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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張幕是在童教授傢吃瞭午飯走的。他本來想等童笙回來,見見當年熱戀自己的那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午飯吃完很久,也沒見到童笙的影子。

當年,要不是他的心被楊桃占據,說不定他會娶瞭童笙。可惜,緣沒修到那個份上,怎麼撮合都是白搭。張幕不想再等,又不是隻來這一次,這段時間他會不斷地跟教授傢發|生|關|系。再說,十多年過去,人早已被歲月揉捏成另外一副模樣,尤其女人,變化更大。他怕被失望擊倒。既然如此,還不如讓童笙永遠保存在光滑水靈的過去,讓美麗永恒,那是對美麗最大的贊美。於是,他借口說還有點重要的事要辦,並囑咐教授盡快把名單湊齊,一個星期以後來取,便起身匆匆告辭。

教授有午休的習慣,吃完飯總想靠床上打盹。上歲數的人,食物一旦進入腸胃,就如同一劑藥力十足的催眠藥,讓人眼皮發沉,意識模糊,但今天不行。張幕的突然到訪,讓教授睡意全消,他靠在沙發上,回味著張幕的每一句話,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沮喪,心裡像有隻貓爪,撓得教授渾身難受。

就在教授心裡七上八下,沒有著落時,有個陌生男人叩響瞭教授的傢門。

來人二十七八歲,面色黝黑,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頭發微微曲卷,看上去精悍敏捷。從穿著上看,這個人非常體面,一身質地考究的白色西服,鋥亮的西班牙皮鞋,隨手提著一個一尺見方的黑色羊皮包,有點像海外的生意人。他自稱姓蘇,大名蘇行,行動的行。

「這位先生就是童江南童教授吧?」蘇行有山東膠東的口音。教授也是山東人,籍貫菏澤,這讓教授對來人有瞭一點好感,先前的不舒服漸漸散去。

「是的,我就是。」

「這位是……」蘇行轉向一旁的劉子晨。

「老夫拙荊。」教授文縐縐地答道。

「哦,失敬失敬!劉女士,你好!」蘇行身子向前傾瞭一下,表示謙恭。

看來,來人對教授傢的情況瞭若指掌,這讓教授不免有點緊張。

「蘇先生,請問有何事賜教?」落座後,教授幹脆開門見山,對於眼前完全不熟悉的來客,教授覺得沒有必要太過客套。

蘇行似乎有點靦腆,他呷瞭一口夫人端來的茶,低聲說道:「我是從北方來的。」

教授的腦子徹底蒙瞭,「北方?」這兩個字不像從教授嗓子眼兒滑出來,倒像是從腦後一個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

「是的,北方。河北,西柏坡。」

「這是什麼地方?」教授不解。

一旁的劉子晨冷冷地對蘇行說:「對不起,這位先生,我們傢跟什麼坡沒有任何關系。」

「是不會有什麼關系瞭,」蘇行平靜地說,「北平已經和平解放,這個月下旬,我們就要從那兒搬到北平去,今後你們隻能跟北平有關系。」

教授和夫人面面相覷,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高興也不是,不高興也不是。一連串的西柏坡、北平、北方,把老兩口徹底托入雲端,半晌掉不下來。

教授舒展幾下眉毛,讓自己平靜下來,試探著問:「請問這位先生蒞臨寒舍,有何貴幹?」

蘇行嘴角上翹,笑著說:「童教授,我受組織委托,專門來香港接你們到北方的。」

教授和夫人的心都快從嗓子眼兒跳出來瞭,「受組織委托」這五個字跟張幕說得一模一樣,而後者的語氣比張幕更加有力,更加權威,更加不容置疑。

教授使勁咽著口水,不知道怎麼應答蘇行。是上前緊握對方的雙手上下搖動,說終於盼到你們來瞭,還是面不改色穩如泰山?他感覺怎麼都不合適,因為在他之前有個張幕。

「情況很緊急,煩瑣的細節我就不多說瞭,你們盡快收拾一下,東西越少越好。」蘇行不顧教授夫婦驚訝的表情,接著說,「你們的女兒童笙隻能暫時留在香港,等全中國解放後,我們再來接她。」

從大清早到午後發生的事,一波接一波,讓教授喘不過氣來。他傢裡先後出現兩個從北方來,準備接他們老兩口到北方去的人。也就是說,同樣的組織,同樣的任務,卻派出兩個人一前一後來執行,這絕對不可能。教授穩瞭穩情緒,長吐一口氣,又深深吸瞭一大口,以便讓自己從混沌中清醒過來。教授知道,張幕和蘇行兩人之間,一定有一個是真共產黨,一個是冒充的。

「請問……」教授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蘇行,「我何以信你?比如,你有沒有……」教授用手比畫著一張紙的樣子,「證明信,對,是證明信之類的東西……畢竟我們素昧平生……」

「應該的,應該的,」蘇行似乎料到教授會質疑他的身份,他依然保持微笑,不動聲色地說,「是啊,教授沒錯,怎麼才能讓教授相信我呢?」

「這麼說,你沒有證明信?」教授瞪著眼睛問。

「沒有,」蘇行搖搖頭,「也不可能有。」

「此話怎講?」

「這次行動非常保密,組織是不會把這次任務的一切蛛絲馬跡寫在紙上的,一旦被捕,白紙黑字將會泄密。我們不會這麼幹的。雖然我們對治理一個新國傢還缺乏經驗,但也不至於在建立這個國傢時表現得如此幼稚。」

「你的意思是說,不可能有人拿著證明信出現在香港?」

「絕對不會!如果有,隻能有一個答案。」

「什麼?」

「冒充。」

教授和夫人不由得渾身一震。

「怎麼?你們看到什麼證明信瞭嗎?」蘇行警惕地問。

「沒有,沒有,」教授連忙否認,「我隻是覺得『冒充』很不好,冒充意味著欺騙,意味著坐上賭桌,一旦被拆穿,隻能你死我活,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啊!」教授打著哈哈,應付著蘇行,腦子裡想著的卻是他的學生張幕。但是,沒有真正搞清楚蘇行的身份之前,教授不想把張幕兜出來。雖然他對張幕已經有點失望,那可是自己曾經最喜歡的學生啊!江湖險惡,人心不古,誰也看不透這個世界,別說一個十多年不見的學生瞭。教授眼前浮現出張幕額頭上那些坑坑窪窪的傷疤,突然感覺張幕離自己很遠很遠,那些傷疤不屬於教授曾經喜歡的張幕,而應該屬於另外一個人,那個人的故事是教授不曾瞭解的。教授隱隱覺得,張幕不簡單,就像他額頭上的傷疤,深淺不一,排列無序,而眼前的蘇行,一樣不簡單,雖然他額頭光滑得像一面鏡子,但教授在上面看到瞭傷痕累累。

蘇行說:「沒有就好。不過我給教授提個醒,目前國內形勢特別嚴峻,尤其香港這個地方,更是三教九流,龍蛇混雜。我們希望教授去北方助新中國一臂之力,那麼,肯定就有人不希望教授這麼做。」

「是的,是的,肯定有人百般阻撓。蘇先生,你知道……這事……謹慎為好,不可大意。我想問的是,誰部署瞭這次行動?我心裡沒底啊!」教授繼續試探蘇行。

「無可奉告。」蘇行冷冷答道。

教授碰瞭個硬釘子,身子像蝸牛的觸角被碰觸一樣,嗖地縮瞭回去。張幕說,此次行動是周先生部署的,蘇行卻守口如瓶。到底哪個是冒牌哪個是真的呢?教授覺得,事情已經說到這個份上,沒有必要扭扭捏捏,躲躲閃閃,應該打開天窗說亮話。

他直截瞭當問蘇行:「蘇先生,我們什麼時候出發?」

「不出一個星期。」蘇行的語氣更加肯定而幹練,好像早就把答案放在嘴邊,隨時準備拿出來應付教授。

「還有其他人嗎?」

「教授的意思是……」

「我想知道,有沒有其他想投奔北方的人跟我們一起走?」

蘇行皺著眉頭,不解地問:「其他投奔北方的人?我沒有懂教授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教授有點不耐煩地說,「你這次來,隻接我和夫人走嗎?」

蘇行點著頭,說:「教授,組織上隻委派我來接你們二老,沒有其他。我想,其他想去北方幫助建立新中國的人,組織上會另有考慮。您想想,如果大傢一起走,人多,目標大,肯定不利於安全地離開香港。據我們掌握的情報,教授的住宅已受到國民黨保密局特務的監視,能順利離開這裡,已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所以,我們沒有考慮把這次行動擴大化。」

在這方面,蘇行和張幕的說法截然不同,這更加堅定瞭教授的肯定,他們絕不是同一組織的人。這兩個人哪個說的是真話,哪個是在冒充,他暫時無法分辨,心裡不免焦躁不安。去北方,是教授最渴盼的事情,但他不可能糊裡糊塗跟他們任何一個人隨便上路。仔細想想,張幕和蘇行都號稱受組織之托來香港接他去北方,但方式、方法迥然不同。張幕聲勢浩大,恨不得召集所有在港的進步人士,光明正大地奔向北方。蘇行則謹慎小心,行動越隱蔽越好,憑直覺,後者更接近於真實。從內心講,張幕曾經是他最喜歡的學生,教授不願承認他是假的,而蘇行素昧平生,讓教授心裡更沒底。

童教授想起一個問題,也許這個問題可以幫助他解決眼前的疑惑。

他問蘇行:「你知道李克農這個人嗎?」

蘇行立刻警覺起來,他問教授:「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

「我想……想瞭解一下。」

「教授,這個……這個……有些人,有些事,不是隨隨便便都可以讓人瞭解的。我隻能這麼告訴教授,不瞭解反而更安全。」

「哦。」教授顯得很尷尬,搓著手,試探著說,「我覺得,如果這次行動是這位李克農先生簽字證明,我心裡要踏實一點。」

蘇行笑瞭,問:「誰告訴您這次行動是李先生指揮的?即使是,我們有組織紀律,不可能透露給您,況且不是。請問,教授傢的電話在哪兒?」

「蘇先生要用電話?在那裡。」教授指瞭指客廳右邊一個高高的桌子,「蘇先生的意思是……」

蘇行說:「我們不用證明信證明,用人。在部署這次行動時,組織上充分考慮到瞭教授的警惕心,我們有這方面準備,我們不會冒失地闖入您傢把您接走,這不是共產黨的風格。再說,如果您不相信我,會跟我走嗎?」

「是啊!會跟你走嗎?」教授隨口附和著,心裡急切地想讓蘇行趕快證明自己。

「所以,我會找個人來證明。這個人你肯定認識,豈止認識,可以說是非常熟悉,甚至親密。」

「親密?」教授略微有點吃驚,蘇行果然有備而來,他瞭解教授密友的密切程度。

「對,很親密的朋友,而且你百分百信任他,隻有這樣,才能打消教授的疑心。」

「這樣最好。」教授點頭稱是,但這個人是誰呢?教授迅速在腦子裡搜索周圍的朋友,一時還沒搜索到準確的目標。

「塗哲,塗主任,教授應該不陌生吧?」蘇行問。

教授「哦」瞭一聲,微微點瞭點頭。他和塗哲是交往瞭十多年的老朋友,「是的,我們不陌生。」教授漫不經心說,好像塗哲跟他並不親密似的。

「塗哲,北大中文系教授,現任香港《大公報》主任編輯,教授昨天以化名博人行發表在《大公報》的文章《中國:用歷史照亮未來》,正是塗主任親自編輯校對的。我說的是這個塗哲,有誤嗎,教授?」

「無誤。我認識的人中,隻有這一個塗哲。」

「那,教授還記得當年發生在成都大川飯店門口那樁轟動中外的流血事件嗎?」

「哦,當然記得。」聽到蘇行提到這件事,教授不免感慨萬千,「我怎麼會忘呢?成都市民上街抗議日本在成都設立總領事館,在正府街打死《每日新聞》特派員渡邊洸三郎和記者深川經二,海內外報紙都是頭版頭條,鬧得路人皆知。我當時就在成都。」

「教授的記性不錯,」蘇行說,「教授更應該知道,策劃那次示威遊行的負責人之一,正是塗哲,而教授您……」蘇行停頓一下,好像這樣才能顯得後面的話分量很重,「也在那次秘密策劃會上,並且……」蘇行又停頓下一下,「成都警方開槍鎮壓,處決瞭市民蘇德勝、劉成先,打傷無數群眾,其中有一個從四川新津鄉下來的女人……」

「薛乃群,我記得她……」教授不由自主地順著話茬兒。

「對,她腹部、腿部中彈,是教授親自安排人把她秘密護送到鄉下的。」

「對,對,」教授激動起來,「她現在人在哪兒?還好嗎?」

蘇行沉吟一下,說:「她後來去瞭上海,在地下黨吳瘦鏞傢裡臥底當女傭。可惜……」

「可惜什麼?」教授欠起身子緊張地問。

「她不幸被捕,被國民黨當局槍殺於上海龍華監獄。」

教授頹然坐下,嘆瞭口氣。

「所以,」蘇行提高嗓門兒,「鑒於教授曾經與我地下黨優秀黨員塗哲並肩作戰,那麼,我們認為,塗哲的口頭證明,應該可以讓教授打消疑慮。教授,您覺得呢?」

「當然可以。」教授口吻輕松,似乎已經放下心來。蘇行能搬出來塗哲證明自己,就已經說明他是貨真價實來自「北方」。

「那……」蘇行站起身,看瞭看手表,說,「我和塗主任約定下午兩點通電話,現在還有半個小時,時間還有的是,利用這段時間,我先把一些約定好的規矩告訴教授。」

「規矩?」

「是的,為避免電話被監聽走漏風聲,塗主任會用你聽得懂的語言和方式跟您交流。」

「什麼方式?你能否提前告訴我?」

「當然可以,而且必須告訴您。」

不知怎地,教授緊張起來。他不知道電話裡塗哲將會說什麼,好像這個世界一直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就瞞著他一個人似的。

「教授,下面的話很重要,您聽好,這是唯一能證明塗主任與我之間關系,串連我與教授關系的口頭證明。塗主任會這樣說,我有個親戚,在河北做生皮買賣,近日來港談生意,煩擾老童照顧照顧……」

「親戚指的就是你吧?」教授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有點顫抖,他還不習慣用這種方式跟塗哲交流。塗哲真要這麼說,他會笑出來。他不是演員,也不是特工,而隻是一個關在實驗室鉆研科學的物理學傢,他擔心自己應付不瞭這個場面。

「教授不要過分緊張,我撥通電話後,您就像昨天跟塗主任討論那篇文章一樣,」他看出童教授的眼神有點不對勁,「我相信教授,您可以跟塗主任談笑風生。」

「好的,我知道。」說這話的時候,教授還是顯得非常緊張。

蘇行又抬瞭抬手腕,看瞭下表,還有時間。該交代的都交代瞭,下面隻剩下等待。整個客廳一下子變得靜謐起來,大傢相互看著對方,聽著對方的呼吸,一種不信任又渴望信任的氣氛蔓延在客廳。這種氣氛是最危險的,它可以瞬間變成友誼,也可以瞬間變成敵意,就像一把雙刃劍,割傷敵人的同時,也容易割著自己。

時間過得真慢,好像老天故意跟教授作對,不讓塗哲出現似的。好在,時間終於到瞭。蘇行拿起電話,開始搖動電話手柄。手柄「吱呀吱呀」響瞭起來,驟然加劇瞭隨時要爆炸的緊張氣氛。平時手柄並沒有這麼大的聲音,興許最近氣候太潮,手柄也生病瞭。

夫人劉子晨走過來,挽著教授的胳膊肘,默然註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她不知道下面將發生什麼,剛才蘇行與童教授的對話,她都聽在心裡,心裡一會兒翻滾,一會兒平伏,既疑惑又氣憤。疑惑的是眼前這個蘇行的真實身份。如果他真是北方派來接她和教授到北方的倒也罷瞭,如果不是呢?這又是怎樣一個迷局呢?氣憤的是,張幕有可能是個冒牌貨,有可能是個大騙子。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又是誰派來的呢?他背後的組織又是誰?準備把他們接到哪裡去?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個巨大的謎團,越滾越大,根本無法理清。眼前發生的一切,就像走進一個佈局精美的迷宮,看似曲徑通幽,實際條條死路,根本不通。蘇行和張幕,哪個才是真正的帶路人呢?

夫人輕輕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那兒有點不舒服,腦袋仁兒隱隱作痛。好在,答案馬上就要揭曉,不能再等瞭。

「喂,接線員嗎?請接《大公報》主任編輯辦公室。謝謝!」蘇行客客氣氣地對著話筒說。教授和夫人偎在一起,等待著蘇行找到塗哲後把電話遞給他。

但是,他發現,蘇行的臉色不對。

塗哲幾年前就顯示出要禿頂的趨勢,這幾年頭發越來越稀,直到去年年底滿50歲,耳朵兩旁僅剩的一簇毛發也掉光瞭。從五官來看,年輕時的塗哲應該是個英俊瀟灑的男子,眼眸深邃明亮,鼻梁挺直,個頭兒偉岸,魁梧矯健。現在上瞭歲數,除瞭眼角有些細微皺紋,頭發掉光外,整個人仍然像年輕人一樣,棱角分明。

軒尼詩道(hennessyroad)有一傢裝潢不錯的新西伯利亞咖啡廳,女店主是被蘇聯共產黨攆得到處躲藏的白俄,名叫柳德米拉·阿裡克謝耶芙娜。30歲,高挑性感,氣質不凡,眼睛又深又藍。那種憂鬱的深藍,不僅僅是蘇聯政府欠她們傢的命債血債,還有她個人的情債心債。咖啡廳的四壁掛著好幾幅她從蘇聯帶來的油畫,其中不乏一些名傢作品,加上她本人的魅力,報社裡的年輕人都喜歡午餐或者晚上加班後來這裡坐坐。他們一邊品品味道醇厚的咖啡,一邊讀讀報看看書,討論討論時局。更多的是,悄悄地欣賞她。

塗哲也喜歡來這兒坐坐,尤其午飯後,靠在最裡面的卡座打個盹兒是個不錯的享受。這天中午,塗哲照常來到咖啡廳,要瞭一杯咖啡,攤開當天出版的報紙看瞭起來。

今天不能打盹兒,一分鐘都不行,下午兩點他必須準時回辦公室,等一個很重要的電話。接到這個秘密命令時,他很興奮,也很忐忑,心亂如麻,又躍躍欲試。跟童江南教授交往這麼多年,他知道教授是一個積極進步的知識分子。

早年在成都事件中,教授的表現就讓塗哲刮目相看。他沒有知識分子的猶豫懦弱、瞻前顧後,反而勇敢得像一個戰士,一個隻知道噬血的獵豹。他不知道的是,童教授還去過德國,並且接觸到瞭德國核物理學傢的核心秘密。

如果說,昨日發表在評論版的《中國:用歷史照亮未來》是一盞明燈的話,那教授所掌握的核心機密則是一顆重磅炸彈。可以想象,誰都想搶這顆炸彈,國民黨想,共產黨更想。有瞭這門技術,才能立足於世界,才能不被列強欺辱。所以,必須小心翼翼對待這顆珍貴的炸彈。

塗哲想,這麼多年來,教授對自己信任有加,我知道怎麼說。

今天有點奇怪。咖啡廳人很少,平時洋溢在咖啡廳裡那種很濃烈的氣氛不見瞭,除瞭斜對面有個人在看報紙外,咖啡廳幾乎是空的。老板娘阿裡克謝耶芙娜也沒在櫃臺後面,店裡隻有一個系著蝴蝶結的小夥子背著手靠墻站著。塗哲知道他叫蔡國榮,安徽人,咖啡廳開張時他就在這裡當夥計。他臉上有幾顆黑斑,非常明顯,像抹瞭幾滴墨在上面。人憨厚耿直,喜歡咧開厚厚的嘴唇笑,唇裡包著兩排殘缺不齊的牙齒。

塗哲要瞭一杯咖啡,蔡國榮點頭,轉身,腳步輕盈地消失在櫃臺後面。咖啡要現磨,還有一會兒才能上來。塗哲從公文包裡拿出報紙,準備閱讀,但他的註意力總被斜對面那個人牽扯著。

斜對面是最牽引視線的,那人蹺著二郎腿,鞋尖晃悠,塗哲的眼睛根本躲不開。那個人的臉被報紙擋著,隻能看見細白的手指彎曲著,捏著報紙兩頭。

今天評論版刊登的是一個署名為趙耒的人撰寫的文章,題目是「民主統一之中國」,跟童教授的文章相得益彰,文筆犀利,一針見血。兩篇文章都是針對當前繁亂時局的一針強心劑,社內上下同仁們的情緒都仿佛被這兩篇文章點燃瞭,無論在餐廳、辦公桌,或者廁所,每個人都在討論,甚至爭辯,到處聽到同事們說著文章中提到的那些詞。那些詞火辣辣的,好像不推翻點什麼,不建立點什麼,就對不起這個偉大時代。作為這兩篇文章的責編,塗哲比其他人更加高興,這種成就感比自己親手撰寫一篇文章更讓人滿足。

一雙黑色的尖頭皮鞋出現在塗哲眼角的左下方。

「這雙鞋看著熟悉吧?」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塗哲猛地抬頭,見一個陌生男人手裡攥著一卷報紙,站在離自己一米遠的地方。這人看上去比塗哲小很多,兩鬢卻已花白。

「鞋在那邊晃悠半天瞭,你應該看得到。」陌生人邊側身示意邊笑著說。

塗哲一歪頭,發現斜對面那人不在瞭,估計眼前這人就是剛才坐在斜對面蹺著二郎腿,晃著腳尖的那個男人。

陌生男人指著塗哲對面的空位,問:「可以坐嗎?」

塗哲警惕地答道:「我約瞭人。」

那人似乎沒聽見塗哲說什麼。他伸出一條腿,從咖啡桌和座椅之間的縫隙插|進去,一歪屁股,坐在瞭對面。這時,塗哲才看見男人額頭上的傷疤,深深淺淺,陰影錯落。這副長相,不像善類。塗哲更加提高警惕,全身的肌肉頓時繃緊瞭。

「有何事指教?」塗哲不快地問。

「請問,你就是《大公報》的塗先生吧?」

「正是本人。」

「我姓餘,餘陳。剩餘的餘,耳東陳。」說著伸出手,跟塗哲握瞭握。

這個自稱餘陳的人手心濕潤、冰涼,皮膚很細膩,像雙女人的手。握完手後塗哲想拿出手帕擦擦,但這樣明顯很不禮貌。他兩隻手交叉,悄悄在桌下握在一起搓瞭搓,那種濕漉漉的感覺頓時消失瞭。

「作為貴報讀者,」餘陳靠在卡座上說,「我對塗大編輯有些意見。呵呵,雖然不成熟,但不說出來,心中非常不快。」

原來是讀者,塗哲一下子松弛下來。他沒想到在新西伯利亞咖啡廳遇到《大公報》的癡心讀者,更沒想到有讀者能直言不諱地提意見。塗哲喜歡這樣的讀者,起碼人傢是認真讀瞭報紙內容的,而不是走馬觀花,消遣娛樂。

「您請說,沒關系,我們歡迎你這樣的讀者。」塗哲的表情比剛才自然多瞭。

「恕我直言,貴報現在已經嚴重違背瞭貴報提倡的四不主義。」餘陳冷冷地說。

「哦?」塗哲吃瞭一驚,「何以見得?」

「貴報號稱不黨、不賣、不私、不盲,你覺得你們做到瞭嗎?你們慢慢偏離軌跡,開始跟政治聯姻,比如1945年國共重慶談判,共產黨頭目毛澤東就跟你們接觸十分密切。你們重慶版的負責人還專門宴請瞭毛澤東。在宴會後,毛澤東還熱情洋溢地給你們題瞭五個大字:為人民服務。你們感到無限榮耀,是吧?」

聽口氣,來者不善。塗哲臉色嚴峻起來,腮邊的肌肉凝成一團一團的,聚集著怒氣,隨時準備爆發。

「所以,去年國民政府就把重慶版強制接管瞭,把它變成徹頭徹尾的黨報,是這個意思吧?」塗哲針鋒相對。

「那是撥亂反正,看著你們越走越偏,黨國不得不拯救一把!」餘陳唾星四濺。

「您繼續!」塗哲不動聲色地說,同時,他用右手摸瞭摸上衣左邊,裡面的內袋插著一把嶄新的m1911手槍,「我有心口絞痛的毛病,你給我們報社提意見,句句如刀,搞得我心口有點疼。」塗哲解釋著自己的動作。

槍是昨天晚上蘇行帶給他的。

m1911全稱柯爾特1911式點45口徑勃郎寧手槍,出自大名鼎鼎的美國槍械世傢約翰·摩西·勃朗寧之手,它最大的特點在於子彈的口徑,達到11.43mm,又重又大。由於子彈偏大,子彈的初速度並不高,隻有每秒246米,但它的貫穿力足以使人體為它敞開拳頭大小的洞。塗哲喜歡它黃色的木把兒,握在手裡特別有感覺,他早想擁有一把這樣的武器,用來防身,但苦於沒有機會得到它。這次蘇行給他帶來一把,把他給高興壞瞭。昨晚睡覺前,他還拿出來把玩瞭半天。塗哲想,如有必要,插在內袋的這把勃朗寧,恐怕今天要派上用場瞭。

「比如今天的評論,」餘陳繼續說,根本沒顧塗哲的臉色,「這個名叫趙耒的傢夥,簡直就是抄襲。這個『耒』字跟『磊』同音吧?耒是古代農戶用來翻地的木叉,我看這個趙耒,他的腦子已經分叉。這篇文章的觀點不但分叉,還一點也不新鮮,甚至有點俗不可耐。你看!」餘陳攤開手裡的報紙,找到那篇文章念道,「『隻有包括各黨各派,無黨無派代表人士之政治會議,始能解決當前國事,民主統一之聯合政府始能帶給全國人民以幸福。』這不是毛澤東的觀點嗎?這個趙耒毫無廉恥,怎能生搬硬套拿來運用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些觀點是在1945年9月6日的《大公報》重慶版刊出的。沒錯吧?」

塗哲不想再聽對方吹毛求疵,他欠身朝櫃臺看去,心想那個名叫蔡國榮的夥計怎麼還沒把咖啡送來,這麼長時間,應該磨好瞭。

餘陳對塗哲的舉動很不滿,他用眼神制止著塗哲。

「我想看看咖啡……」塗哲說。

「不用看,他不會來的。」餘陳說。

「不會來?為什麼?」

「別說他不會來,其他的夥計,甚至包括老板娘阿裡克謝耶芙娜也不會出現。我估計,他們現在正躲在後面瑟瑟發抖呢!」

不能再遲疑瞭。塗哲伸手想插入內袋抽出那把鋥亮的勃朗寧,但是他的胳膊已經抬不起來。

餘陳微笑著說:「你試試能不能站起來?」

塗哲試瞭試,不行。

「這就對瞭,」餘陳說,「聽說過牽機藥嗎?」

塗哲想搖頭,但他發現,自己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瞭。

餘陳連忙制止塗哲,說:「別動!一動就麻煩大瞭。我現在給你介紹介紹,牽機藥就是歷來古代帝王要將近臣和妃子賜死時所用的毒藥,這個你應該不陌生,很多戲劇都有這樣的情節。牽機藥最出名的例子,就是毒死南唐後主李煜。」餘陳閉著眼,淒楚的神情像是回到頹靡的南唐。此時此刻,他把自己當成皇帝李煜瞭。

塗哲感覺自己的四肢像有針在紮,麻麻的,微痛,而且還在向其他地方蔓延。

餘陳繼續說道:「再美的意境,也抵不過牽機藥的猛烈,死狀之慘,超過你的想象。它先破壞你的中樞神經,導致肌肉萎縮,肩膀和腿痙攣,直到蜷縮成弓形,像織佈的牽機,故以此為名。也許你不知道古代牽機什麼樣,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蜷縮成像雜技演員那樣,頭腳相交,面目猙獰,就算你死後,屍體也會繼續抽搐不止。你應該熟悉,你們共產黨的叛徒李士群,他叛變後擔任汪偽政府特工部主任,七十六號魔窟頭目,這傢夥就是被日本特高課給毒死的。很多人分析,是阿米巴菌,老鼠的屎液培育出來的病菌,但我懷疑,就是牽機藥。哈哈,想起來就想笑,那個又肥又白的漢奸,最後縮成猴子一般大小。」

餘陳邊講解邊開懷笑著。塗哲甚至能看到對方紅紅的嗓子眼。

「實際上,」餘陳停止大笑,「你心裡應該很明白,你已經中瞭牽機藥。別用這種眼光看我,我說過你別動,一動,就會讓你痙攣。你不可對視強光,盡量優雅地垂下眼簾,盯著桌面就行。毒藥是通過你的皮膚滲進身體的,剛才握手的時候,我已經把毒藥塗給你瞭,它是一種無色粉末,你看不到的。你驚訝我沒中毒?哈哈,活性炭,聽說過嗎?那是唯一的解藥。」

塗哲感覺自己的身子越來越沉,一點也不聽使喚,那種針刺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漸漸地針刺的感覺開始消失,四肢開始麻痹,他的靈魂好像正離開自己的軀體,飛向未知的遠方。塗哲想,這下真的完瞭。餘陳抬手看瞭看腕上的手表,說:「比我預料的時間提前瞭點,這是你使勁搓手的緣故,毒性滲透得比平時快。」

「嘿嘿,剛才跟你討論你們報社的什麼四不主義,什麼狗屁不如的文章,其實就是在等毒藥發作的時間,你以為我真關心你們那張破報紙嗎?」餘陳得意地說,「我說過,你不能用這種眼神看我,要一口吃瞭我似的。老塗啊!放心,你還不至於死亡,少於常量的中毒不會置於你死地的。不瞞你說,這就是我在震旦大學理工學院鉆研多年的科學成果。量多瞭,你會痙攣而亡,量少瞭不起作用,你早就抽出你口袋裡的手槍把我打死瞭。用量適中,剛剛好,科學配方,既死不瞭,也動不瞭,就這麼眼睜睜地聽我說話。也許我的聲音是你在這個世界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餘陳嘆著氣,站起身,走到櫃臺那裡,變魔術般推出一架輪椅車。

他湊近塗哲的耳朵,輕聲說:「告訴你,我叫張幕,不叫餘陳。聽說過我的名字嗎?所以,我不能一開始就告訴你我叫張幕,萬一你知道我的背景,肯定不會跟我握手。如果那樣,我怎麼把毒藥塗給你呢?來吧!塗主任,車子已經準備好瞭,跟我回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