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幕去晚瞭,沒看到之前的槍戰。
教授傢門口被警察署的警車圍個水泄不通,周圍裡三層外三層聚集瞭很多人。張幕不知道教授傢發生瞭什麼,他擠過去,正好看見警察從別墅裡抬出幾具血淋淋的屍體。人群中發出一陣又一陣的驚呼。看情景,童教授傢裡發生瞭激烈的槍戰。他扒開人群,擠到第一排,正好看到抬出來一具女屍。女屍身上有很多槍眼,上衣被鮮血染紅,看不出本來的顏色。白白胖胖的臉歪在一邊,嘴唇發灰,緊緊閉著,好像發誓再不對世界說出一個字。張幕認出,這具女屍就是教授傢那個女傭,他在浙江警官學校時的學姐李穎,李雨的姐姐。再看抬出來的其他屍體,都是青年男性,年齡在20至30歲不等,清一色短發,後腦勺幾乎推光,露出淺淺的整齊的發際線。從穿著打扮上看,有質地優良的西裝,皺巴巴的中式褂子,甚至還有豎領的日本學生裝,看不出這幫人屬於哪個部分。共黨,或者保密局,都會穿便裝,不會穿統一的制服到香港明目張膽弄出這麼大的動靜。這些人看似散兵遊勇,但看發式,可以肯定他們來自一個團體。
張幕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共產黨來接童教授瞭,可是,這情景又完全不符合常理。童教授是向往北方的,如果共產黨重新派人來接教授,肯定會做足準備。帶足證明的共產黨,童教授應該深信不疑,不可能不跟他們走。那麼,誰會跟共黨交火呢?很顯然,唯一要阻止共黨行動的隻有國民黨。難道是保密局方面的人跟共軍交火瞭嗎,或者說是保密局駐香港站的那幫雜種來教授傢攪局?
從黨勛琦的嘴裡,張幕已經察覺到,他們想在童教授這件事上搶功。張幕正胡思亂想著,人群又一次發出驚呼。他探頭一看,見一個男人躺在擔架上被抬瞭出來。這個人還活著,一場激烈的槍戰後,他竟然還能活下來。看上去,他受傷非常嚴重,血水不停地從擔架下面滴下,在地上留下一串斑斑點點的血跡。張幕沒見過這個人,但這個人的身份讓張幕存疑,不知道他到底屬於哪部分。在沒有任何頭緒的情況下,任何聯想都不起作用,目前最讓張幕著急的是,童教授在哪兒?從抬出來的屍體來看,沒有發現童教授,更沒有夫人和童笙。那隻有一種解釋,他們不在傢。可是教授一傢人不在,這些不明身份的人打個什麼仗呢?為什麼打呢?張幕百思不得其解。
張幕不能再猜測下去瞭,他從畢打街出來,上瞭一輛計程車,讓司機帶他去瞭最近的電話局,他要給毛局長掛個長途,也許,答案就在局座那兒。
一小時後,長途通瞭,直接通到毛人鳳辦公室。張幕突然感覺有點緊張,好像面臨公佈分數的學生,讓他有點手足無措。他對著電話話筒啪地一個立正,生硬地說:「我,張幕,向局座匯報工作!」
電話線有些故障,話筒裡毛局長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你……說……說吧……吧!」
張幕皺著眉,移開話筒,朝蜂窩一樣的聽筒看瞭看,好像自己能修理電話似的。在確定自己沒能力找出問題後,他重新把話筒放在耳朵上,提高嗓門,生怕毛局長那邊也像他這邊一樣聽不清楚,「報告局座,童教授傢裡發生瞭槍戰。」
他高亢的嗓門被電話局一個接線小姐白瞭好幾眼。聽筒裡亂響一陣,突然,像捅瞭一下耳朵,毛局長那邊的聲音忽然非常清晰。
毛人鳳說:「我們已經獲知情況,已經獲知情況……」
「局座的聲音非常清楚,非常清楚……」張幕壓低自己的聲音,像報務員一樣呼叫著。
「據香港站的同志說,你已經從教授那裡拿到瞭北逃名單。」毛人鳳問。
「是的局座,名單已經拿到,並且找到名單前面……」他的腦子迅速摘出楊桃,「前面七個,按照計劃我已對他們一一進行瞭制裁,他們已經在人間蒸發,請局座放心,請局座放心,後面幾個……」
「我看重的是結果,不是細節。我聽到瞭,足矣!」毛人鳳重復著上次下棋時說的話。
「局座,我想向你匯報的是,這邊出瞭一些差錯……」張幕心裡有一包揣瞭很久的毒藥,此刻該派上用場瞭,「之前我獲得的情報是,《大公報》編輯部主任塗哲要為共黨做證。局座肯定知道,在我找到童教授的同時,共黨的嗅覺也非常靈敏,他們跟著我嗅這兒來瞭。那個共黨分子叫蘇行,他要取得教授的信任,必須……」
「我當然知道,這件事是我告訴你的……」毛人鳳不耐煩地打斷張幕。
「對不起局座,我忘瞭,是您告訴我那個人叫蘇行的。他要找塗哲證明他是共產黨,可是塗哲是我們的人。這說明,我之前拿到的情報是錯誤的,提供情報的人犯瞭一個不可饒恕的大錯,大錯。」張幕繼續重復結尾的詞,好像這樣能讓對方聽得要清楚一些。
「塗哲的事本座已經聽說,這是黨國的巨大損失,本座非常痛心。這條情報到底是誰發出的,又是誰把塗哲弄死的,一定會嚴查下去,我們必須追究此人的責任。問題相當嚴重,相當嚴重。」
張幕背脊滲出一層冷汗,像誰拿瞭一塊冰在他背部滑動,「報告局座,是香港站的黨勛琦毒死塗哲的,我親眼所見,千真萬確,不敢有假。當時我極力阻止,他不聽,並用上校軍銜壓我。那份錯誤的情報是黨勛琦從門縫塞進來的,他承認是他幹的,但他沒說誰給他的這份情報。出於組織紀律,我也沒有打聽。剛才在教授傢門口,我親眼見到一具女屍,她是教授傢的女傭,我去教授傢的時候見過她,但當時我沒太在意……」
「她也是我們的人……」毛人鳳插話道。
「對,局座,我後來認出,這個女人是我在浙江警官學校學習時的學姐,叫李穎,她最接近教授,所以我判斷,情報也許就是這個李穎從教授傢送出,由黨勛琦塞進我的門縫的。」
「也許你還不知道,」毛人鳳停頓瞭一下,「他們曾經是夫妻,一對配合非常默契的特工。」
「啊?!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張幕裝成第一次知道黨勛琦和李穎的關系,「這對夫婦配合倒是默契,可他們完全是一對糊塗蛋夫婦,聽到塗哲要為共黨做證就不假思索把情報發瞭出來,他們的腦子裡就沒有上級嗎?他們不知道向他們的站長匯報後再做決定嗎?」
「實話告訴你,張幕,即使把這件事匯報給香港站,他們也不一定知道塗哲的真實身份,加上時間太緊迫,他們沒時間匯報,因為那個叫蘇行的共黨馬上要找塗哲為他做證瞭。」
「局座的分析是正確的,他們好心好意想幫我,但最後幫瞭倒忙。正如局座所言,」張幕生怕毛人鳳繞過黨勛琦,「他們一定會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對,工作失誤不是理由。他們會為此失誤付出應有的代價,這是不可避免的犧牲,必須犧牲,這是紀律。不過,前提是,你確定真的是香港站黨勛琦殺的嗎?」毛人鳳提高嗓門。
「局座,就是黨勛琦幹的。他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給塗哲喂毒。局座,是我在一傢咖啡廳找到的塗哲,就算殺死塗哲也應該由我動手,而不是他們,可是這個黨勛琦為什麼要這麼幹呢?後來我從他的口氣中知道,香港站的人想從配角變成主角,他們要搶功,要在童教授這個問題上分一杯羹。局座,您要明察秋毫,說不定他們的野心更大呢!」
「哦?」毛人鳳明顯警覺起來,「你是怎麼知道塗哲的真實身份的?」
張幕早就把這個故事編好瞭,他鎮定地說:「局座,我見到塗哲後,本來想把他蒸發掉的。在這緊要關頭,塗哲為瞭保命,不得不暴露自己。他說,我們都是保密局的,我們是戰友,並讓我放心,他會在最關鍵的時刻為我做證,而不是為共黨分子蘇行。我當時也半信半疑,不敢確定塗哲說的是真話,還是緩兵之計。我暫時打消瞭蒸發他的念頭,認為這事一定要慎重處理。可就在這時,黨勛琦拿著一包事先準備好的毒藥沖瞭進來,說留著這個共產黨有什麼用,毒死他瞭事。他不顧我的勸阻,強行給塗哲喂瞭毒,趁他去洗手間洗手的時候,我放瞭塗哲。沒想到後來,他還是殉國瞭……而且,臨死的時候,他仍然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當著共黨特工和教授的面為我做瞭證。這是教授的女兒童笙親口告訴給我的……」
「這個黨勛琦還說瞭什麼?」
「他還讓我把教授提交給我的北逃名單交給他,讓他們香港站來處理這些人,我聽到這兒,一下子反應過來,他們想在這次行動中炫耀自己,想把功勞搶在他們名下。」
「什麼?他們想要那份名單?簡直是混賬!」毛人鳳生氣瞭,「我說過,我是你唯一的命令者,其他任何人的任何命令,對你無效。」
「是!」張幕一個立正,心裡美滋滋的。
「你提供的線索很重要,我們會在這次行動後嚴查下去的。這個黨勛琦現在在哪裡?」
「報告局座,本人確實不知。我什至懷疑他知道塗哲的真實身份,而他是共黨的臥底,要不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把塗哲毒死呢?行為相當可疑,可疑啊!」張幕繼續給黨勛琦下藥,一個消失在浴缸的人不可能說話,所有的內容隻能由他來填充,這讓張幕有瞭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不過,接下來他聽到的,會讓他的成就感蕩然無存。
「剛才,」毛人鳳咳嗽瞭一聲,「你開始提到的童教授傢發生的槍戰,這個嘛,你別擔心,很正常,如果沒發生槍戰,那才不正常。直接告訴你吧,那是局裡重新部署的一次新任務。」
「新任務?」張幕略感吃驚。
「因為無法通知你,所以你暫時不明真相是情有可原的。正好你來電話,現在知道也不遲。是這樣的,前段時間我們獲得一份很重要的情報,情報說共黨從北方派出一個特遣隊,準備來香港搶奪童教授。」
「哦……」果然不出張幕所料,共黨絕不會善罷甘休,重新派人來港接教授,隻是張幕沒料到,共黨這次動靜這麼大,派出一個特遣隊。
「我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共黨把童江南教授劫走,在他們空投到粵北山區後伏擊瞭他們,試圖把他們殲滅在進入香港之前,但我們低估瞭這支共黨特遣隊,伏擊以失敗告終。我們暫時不知道他們的頭目是誰,這些人受過哪些專業訓練,但從交火情況來看,他們裝備精良,訓練極為有素,並利用復雜的粵北山區地勢,神不知鬼不覺,一路潛行,估計,他們已經進入香港。面對這樣戰鬥力極強的特遣隊,你一個人是根本無法應付的。所以,我們也派出瞭一批特工精英,先共黨一步,到達童教授傢。如果中共派出的叫特遣隊的話,那我們的精英就是突擊隊。」毛人鳳說完,得意地笑瞭起來。
「啊?是這樣呀!」張幕張大嘴巴,根本無法合攏。原來剛才在教授傢門口看到的屍體是共黨特遣隊和保密局突擊隊交火的結果。情況瞬息萬變,發展如此迅猛,連他這個主要角色都蒙在鼓裡,這不免讓他有些醋意。不過,毛人鳳接下來的話,不僅讓他酸死,更是讓他出離憤怒。
毛人鳳說:「童教授傢裡發生的槍戰,結果我們尚未可知,突擊隊還沒有把具體情況報告上來,所以我也不知道童教授到底抓住沒抓住,不過我可以在這裡告訴你,童教授那邊你就不要再插手瞭,這個任務已轉由突擊隊全權處理。你呢,按照原計劃,好好處理北逃名單……」
「我……我……從一開始……我……」張幕由於憤怒而變得語無倫次。
「你千萬不要有什麼情緒,我懂得你的心情,大傢都是為瞭一個共同目標,都是為瞭黨國的利益,就不要斤斤計較誰接走童教授瞭。告訴你吧,這次行動,從你出發的那一天起,你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有多少人在暗處協助你,你知道嗎?」
毛人鳳什麼時候掛斷的電話,張幕渾然不覺。
半晌,他聽到聽筒裡傳來「嘟嘟」的聲音,便惡狠狠地對著電話吐瞭一口痰,好像這痰能通過電話線直接吐到毛人鳳臉上。
他搖搖擺擺走上街頭,像踩在高低不平的棉花上,有幾步差點栽倒。他被保密局拋棄瞭,像件破舊的,沒人再穿的衣服扔到瞭街上。沒人去顧及這件破衣服的感受,它曾經帶來多少溫暖,避擋多少風寒,統統成瞭過去。
「你呢,按照原計劃,好好處理北逃名單……」毛人鳳的話一直在他耳邊縈繞。問題是,他現在懷疑名單上這些人跟共產主義一點關系都沒有。從第一次見到馬修神父,再到變成蠢婦的楊桃,期間還有一個魚販子,一個修鞋匠,甚至還有一個賣淫的妓|女,他無法把這些人跟向往共產主義聯系在一起。童教授很可能在這份名單上耍瞭手腳,這些人根本不是想跟教授一起去北方的所謂進步人士,而是一群毫不相幹的廢物。
他滿臉通紅,來到街邊一傢商店櫥窗前,坐在窗下的臺階上,點燃瞭一支香煙。他想把那份不靠譜的名單忘掉,再把剛才毛局長的話狠狠吞進去,然後再狠狠吐出來,隻有這樣,他的肺部才感覺舒坦,否則他會馬上憋死。讓他放棄教授,等於讓他把吃進嘴裡的肉吐出。
一串串的臟字從張幕嘴裡崩出,他狠狠罵著,咬牙切齒,捶胸頓足。任何想入戲跟他搶奪主演機會的人,也就是任何想跟他搶奪教授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不論是共黨,還是保密局突擊隊,統統都是敵人。因為他們影響瞭他的電影,讓他在片尾尷尬,受辱。他正沉溺在這部戲中,誰把他拽出來,他都會出離憤怒。張幕站起來,他覺得必須行動瞭,不能讓那支狗日的突擊隊搶奪勝利果實。教授是他的,童笙是他的,有關教授傢的一切都是他的,誰也不能動。
他把煙蒂摔在地上,用鞋底狠狠地碾著,踩著,直到煙蒂變成碎渣。在他心裡,踩碎的煙蒂,就像保密局那支鳥突擊隊,還有共黨派出的特遣隊,統統被他踩在腳下瞭。他明白,自己必須盡快找到教授及其傢人,把他們帶出香港送到毛局長面前,讓這個自鳴得意的局長知道,他才是天羅地網,他才是人山人海。
隊伍疲憊不堪。
昨天,特遣隊抵達深圳的這個小漁村後,實在有點走不動瞭,遊擊隊員把他們帶到赤灣鷹嘴山一個叫左炮臺的地方休整瞭半天,這才緩過勁來。下午,趁著濃濃雨霧,他們一行人從山上下來,乘坐一條改裝成漁船的小汽輪駛進瞭茫茫大海。
5點,特遣隊順利進入香港。
赤灣那地方原來有兩座炮臺,左右各一,清康熙八年建成。兩個炮臺共有生鐵炮12門,位於蛇口半島頂端,踞山面海,左右炮臺成掎角之勢,是鴉片戰爭時期主要的海上屏障。出發前,王大霖撫著銹跡斑斑的炮口,用湖廣總督林則徐的話抒發瞭一下情懷:「茍利國傢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可見,他對特遣隊這次行動有著充分的思想準備,既豪情滿懷,又透著些許悲壯。他知道,這次行動是不會一帆風順的,他們將面臨更慘烈的犧牲。祁志和吳雙鵬的死,已經讓王大霖的心疼到極點,他預感今後幾天,他的心不但疼,還會流血。
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除去犧牲在粵北山區的祁志、吳雙鵬,特遣隊隻剩下10人。即使這樣,他們白天也不可能大張旗鼓走在街上,免得引起路人側目。他們的衣服,經過這一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幹瞭濕,濕瞭幹,早就臟得不成樣子。另外,身上攜帶的長短武器,雖然用佈纏裹著,但依然很紮眼。隻有在夜幕的掩護下,他們才能行動。
天黑之前,他們暫時住進雲咸街(wyndhamstreet)一傢小旅館,開瞭兩個房間,先讓戰友們休息,而王大霖帶著畢虎去瞭大明書店。
雲咸街離畢打街不太遠,不一會兒,王大霖和畢虎便來到瞭街口。他倆沒敢貿然過去,而是靠在拐角,遠遠向大明書店望去,看有沒有什麼可疑的跡象。此時,天黑瞭下來,街邊的路燈亮瞭,書店大門上方招牌上的一串英文lightbookstore在路燈下閃著微光。兩扇褐色大門半敞著,透過門上的兩塊玻璃,可以看見書店裡影影綽綽,有人在走動,並時不時擋住裡面的燈光。看似一切正常,但王大霖發現,情況沒有這麼簡單。他拉瞭拉畢虎的衣角,讓他往書店對面看。畢虎從墻角側出腦袋,看見書店對面坐著一個鞋匠,正埋頭釘著一雙黑色的皮鞋。
「生意這麼好。」畢虎說。
「是啊,天黑瞭還不收攤。」王大霖附和道。
「而且他身邊沒有燈,他在黑暗中補鞋。」
「說得對,這個鞋匠是個暗哨。」
「誰的?」
「他們的。」
「何以見得?」畢虎問。
「我們的人知道今天接頭,他們或者敞開,或者緊閉,都不會半掩著門,因為半掩門有故意留個門縫,好像在那裡放置瞭一條口袋,專門等人往裡鉆似的。依我看,書店看似營業正常,其實暗藏殺機。」
「這麼說,書店已經暴露?」
「對!撤退!」
二人匆匆忙忙回到旅館,王大霖命令柳東馬上給北方發報,請求第二個接頭地點,同時請求,如有必要,特遣隊直接到教授傢采取強制措施。
今晚,特遣隊隻能困在這傢狹窄的小旅館,等待上級指示。
旅館兼營茶樓,特遣隊10個人擠在兩間小屋,大氣都不敢出,生怕走漏風聲。隔壁房間不時傳來稀裡嘩啦的麻將聲,有人高聲喧嘩,爭論著打哪張牌,也有女人不時發出放浪的笑聲。小屋空間本來就不大,又不通風,到第二天下午時,特遣隊的隊員們全身早都被汗水浸透,急需補充水分。
旅館老板姓幺,是一個年近60歲的老頭,矮胖矮胖的,半邊臉被一塊藍黑色的胎記覆蓋,有一隻眼始終閉著,看不到眼球。幺老板並不知道王大霖他們的真實身份,在登記住宿時,他用狐疑的眼光盯著王大霖,在他眼裡,這夥人可能是做走私販毒營生的亡命之徒。他不想惹他們,也不想得罪他們,他隻是提供一個暫時歇腳的房間而已,別的什麼都不管。這樣反而讓王大霖輕松不少,他需要跟戰友們在正式進入陣地之前有個歇息的時間,養精蓄銳,然後再全身心投入戰鬥。他們在老板眼裡是幹什麼的都無所謂,隻是有一個前提,不能給特遣隊帶來任何麻煩。
此時,必須讓那個幺老板送點水進來。
王大霖輕輕拉開門,探頭向外一看,門外是一條窄窄的走廊,空無一人,走廊兩邊是供住宿的房間,一間挨著一間,稀裡嘩啦的麻將聲就是從這些房間傳出來的。樓梯在走廊盡頭,距離王大霖他們住的這個房間有段距離,他快步向樓梯走去,在經過打麻將的房間時,有一扇半掩著的門引起瞭他的註意。確切地說,是門裡的人引起瞭他的註意。他迅速閃躲在門邊,悄悄從門縫向裡望去。房間內有一張大床,靠窗戶那邊有一張方桌,四個麻將客圍坐在一起,全身的註意力都集中在東南西北中發白。他們三男一女,背對房門的這個男人很胖,王大霖隻能看到他肉鼓囊囊的背和脖子上堆積的幾圈肥肉,肥肉上鑲嵌著一顆拇指大的痦子。左邊這個很瘦,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顯得很文雅,人也長得白凈。右邊這個男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痞子,頭發油光滑亮,鑲著金牙,斜叼著一根香煙,煙灰彎曲著,馬上要折斷,像他無力的脖子。他一隻腳光著,褲腿撩到大腿,腿蜷曲著,把膝蓋抵在自己胸前,整個人就靠在膝蓋骨上,跟沒其他骨頭似的。對面這個女人,臉正好對著房門,這張臉嫵媚至極,相信每一個路過門外的人都會被這張臉吸引過去。
王大霖就是被這張臉吸引住的,不是因為臉的嫵媚,而是他認識這張臉。
這麼多年過去,這張臉似乎沒有什麼變化,薄薄的嘴唇,靈巧的鼻子,漂亮的美人痣,尤其那雙大大的眼睛,仍是那麼神采飛揚,那對勾人魂魄的眼珠子滴溜滴溜轉從來沒有靜止過,即使盯著麻將牌,也像是盯在一張張帥氣無比的男人臉上一樣,她恨不得把所有的牌一口吃進去。
王大霖沒有想到能在香港碰到她,這個可惡的女叛徒自從在上海灘銷聲匿跡後,就一直沒瞭蹤影,仿佛消失在世界盡頭一樣。當時上級領導專門組織一個8個人的鋤奸隊,搜遍上海灘每個角落,結果一無所獲。後來的幾年,全國各個城市的地下黨組織也都接到指示,無論是誰,一旦見到這個導致10名上海中共黨員犧牲的叛徒,立即誅殺,無須請示。
王大霖躡手躡腳退回到特遣隊的房間,一進屋,他就壓低聲音,興奮地對隊員們說:「發現女叛徒,林曼。」
屋子裡的9個人,一聽這個消息,全身一震,都不由自主摸向自己的武器。
「在哪兒呢?」畢虎眼睛發亮,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問道。
「在隔壁房間打麻將。」
「怎麼解決她?」
王大霖說:「房間裡一共四個人,除瞭她,還有三個男的。現在不知道那三個男人是什麼身份,如果跟她是同夥,身上肯定帶有武器。這倒不怕,解決這四個人跟踩死螞蟻沒什麼區別。關鍵是,如果那三個男人隻是她的牌友,我們不能濫殺無辜,處理起來就比較麻煩。另外,現在天還沒黑,槍聲肯定會引起附近騷亂,我們不好脫身。我建議,迅速進屋,把他們四個悄悄控制住,絕對不能驚動茶樓其他人,否則局面將會失控。我們還不太清楚這傢旅館到底是什麼背景,萬一旅館裡都是他們的人,我們會非常被動。」
畢虎嗖地拔出匕首,說:「好辦!交給我吧!用這個,保證什麼聲音都沒有。」
王大霖點瞭點頭,說:「好!畢虎、師勃飛、庾偉,你們三個跟我來,其他人原地待命!」
「是!」畢虎他們三個迅速站瞭出來。
「控制住他們後,別忙著動手,先甄別一下那三個男人到底是什麼身份。天黑後,我們撤離這裡,撤離前,把林曼幹掉!」
「這種連她姐姐都要害死的敗類,根本沒有臉再活在這個世上,我不可能讓她活著走出這個旅館。」畢虎咬牙切齒地說。
「行動!」王大霖發出命令。
王大霖提著駁殼槍,後面三個端著兩把m1卡賓槍和一把波波沙沖鋒槍,貼著墻,慢慢接近那個房間。房門仍像幾分鐘前一樣半掩著,裡面傳來嘩啦嘩啦的麻將聲。王大霖側頭朝裡面脧瞭一眼,看林曼仍癡迷地盯著麻將。他回身一點頭,然後輕輕推開房門,呼啦一聲,四個賭客的腦袋已經各自頂著一把冰涼的槍管,同時脖子上還多瞭一把鋒利的尖刀。
背對房門這個胖子由王大霖控制,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腰間,但王大霖的匕首很快就在幾圈肥肉中找到他的頸動脈,王大霖悄聲說:「我要是你,就老實待著,你的手沒有我的刀快。從這裡挑進去,動脈就斷瞭,你應該知道後果。」
胖子全身一松,放棄瞭抵抗。
林曼一眼就把王大霖認出來瞭。她驚恐地張大嘴巴,想叫出來,可畢虎的手指像鉗子一樣掐住瞭她的脖子,她根本無法發聲,隻能像剛撈上岸的魚,無聲地閉合著嘴。
有人尿褲子瞭,地板上傳來滴答滴答的響聲,是戴金絲眼鏡的那個傢夥,他那張文靜的臉皺在一起,劇烈顫抖著,像風中的綢子。隻有那個痞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眼睛裡還透出幾分蔑視。從這幾個人的反應來看,不像是林曼的普通牌友,尤其那個胖子,腰間明顯有武器。果然,王大霖從胖子腰上搜出一支威伯利-斯科特左輪手槍。
王大霖說:「聽著!你們要想活命,就千萬別出聲,你們不想陪這個女人一起去地獄吧?」他的話明顯指向三個男人。很顯然,林曼是不可能活命的,上級組織早就對這個女人下瞭最嚴厲的制裁令:殺無赦。王大霖不可能讓她繼續在這個世界禍害其他人。
林曼聽懂瞭王大霖話裡的意思,她左右擺著腦袋,想擺脫畢虎的控制。王大霖示意畢虎把林曼放開,看她有什麼話說。
脖子上的壓力一松,林曼便劇烈咳嗽起來。剛才畢虎的力量稍大瞭些,林曼脖子上明顯留下幾道很深的血印。她的頭發披散開來,遮住那雙嫵媚的大眼,因為恐懼,肩膀不停抖動著,手臂也痙攣起來,跟剛才牌桌上神采飛揚的樣子判若兩人。她喘著粗氣,說:「這……一天……我知道會來,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睡過一個好覺,好像就是在等這一天似的。它終於來瞭,我……我想過,終究會死在你王大霖手裡,而不是別人,也許這就是我們倆的緣分,由緣而結,因緣而終,我逃不出這個圈。」
王大霖輕蔑地哼瞭一聲,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林曼慘然一笑,說:「每個人都會有身不由己的時候,一時糊塗,一時軟弱,一時貪婪,一時淡然,人都會經歷這些。如果這些是我欠下的賬,我願還。我隻是要求你,放過他們三個,他們跟我們之間的恩怨沒有關系。賬,我來還,放過他們!」
沒想到林曼如此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王大霖從不相信一個人面對死亡能坦然面對,所謂大無畏精神,更多的是恐懼。林曼此時的表現應該有更深一層的含義,王大霖想知道,她到底有什麼內容,或者說,她有什麼絕妙的脫身之計。
「我答應。」王大霖說。
「說話算話?」林曼問。
「算話。」
「好,你現在就放他們。」
「現在不行,但是我保證,天黑我們撤離時,會放瞭他們的。」
林曼綻開嘴唇笑瞭,笑得像一朵花。看來,她肚子裡真的有內容。
「你們是來香港接童江南教授的吧?」林曼拋出第一個炸彈。
「是。」王大霖不動聲色地答道。
「接頭地點在大明書店吧?」這是第二顆炸彈。這顆炸彈證實瞭王大霖的判斷,書店已經失陷。
「然後呢……你想說的是……」王大霖問。
「要想在你手裡活命,就必須有你需要的東西才行。你別把我看成臨危不懼的女子,我膽小,怕死,不然那個男人也不可能虜獲我。當初,我就是在刑具面前妥協的,那些聞所未聞的刑具把我嚇破瞭膽,不說出你和鄧傑,我全身的筋骨就得斷裂……」
「也包括你姐姐林儷。」
「我沒有選擇,隻能一條道走到黑。我暗示姐姐,那天隨便到外面哪個街去逛逛,比如看場電影,買件新衣服。她不聽,說那個會很重要,她要做會議筆記。我不敢告訴她,害怕她透露給鄧傑,我知道他們相愛著,不像我們,一直戴著面具。」
「特殊情況下,需要那張面具,才能很好地掩護自己。」
「可是我擔心,面具戴久瞭,就摘不下來瞭。我不想死,想做回自己,讓自己變得像人,而不是一顆隻知道喊著革命口號的子彈。那次在刑房,你知道我見到誰瞭嗎?」
「誰?」
「塗哲,你認識的。一個早年追隨共產主義的堅強的戰士,他喊著口號,為瞭共產主義拋頭顱灑熱血,可是當他們把他年邁的父親母親拉到他面前時,他頓時崩潰瞭。如果他不妥協,他們就當著他的面剝瞭他父母的皮。他怎麼辦?他跟我一樣,沒有選擇,在革命與親人之間,他選擇瞭親人。我覺得,如果這個時候不顧親人而選擇什麼主義的人,一定不是人,而是一架隻知道運轉的機器,就算他以後成功,也會毫不顧及親情,也會沒有人性地對待其他人,因為他的信仰是建立在沒有人性的基礎上的。你說我說的對嗎?」
「每個叛徒都有一個聽上去無比完美的理由,就像汪精衛,穿著『和平』的外衣向日本人妥協一樣,那不是終止戰爭,而是把整個東北割讓給日本。戰爭,沒有妥協,隻有流血。你顧及瞭自己的人性,考慮過你姐姐的人性瞭嗎?考慮過來開會的那十幾個同志的人性瞭嗎?別跟我假惺惺地提什麼人性,你還是說說你現在怎麼活命吧,這個最現實,最人性。」
「的確,這個才是關鍵。哈哈……」林曼仰頭笑瞭起來,「大明書店你們是不可能去的,那樣隻能自投羅網,他們已經把那裡控制住瞭,就像你們把我控制住一樣。他們的手也很有勁,」林曼盯瞭畢虎一眼,「那個叫謝曉靜的姑娘,脖子應該跟我一樣疼。這是我需要活命的第一個理由,我如果不告訴你,你們這支小分隊將會被人一網打盡,全軍覆滅。這個情報有價值吧?現在,親愛的王大霖,你會放過我嗎?」
王大霖輕輕搖瞭搖頭。
「看來,你還沒有認清形勢,你認為我這個理由不足以讓你放過我,是吧?那麼,好,我還有一個更好的理由,你聽瞭這個理由,百分百不會動一絲殺我的念頭,你絕對要放過我,肯定要放過我,我敢保證。」
「什麼理由?」王大霖感覺林曼特別自信。
「你們為什麼要到大明書店接頭?隻有一個原因,你們需要一個帶路人,帶你們找到童教授,否則你們將會像一群無頭蒼蠅。現在,大明書店沒瞭,帶路人也就沒瞭。可是,並不代表隻有他們能把你帶到教授傢,我也能帶,我可以是個很好的帶路人。」
屋裡的人都屏住呼吸,靜靜地看著這個看上去無比風騷的女人此刻表現出來的智慧。王大霖,包括跟她打牌的那三個男人,恐怕都沒有料到林曼這麼聰明,而且步步演算,滴水不漏。
「可是,我們不是傻子,我們知道教授傢地址,不用你帶路。」王大霖說。
「哈哈,我不是在這裡自作多情嗎?不會的,就算你們自己能找到教授,我還有自己的殺手鐧,我今天活定瞭,真的。」
「什麼殺手鐧?」王大霖問。
林曼抬手看瞭腕上的手表,說:「此時此刻,他們差不多把教授抓住瞭,而且,」林曼停頓瞭一下,「你要找的人,周啞鳴、蘇行、謝曉靜估計已經壯烈犧牲。你還記得梁君這個人嗎?一定有印象,是不是聽上去這個名字有點耳熟?他就是當初在舞廳把我俘虜的那個英俊的男人。我知道,我這輩子一定會栽在英俊的男人手裡,不管他們用愛情這樣的幌子,還是血淋淋的刑具,我都會投降。我現在明明白白告訴你,他們也像你們一樣,派出瞭一支突擊隊,先你們一步把教授搶到手。這支突擊隊的隊長就是梁君。如果不出意外,教授現在很可能已經落在梁君手中。聽明白瞭嗎?我的殺手鐧是,用我換回你們想要的教授,梁君要回他最愛的女人,我想他會同意的,你信不信?現在,你告訴我,親愛的王大霖,你會讓我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