道瞭吧,我個人哪裡有這麼大本事,是組織告訴我你們在香港的地址,我才尋找上門的。教授你知道嗎?當時我一看名字,原來是你們,這可是讓我朝思暮想的教授啊,我非常激動,好幾天都沒睡好覺呢!」

「是啊,是啊!讓我再想一萬次,也想不到會是你來接我們。這是緣分,前世修來的緣分。」教授的手一直拉著張幕,說話的時候不停地顫抖。

張幕從西服內袋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教授,一臉正色地說:「既然是公事,就應該公事公辦,必不可少的環節還是要的。這是組織證明,您老請過目。」

童教授一個勁點頭,笑瞇瞇地撕開信封,拿出內頁,匆匆瀏覽起來。內容很簡單,就一行字,證明張幕共產黨身份,前來接童江南教授到北方,落款是李克農。

「他是……」童教授抬頭疑惑地問。

「也許你不知道他的名字,組織上也不允許過多地透露什麼,不過,也許接下來幾天,你就知道他的分量瞭。」

「分量……」教授念叨著。此刻,他沒絲毫感受到這個人的分量,要他幾天以後感受,他有點等不及。

張幕瞭解教授的疑惑,他問:「教授肯定知道周恩來周先生吧?」

「周先生大名鼎鼎,令人敬仰,我當然知道!」

「這就對瞭,您隻需要知道,這次行動,是周先生親自部署的。」

「哦!」教授眼皮一松,似乎放下心來。

「根據組織規定,」張幕突然很生硬地說,「這份證明看過必須燒毀,請教授把證明信交還給我!」

教授好像覺得這張紙燙手似的,急忙把信封連同內頁,一起交還給瞭張幕。他看著張幕拿出火柴,把信封和內頁點燃,瞬間化為灰燼。說實話,他很想把那封珍貴的信多拿幾分鐘,好像那封信長著一雙有力的大手,能把他和夫人立即拽到北方一樣。燒毀後的信,變成黑色的灰,變得無足輕重。他擔心起來,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恍然如夢,那幾塊燒黑的灰根本托不起它的真實感來,可他又不願意從這個夢裡醒來,生怕殘酷的現實擊碎他的希望。

「接下來……」童教授暈乎乎地說,「接下來……」

張幕信心滿滿地答道:「接下來的事就好辦瞭。」

「好辦?」張幕這麼有信心,讓教授感覺很詫異,「據我所知,我已經上瞭他們的黑名單,我懷疑我傢附近就有特務監視,想要離開香港半步,談何容易?」

「特務?你是說這個住宅附近有特務監視?你怎麼知道?」張幕問。

「張幕啊!我的嗅覺還沒退化到不知天下滋味的地步,」教授頗有點不服氣地說,他最討厭誰懷疑他思維遲鈍,「甚至比很多年輕人還靈敏呢!」

張幕似乎對「特務」一詞不屑一顧,他說:「有監視也不怕。教授,放心吧,莫說幾個小特務,就算把你關進大牢,我們也有把握把你營救出來。我們向來說到做到,而且善於把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教授你想想,就在半年前,誰又能相信中國是現在這種格局呢?一幫靠土槍土炮起傢的人,竟然打得國軍節節敗退,這是比希臘神話還神話的中國神話。」

教授為之一振,抖擻著拉著張幕的手說:「張幕啊,你這番話讓老夫聞到瞭新世界的味道,老夫這輩子趕上這麼個好時代,也不枉在世上虛走一遭,哈哈哈……」

「快別這麼說,教授老當益壯,正好為新中國添磚加瓦,新中國需要您,不然組織上也不會派我來接您瞭,教授您說是吧?」

「是是是,」教授連說三個「是」,好像少說一個「是」張幕就不接他走瞭,「我欲用一生餘熱,點燃中華民族的華燈。」

教授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半詩半文的句子,讓張幕立即回想起,教授喜歡舞文弄墨,尤其喜歡詩歌。當年在教授傢吃飯的時候,教授就經常給他朗誦詩歌,尤其德國詩人歌德的名句「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鐘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更讓教授倍加推崇。

教授朗誦詩歌的時候,眼睛像蒙瞭一層霧。他說當濃霧籠罩眼睛,就是他陷入詩歌意境無法拔出瞭。張幕悄悄看瞭教授一眼,果然,教授的眼睛像當年一樣,霧蒙蒙的,像盲人那樣茫然若失。當然,張幕想,不排除教授現在老眼昏花,一直有霧。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事,需要向教授說明,」張幕抬手在空中揮舞瞭一下,像要驅散教授眼裡的濃霧,「教授知道,就目前的財力物力,我們不可能隻接教授一傢人到北方,更不可能分批分期,那樣更耗費資源。我們應該集中力量,把想要去北方的人們捏成一個拳頭……」

「你的意思是,還有另外的人一起走?」教授問。

「是的。輪船已經租好,從海上走最安全。」

「那麼,另外的人是誰呢?」

「這就是我們下邊要著重解決的問題瞭。教授,你想方設法提供給我一個名單,把那些有識之士組織在一起,越多越好,新中國像需要教授一樣需要他們……」

教授打斷張幕:「不不不!張幕,這個太為難我瞭,我不知道誰有這個打算,不可能挨個問我的朋友,在國共兩黨打得難解難分的敏感時刻,誰也不可能說真話,也不敢說真話。這個太難辦瞭!」

張幕帶著懇求的口吻說:「教授,幫助我就是幫助新中國,這是組織交給我的最重要的任務,也是組織上委托教授協助我完成的任務。完不成這個任務,別說我交不瞭差,就是教授,我想,也一定會影響您以後的前程。」

童教授一聽,渾身無力,癱坐在椅子上。這個任務對於他來說,比登天還難。看來,去北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呆呆地望著張幕,不知道該怎麼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