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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得知塗哲的下落後,周啞鳴、蘇行、謝曉靜便急匆匆趕到瞭陳陸愛珍診所。喬大柱他們害怕走漏消息,不敢去大醫院,隻能把塗哲送進附近這傢私人小診所。

周啞鳴等人到達診所的時候,正看見診所的陳陸愛珍太太哭喪著臉,向喬大柱張二喜說著什麼。陳陸愛珍年近中年,身材肥胖,矮矮的,皮膚白皙,圓臉,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她創辦的這個小診所是公益性質,主要為貧困的市民服務。診所終歸是診所,規模小不說,技術上也跟大醫院有很大差距。

看到塗哲的病情後,陳陸愛珍更是束手無策,連連催促喬大柱張二喜把塗哲送到大醫院去。周啞鳴一看,塗哲的情況非常糟糕,腳踝磨破的傷口都是小事,關鍵是整個人都腫,像發面一樣,胖瞭一圈。尤其脖子,更是嚇人,粗大得跟臉龐尺寸一樣,好像馬上要爆裂似的。嘴唇的顏色又紅又紫,舌頭肥大,溢出口外,流著涎液。

蘇行謝曉靜也都驚呆瞭,他們沒有一個人見到過這種病情,一時也沒瞭主意。謝曉靜最先清醒過來,她對周啞鳴說:「嘉諾撒醫院有我一個同學,是神經科主治醫師,我們不妨把老塗送到那裡。你放心,我同學會保守秘密的,他也是革命傢庭出身。快點吧,救人要緊,再耽誤下去,老塗隻有等死。」

周啞鳴點點頭,當機立斷說:「好!送嘉諾撒醫院。」

嘉諾撒醫院(canossahospital)由嘉諾撒仁愛女修會於1929年創立,位於舊山頂道一號與羅便臣道交界處,周啞鳴一行人到達這裡的時候,醫院正在整修會診大樓,遠遠看上去,醫院就像個工地,塵土飛揚,一片亂糟糟。醫院的護士們很專業,見有急診,便快步如飛地拿著擔架,把塗哲抬瞭進去。謝曉靜的同學叫彭威廉,曉靜找到他,跟他說瞭大概情況,彭威廉又馬上找到醫院一個內科專傢同時會診。

從神經系統觀察,塗哲已處於驚厥、昏迷狀態,從呼吸頻率、深淺、肺部有無水泡音上檢測,以及血壓、心律、瞳孔大小、對光反射、皮膚顏色、多汗或幹燥等方面診斷,初步認定,塗哲為中毒,臨床癥狀非常明顯。謝曉靜的同學和那個內科專傢一時還無法確認是哪種物質導致的中毒,食物、藥物、金屬,都有可能。無論何種原因中毒,首先應該處理病人休克、心跳驟停等方面的情況,以便為進一步搶救和治療爭取時間。催吐、洗胃、灌腸、導瀉是必不可少的步驟,醫生隨即把周啞鳴一行人從醫療室趕瞭出來。

看到塗哲的樣子,大傢心裡都非常焦急。醫生說一下子查出病源很困難,隻能按照治療中毒的一般方法進行搶救,至於有沒有效果,誰也不敢保證。幾個人一聽,更是陷入一片悲憤之中。

謝曉靜把彭威廉從醫療室叫出來,問:「情況到底怎麼樣?你能不能給個準信兒?」

醫生對各種疾病早已司空見慣,任何緊急的病情在他們眼裡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彭威廉身材修長,長相斯文,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穿著一身修裁得當白大褂,顯得特別幹凈。他笑著對謝曉靜說:「曉靜你別著急,我們也無法確認是哪種毒物,但解毒的治療辦法,我們還是知道的,我們會嚴格按照治療方案,盡全力搶救他。」

「可是……我看他……很危險……」

「是的,病情很危急,先靜脈滴註葡萄糖液試試吧,沖淡體內毒物濃度,並保護肝腎,增加尿量,加速腎臟對毒物的排泄。當然,必要時,我還會加入呋塞米利尿……哎,我就不跟你囉唆瞭,我先進去,救人要緊。」

說完就轉身朝治療室走去,謝曉靜還想張口問什麼,被周啞鳴拉住瞭胳膊。周啞鳴說:「曉靜,問多瞭也沒用,先讓醫生搶救吧,別耽誤他。」

幾個人坐在治療室外面的長條板凳上,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下面將發生什麼。

蘇行吩咐喬大柱和張二喜到醫院門口執行警戒任務,嚴防有可疑人員接近醫院,然後對周啞鳴說:「如果老塗發生意外,你看這樣行不行?我現在馬上到童教授傢裡去,把他接到醫院來。」

「接到醫院?」

「不論老塗病情好轉還是惡化,我想在醫生的搶救下,也許還能堅持一會兒。我們往最壞的結果去打算,一旦老塗出瞭問題,能證明我身份的這條線就斷瞭。那麼……」他頓瞭一下,接著說,「如果老塗能清醒過來,哪怕隻有幾分鐘,我想,趁這個時間,讓他當著教授的面,親自證明我的身份,我擔心……擔心……老塗兇多吉少,再也沒有機會為我證明瞭。」

周啞鳴想,如果塗哲能清醒幾分鐘,那就應該盡職盡責,把他能做的事做好,這是一個革命者必須具備的素質,沒有犧牲精神,參加革命幹什麼?如果情況真的向最壞的方面發展,他相信塗哲能站好最後一班崗。

周啞鳴說:「好吧!你趕快去吧!另外,據喬大柱說,塗哲是被教授的女兒童笙救出來的,我很奇怪,她怎麼一個人到那幢大樓裡去瞭呢,她見到張幕沒有,她和張幕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我們都無從知曉。你這次去,爭取從側面多瞭解一下教授傢與張幕的關系,尤其教授的女兒,也許她才是個最關鍵的人。」

「嗯,她對我們的疑心比教授還大,給我感覺,她更信任張幕。」

「這需要我們去做更紮實的工作,畢竟張幕跟教授傢人更熟悉一些,我們是暫時處於劣勢的。」

「放心吧!我相信,此次任務一定會圓滿成功,畢竟我們是光明的,而他是冒充的,假的永遠是假的,永遠真不瞭。」

「還有,讓曉靜陪你去,以防路上出事,也好有個幫手。我們已經失去許才謙,現在老塗又生死未卜……我擔心你……」

蘇行拍瞭拍周啞鳴的肩膀,說:「沒問題,大風大浪都挺過來瞭,還能在香港這個小泥塘翻船?曉靜還是留在醫院吧!如果真的出事,曉靜也幫不上太大的忙,沒準還要搭上性命。」

一旁的謝曉靜很不服氣,說:「你不要這麼看不起人好吧?你就是想說,一個女人沒多大用嘛!不但幫不上忙,還沒準是個累贅,是這個意思吧?」

蘇行連忙擺手,說:「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你別誤會。」

謝曉靜噘著嘴,一揚手裡的小皮包,說:「好像裡面那玩意兒是兒童玩具似的,告訴你,銀色柯爾特,見過嗎?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彈的。」

周啞鳴和蘇行都被謝曉靜逗笑瞭。隻有沒殺過人的人,才會炫耀武器;殺過人的人,不會在乎武器是什麼,在乎膽量。曉靜沒參加過正式戰鬥,也就是說,她還沒有完全破膽兒。要知道,扣動扳機射出子彈,這一系列動作就是殺人。這是一個人心理上最大的一道坎,在沒邁過這道坎之前,任何豪言壯語都是蒼白的。

周啞鳴好像有意鍛煉一下謝曉靜,他對蘇行說:「帶上她吧,每個人都要經過實戰的檢驗,才能獲得經驗,不然,隻能永遠停在空中樓閣。曉靜的父親是非常優秀的黨員,我相信,虎父無犬女,給她一次機會。」

蘇行隻好點頭同意。

電車上,蘇行告訴謝曉靜:「其實,我不是你說的那個意思,我沒有看不起你,反而,我倒很欽佩你呢!」

「欽佩我什麼?」謝曉靜歪著頭問。

「小小年紀,又是個女孩,對革命竟然這麼忠誠,信仰還那麼堅定,在我看來,這已經很難得瞭。」

「嗯,是受我父親的影響吧,父親的志向,往往能決定子女的志向,有這說法吧?」

「沒聽說過,是你編的。」蘇行笑瞭。

「很多傢庭都是這樣的啊!比如喬大柱張二喜他們,父親都是練武的,他們也都功夫瞭得,子承父業嘛。而你……對瞭,我還不知道,你父親是幹什麼的?」

蘇行說:「我父親是個裁縫。」

「裁縫?」

「是啊,是裁縫,煙臺一帶最有名的裁縫。」

「裁縫可以做世界上最好看、最新、最合體的衣服,我最佩服他們。等革命勝利瞭,我們就到山東去找他,讓他給我裁一條最漂亮的裙子,好嗎?」

「唉,可惜他已經不在人世。」蘇行悵然嘆道。

「哦,對不起,他老人傢怎麼去世的?」

「唉,十多年前的事瞭。1938年年底,日本軍隊從青島出發,開始對山東半島發動掃蕩戰,老百姓手無寸鐵,他們拖傢帶口,毫無方向,四處躲藏。一聽說鬼子要來,我父親連夜帶著我娘、我、我妹妹,從老傢煙臺逃到瞭萊陽。沒想到第二年萊陽就被鬼子給占瞭,我們一傢人又往棲霞跑,結果棲霞也被占。後來,我們才知道,我們跑反瞭,是迎著鬼子跑的,越跑離他們越近,越跑遇到的鬼子越多。老百姓哪裡知道鬼子從哪兒來啊!我父親以為離開煙臺就行,誰知道鬼子胃口大,整個中國都想占。後來,鬼子占領瞭芝罘,就是現在的煙臺,我們全傢已經筋疲力盡,再也沒有力氣跑瞭。我父親說,不跑瞭,我們回芝罘,與其到處跑,還不如回老傢,反正到處都是日本人,就算死,也要死在老傢。就在回煙臺的路上,碰到一夥鬼子兵,他們看上瞭我妹妹,非要把我妹妹拉走。我父親平時看上去隻是一個柔弱的裁縫,這時候突然變成瞭豹子,為瞭保護我妹妹,他跟鬼子拼瞭,結果被鬼子一槍掀開瞭天靈蓋。趁著我父親跟鬼子拼命的工夫,我娘一腳把我踹進河裡,讓我逃命,她卻摘下銀釵,一頭沖向鬼子,準備跟鬼子同歸於盡,結果,被鬼子用刺刀捅死瞭。我那時才十多歲,沒有力氣,也沒有膽量跟鬼子對著幹,隻有拼命地往河心遊。我邊哭邊遊,心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天我要回來把這些王八操的腦蓋一個一個掀開。鬼子的三八大蓋射得真遠,我遊出去好幾百米瞭,還能夠著我。子彈在我身邊跳躍,像驚起的小魚,所幸的是,子彈沒有射中我,我撿瞭一條活命。」

「那你妹妹呢?」

「被鬼子拉走瞭,下落不明。她肯定遭那幫鬼子蹂躪瞭,她才13歲啊!我那可憐的妹妹。」

謝曉靜聽後,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問:「後來,你再也沒有你妹妹的消息嗎?」

「後來我在山東打遊擊,每到一處,都會打聽妹妹的下落,但一直沒有消息。她可能……已經不在人間瞭……」蘇行頗為傷感地說。

「隻能化悲痛為力量,狠狠地打那些鬼子。」曉靜安慰著他。

「我正是這麼做的,」蘇行的眼睛裡閃爍著淚花,「我把每一個鬼子都當成殺害我父母的仇人,所以我打鬼子特別狠,從來就沒有手軟過。後來我跟瞭共產黨,在山東河北一帶打遊擊戰,擔任遊擊隊的狙擊手……」

「你是狙擊手?」謝曉靜吃驚地問。

「是啊!」

「那你打槍一定很準瞭。」

「準,是基本功,狙擊手必備的功夫。要想成為一名優秀的狙擊手,還應該具備膽識與仇恨。膽識讓你可以毫不猶豫扣動扳機,而仇恨則是膽識的最大動力。沒有這個動力,再好的狙擊手在殺過幾個人過後就會心慈手軟。」

「我相信你不會,因為你的父親、母親和可憐的妹妹。」

「對!我在瞄準鬼子的腦袋扣動扳機的一剎那,都會輕輕叫我的親人一聲,好像要告訴他們,我為他們報仇來瞭,以慰九泉之下的他們。」

「所以,戰爭讓你沒有繼承父親的事業,而成為瞭一名優秀的狙擊手?是這樣吧!」

「是的,戰爭改變瞭許多人的命運,我也不例外。我想,裁縫隻能給一個人做一身新衣裳,可以讓一個人光鮮漂亮,卻從本質上改變不瞭一個人的命運。所以,我要當一名戰士,當一名可以改變世界的戰士,我要讓每一個中國人,不但可以穿上漂亮的衣裳,還要漂亮地站在世界之巔。」

謝曉靜聽後,激動著說:「你真棒!現在,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教我打槍。」

「好像那玩意兒是兒童玩具似的,告訴你,銀色柯爾特,見過嗎?它可不是滋水的,是射真子彈的。」蘇行模仿曉靜剛才在醫院說的話。

謝曉靜不好意思地笑瞭,說:「別笑話人傢,人傢哪裡有你經驗豐富嘛!你是狙擊手,我連槍都還沒開過呢!我怕你不帶我去,我才故意那樣激你的。」

「我是不想帶你走,不是瞧不起你,是另有原因。」

「什麼原因?」

「我想讓你多陪陪他。」

「陪誰?」謝曉靜問。

「還能是誰?」

謝曉靜的臉騰地紅瞭,嗔怪道:「你別胡說,不然我會生氣的。」

「曉靜,你聽我說,我們現在從事的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工作,每一次相聚,都可能是生命中最後一次。周啞鳴對你是怎樣的,我知道,你心裡更知道。所以,我不想讓你參與任何有危險的任務。」

「那我還參加什麼革命啊!好好守著書店,過我自己的日子唄!找個愛自己的或我愛的男人結婚,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多幸福的畫面啊!可是,我不想那樣,那不是我的理想。你因為仇恨而把自己變成瞭戰士,我何嘗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父親在漢口被國民黨特務槍殺,你以為我不想報這個仇嗎?」謝曉靜一下子激動起來。

「我隻是覺得,你還年輕,不該過早地卷入到腥風血雨中來。你要真的如你剛才所說,找一個相愛的男人生兒育女,白頭偕老,其實,我更想鼓勵你那樣。」

「為什麼?」

「因為那樣的生活,正是我們共產黨人流血犧牲要換取的,那是我們的目標,要不然,我們為什麼要戰鬥?為什麼跟腐敗的蔣傢王朝對著幹?」

「可是,我想加入你們,而不是提前享受安穩的生活。況且,國內戰事這麼激烈,想過安穩的日子也不可能啊!」

蘇行知道說服不瞭謝曉靜,便嘆瞭口氣說:「我隻想讓你好好對他,你們倆都好好的,不要出什麼事。等到勝利的那一天,你們就會得到自己的幸福,這是我想看到的,也是你們想看到的。」

聽到這裡,謝曉靜的臉又紅瞭。從蘇行大度的話語當中,她仿佛領悟到瞭什麼,又什麼也沒悟到。總之,她感覺蘇行話裡有話,少女的矜持,使她無法開口直截瞭當問蘇行,隻能暗暗在心裡揣摩。兩個人沉默瞭,好像多說一句話就能捅破窗戶紙一樣。感情這件事,掖著藏著是目前最好的選擇。蘇行說得對,革命尚未成功,個人的小私小情都是渺小的,尤其從事隱秘戰線工作的人,更要隨時做好腦袋搬傢的思想準備。人是感情動物,不是機器,但感情應該服從革命。真正的革命者,都會把最真摯的情感擱置在內心最深處,謝曉靜明白這個道理,也要求自己必須這樣做。

她的確做到瞭,她何嘗不知周啞鳴的心?少女的敏感就像一個個觸角,隻要一探測到男人,便會及時退縮,她在保護自己,也是保護周啞鳴。她沒有想到的是,蘇行也對她有那個意思,她的觸角當然知道,她反覆探出,想確定,但她明顯感覺到,蘇行退卻瞭,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車外嘈雜的街頭,熙攘的人群,炎炎的天空,暖暖的海風,似乎都與他們無關,他們坐在窄窄的車廂裡,默默無語。

快到教授傢的時候,他們看見附近多瞭好幾個陌生的面孔,從打扮上看,像是遊手好閑的流浪漢,衣著骯臟,胡子拉碴,不修邊幅,看見蘇行和謝曉靜走來,他們把目光全都轉瞭過來。

謝曉靜有點緊張,緊緊捂住自己的小皮包,她悄悄問蘇行:「會不會是保密局特務?」

蘇行抿著嘴,笑瞭,說:「看把你緊張的,周啞鳴看來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別擔心,是我們的人。」

「我們的人?」

「嗯,形勢急轉直下,而且非常危急,光是喬大柱張二喜,已經很難保證教授一傢的安全。你看,現在喬大柱他們在醫院,那教授這邊怎麼辦?不可能不設防,讓國民黨特務鉆空子。組織上有考慮,今天早上就派來瞭幾個廣州的同志,一同加入我們的行動小組。」

謝曉靜興奮地說:「那敢情好,就是他們的打扮有點讓人接受不瞭。」

「呵呵,為迷惑敵人,什麼樣的打扮都是正確的,你站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過去問他們個事。」

「好!」

蘇行向那幾個流浪漢走去,然後站在那裡聊瞭幾句,又匆匆轉身朝謝曉靜走來,向她揮瞭揮手,一同朝別墅走去。蘇行低聲對謝曉靜說:「我們的人去晚瞭一步,張幕已經跑瞭。」

「這麼快?」

「那還不快?我想,在失去對塗哲的控制的同時,他就應該立即選擇失蹤,他不可能笨得等我們去抓他。」

「真狡猾!」

「不狡猾保密局也不會派他來瞭,千萬不要低估他們,他們的智商可是百裡挑一的,不是傻子。」

一進教授傢,蘇行感覺客廳裡有一絲異樣的氣氛。教授、夫人、女兒都直直地站在那兒,好像要拒絕他們進來一樣,教授更是拄著拐棍怒目而視。蘇行忙問:「童教授,傢裡發生什麼事瞭嗎?」

「外面那幾個臭烘烘的人,是你們派來的嗎?」教授不客氣地喝斥道。

「是。」蘇行不卑不亢答著,同時坐在瞭客廳的一張圓椅上,然後轉身又招呼曉靜坐下,很淡定的樣子。

「我問你,你們是在保護我,還是軟禁我?」教授的聲音提高瞭一倍。

「教授別急,慢慢講。」蘇行仍然不緊不慢,他瞭解教授的心情。

「我和我女兒想出門買點東西,他們攔著,死活不讓我們出去,這已經嚴重幹涉瞭我的人身自由。」

「教授,之前我們不是說好,傢裡的生活必需品最好由我們代買嗎?」蘇行微微笑著,「其實,誰也不想制造緊張氣氛,是形勢逼迫我們必須這麼做。《大公報》許才謙被害,計程車司機老何被殺死在傢門口,咖啡廳姑娘邛莉的失蹤,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圍繞著教授您發生的事情。為您的安全著想,我們不得不采取這樣的措施,以防再發生意外。至於生活用品,如果您實在不放心我們代買,或者覺得讓人傢代買很別扭,傢裡不是還有女傭嗎?您可以讓女傭出去購買。」

「你總說這個犧牲,那個失蹤,可我並沒有看到。」教授揮舞著雙臂,似乎憤怒還未平息,「是你們緊張,而我一點都不緊張。從昨天開始,我就沒有出門,我什麼都不知道,就像關在黑黑的牢房裡一樣。我問問你,我的老朋友塗哲怎麼樣瞭?找到他沒有?」

「我正是為此事而來的。」蘇行突然收斂住笑容。

「怎麼?塗哲有消息瞭?」教授揚起眉毛。

「是的,有消息,而且這消息……」蘇行轉向童笙,「是您女兒最先帶給我們的。」

「什麼?是童笙?童笙怎麼瞭?」教授一下子變得很緊張。

「您女兒在對面那幢印刷廠舊樓,救出瞭塗哲。」

「啊?!」這個答案讓教授大吃一驚,他問童笙,「是真的嗎?」

童笙點點頭,說:「不是我救出,是我剛好碰到。」

「剛好碰到?你去那裡幹什麼?」教授問。

「我……我想見見張幕,看看他現在變成什麼樣子瞭,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樣的人,更想知道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還想……」

「童笙!」教授怒氣沖天,「你知道你幹瞭一件多麼傻的事嗎?你知道有多危險嗎?」

「危險?我當然知道,我會把握分寸的。」童笙淡淡地答道。

「在沒有判斷出他們到底孰是孰非的時候,我不允許你去見張幕。我現在誰也不相信,除非拿出讓我相信的理由。塗哲現在在哪裡?」教授問蘇行。

「嘉諾撒醫院,生命垂危,正全力搶救中。」

「他怎麼瞭?」教授顯得更加焦急。

「被人下瞭毒,可以肯定,是張幕幹的……」

「那現在……」

「教授剛才不是埋怨我們軟禁您嗎?那好,現在您就跟我們出門,到醫院去。如果塗哲能清醒過來,哪怕一分鐘,就讓他當著教授您的面,給我來一個莊嚴的證明。」說到這裡,蘇行的嗓子有點發哽。

「好!我跟你們去!」教授二話不說,抓起拐棍回身對夫人說,「把我的外套拿出來,我馬上去醫院看老塗。」

「爸爸,我也去!」童笙說。

蘇行說:「這樣最好,路上也好有個照顧教授的人。」

一行人急匆匆趕到嘉諾撒醫院,一上樓就見周啞鳴正在醫療室外面的走廊裡徘徊,腳下全是煙蒂。

蘇行問:「情況怎麼樣瞭?醫生說過什麼沒有?」

周啞鳴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蘇行幫童笙把童教授攙扶到走廊的一條長椅上坐下,然後眼睜睜看著醫生護士面色凝重,在走廊裡穿來穿去,在醫療室進進出出,沒有一個醫生出來向他們通報一下情況,好像他們壓根兒不存在一樣。謝曉靜的同學彭威廉也一直沒有露面,他正在參與搶救,根本沒空歇口氣。謝曉靜幾次踮著腳,在醫療室外玻璃門窗前向內張望,可什麼也看不到,留給她的隻有失望。

天擦黑的時候,彭威廉終於從醫療室走瞭出來,大傢一擁而上,想從他疲憊不堪的臉上看出塗哲是否有所好轉。

彭威廉站在中間,周圍是蘇行周啞鳴謝曉靜童笙,教授仍然坐在長椅上。教授顯然餓壞瞭,或者等待太久,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

彭威廉看瞭看他們,頓瞭一下,然後低沉地說:「我們已經盡力……」

這句話基本宣告塗哲沒救瞭。

大傢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但仍舊緊緊盯著彭威廉,希望他說「不過……」

「不過……」彭威廉真這麼說瞭,「在他離開人世之前,似乎有話要對你們說。」

「他現在可以說話瞭嗎?」周啞鳴急切地問。

「可以,抓緊時間吧,趁他還能說個隻言片語。」彭威廉說道。

大傢攙起童教授,一起進入醫療室。在一張鋪著潔白床單的病床上,塗哲半躺在上面,脖子後面墊著很高的枕頭,他的鼻子裡插著氧氣管,見周啞鳴蘇行他們進來,想欠身坐起來,被周啞鳴按住瞭。

「老塗,你不能動!」周啞鳴心裡難受極瞭,說話的聲音都有點顫抖。

塗哲的樣子,大傢看瞭既心酸,又恐懼。他的身體已經由剛開始的腫脹,逐漸縮小,縮小到讓人不敢相信他原來是個魁梧高大的人。過去深邃的眼眸不見瞭,取而代之的是死魚一樣發黃的眼睛,鼻梁塌陷,嘴唇紫黑,嘴角已經不上翹瞭,而是向下撇著,好像在抱怨老天。本來光光的腦袋,現在則皺皺巴巴,像個曬蔫的柚子。

謝曉靜和童笙畢竟是女人,見到塗哲這個樣子,嚇得倒退瞭好幾步,尤其謝曉靜,忍不住抽泣起來。

塗哲的眼睛先是盯著周啞鳴,然後慢慢轉向蘇行,又轉向謝曉靜童笙,最後定住,再也不轉——他看到瞭童教授。

童教授見老友這個樣子,心都碎瞭。他上前,抓住塗哲的手,顫巍巍地問:「塗哲啊!是誰把你害成這個樣子?」

塗哲勉強笑瞭笑,然後收住笑容,冷冷地盯著教授,搖瞭搖頭。他好想告訴教授,一切都晚瞭,都淡然瞭,都可以收場瞭,誰害的已經不重要。

「童老,連……累……你擔驚……瞭……」塗哲費力地蠕動著嘴唇,斷斷續續地說。

「塗哲,你會好起來的,你要相信醫生,你會康復的。」

塗哲無力地搖瞭搖頭,他知道,自己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真的不多瞭。

童教授更緊地抓住塗哲的手,動情地說:「塗哲,我又寫瞭一篇文章,比那篇《中國:用歷史照亮未來》還要精彩,我還等著你來編輯呢!你還記得我們經常聊到深夜嗎?聊中國,聊世界,聊我們,聊孩子。等你出院,我們還接著聊,一直聊到天亮,聊到中國天亮。」

聽到這兒,塗哲的嘴角動瞭動,仿佛想笑,又無力笑出。一顆晶瑩的淚珠從他眼窩溢出,很快從腮邊滑落下去,滴在枕頭上。

氣氛有些傷感,但可以肯定的是,塗哲此時大腦非常清醒,也可以勉強說話。蘇行擔心另有意外,他靠近塗哲,說:「老塗,還記得昨天下午我們的約定嗎?」

塗哲點瞭點頭。

「那好,」蘇行鄭重其事地說,「你現在當著教授的面,把你該說的話說瞭吧!我需要你的證明,教授也需要你的證明。你的口頭證明非常重要,如果沒有你,我們接教授到北方去的計劃就會全部泡湯。教授信得過你,組織上更信得過你……」

「那個人……叫……叫張幕吧?」塗哲突然問。

「誰?」蘇行沒聽清楚塗哲說什麼。

「害……我的……人……叫什麼?」塗哲咳嗽起來。

「是張幕,他是叫張幕。」蘇行答道。

「我……我……」塗哲想坐起來說什麼。

「你躺著別動!」蘇行擔心塗哲的體力隻夠說幾句話的,「就躺著慢慢說!」

「我……我……咳咳咳……」塗哲的嘴角溢出血來,他仍然堅持要坐起來說。

蘇行和周啞鳴隻好架著他的胳膊,把他從病床上扶起來。

塗哲盯著前方沒有人的地方,眼珠差不多要掉出來瞭,他大口喘著氣,聲嘶力竭地喊道:「張幕,我操你祖宗!!」

人們驚呆瞭。

塗哲的聲音震耳欲聾,大過人們的想象,整個醫療室的人都被這駭人的聲音震懾住瞭。更讓人驚駭的是,塗哲突然罵出來的粗話。塗哲是個溫文爾雅的人,從來沒人聽到他嘴裡能吐出這樣的臟話。他也許是氣憤過頭瞭,才這樣失控的。

「老塗,我們會為你報仇的。」蘇行咬牙切齒地說。

童教授見老友口吐鮮血,心頭一陣不忍。他拉住塗哲的手,說:「塗哲,你聽我說,事情是這樣的,張幕是我十多年前在上海震旦大學時認識的,跟我們傢很熟。昨天早上,他來到我傢,說是代表共產黨,準備把我接到北方,助新中國一臂之力。你知道,這是我內心最渴望的事情,我當然十分激動。可是,中午過後,情況有變,傢裡又來瞭一位名叫蘇行的人,也聲稱是共產黨人,接我到北方。傢裡一下子來瞭兩個共產黨,讓我沒有瞭方向。他們都聲稱自己是真正的共產黨人,張幕有書面證明,而這個蘇行,則說由你來口頭證明。我現在很為難,不知道該信誰。按蘇行的說法,文字證明似乎是不太可能的,因為到北方這個事是秘密行動,共產黨不會傻到用白紙黑字來暴露自己。我心想也是這個道理。那麼,你的口頭證明,對我來說,當然也是對蘇行來說,就非常重要瞭。」

塗哲也抓住童教授的手,喃喃地說:「我的證明……當然……當然……重要……」

塗哲的手非常冰冷,教授下意識地往外縮瞭縮,但最終沒有抵住塗哲手指的力量,他被塗哲的手牢牢鎖住瞭。

「教授,我們……朋友……一場……」塗哲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我非常……非常……感激你,帶給我……很多的……快樂……從成都那次事件……中……我們就……」塗哲停下,說不下去瞭。

蘇行和周啞鳴看到這個情景焦急萬分,他們擔心塗哲一口氣喘不上來。沒想到這時,塗哲猛地坐瞭起來,不需要誰攙扶,他瞪著眼睛對童教授說:「教授,下面的話,你要記牢,我塗哲說……說……的話全是真的!」

教授的眼淚滾落瞭下來,「塗哲,你說吧,我聽著呢!」

塗哲一字一句地說:「蘇行是保密局特務,周啞鳴也是保密局特務,而張幕,是真正的共產黨人,他是共產黨。我說的全是真的,一字一句全是真的,請相信我吧!教授,相……信……我!」說完,塗哲身子一挺,噴出一口鮮血,一下子仰倒在病床上。

塗哲這番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屋子人全部瞠目結舌,呆若木雞。蘇行的大腦完全蒙瞭,嗡嗡直響,腦仁突突跳著,似乎那裡有東西要爆出來。幾分鐘後,他回過神來,沖上去發狂地抓住塗哲的胳膊,使勁搖晃著,大聲喝斥道:「塗哲,你胡說些什麼?啊?你瘋瞭嗎?你還是不是共產黨人?謊言!謊言!謊言!!!塗哲,告訴我,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塗哲一動不動,他死瞭,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的胳膊軟塌塌的,身子越來越小,每個部位都嘶嘶響著,像揭開蒸籠蓋的茄子,慢慢癟去。

周啞鳴和謝曉靜也驚呆瞭。他們懷疑塗哲的大腦已經被張幕弄壞,或者說,他已經沒有大腦,而是被張幕控制住的可以發聲的機器。張幕想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但是剛才他分明還很清醒。

童教授更沒想到老友塗哲會這麼說。在他的心中,基本已經認可蘇行周啞鳴並否認張幕。可是,他剛才聽到的不是這樣,答案相反,角色相反,整個局面都相反,就好像身體內各個器官長錯瞭位置。

半晌,他緩緩轉過頭,問童笙:「童笙,剛才你聽清楚你塗叔叔說瞭什麼嗎?」

童笙露出笑靨,輕輕說:「爸爸,我聽清楚瞭,聽得很清楚,一字一句都非常清楚。來,爸爸,我們回傢吧!」

她攙起父親,冷冷地掃瞭蘇行、周啞鳴、謝曉靜一眼,然後慢慢地朝醫療室外走去。在她心中,張幕的形象仿佛高大起來,像門外的陽光,斜斜地射進她的心裡。她的心變得暖暖的,像一攤曬軟的泥,泥上有一個人在跳舞,在歌唱,在向她招手。她捂著自己的胸口,生怕那團泥從心裡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