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遣隊向童教授傢撲去。
整條畢打街在夜幕的籠罩下靜悄悄的,連個行人都沒有。下午,猛烈的槍聲把這條街的人嚇蒙瞭,他們招呼好傢人,關緊門窗,生怕槍戰再次發生。封閉的或者狹小的空間,以及堅硬的墻壁能給人以安全感。警車和殯儀館的車鳴著笛離開畢打街時,他們就呼啦一聲散瞭,再也沒有出門。
那幢別墅在夜幕中靜靜地佇立在那兒,像月光中的剪影,無聲無息。大門已經被警局的封條封住。王大霖心急如焚,不知道這裡發生瞭什麼,更不知道教授和傢人現在在哪裡。
與王大霖的焦灼相反,林曼不慌不忙,似乎從不替自己的性命擔心。她的手臂背剪著,一根細細的麻繩把她拴得結結實實。畢虎一隻手提著槍,另一隻手像鷹爪一樣抓著林曼背後的繩子。林曼不想做任何掙紮,掙紮也徒勞,她比誰都明白。從小旅館出來時,她回頭看瞭看被擊昏的三個牌友,又意味深長地盯瞭幺老板一眼,便從容不迫地跟著王大霖他們走瞭。
她對王大霖說:「看起來情況不太妙,似乎這裡發生過激烈的槍戰,我都能聞到火藥味,而且警察署的人也已經來過,不知道他們怎樣處理在本港發生的這場槍戰。我估計,他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根本不知道雙方交火的是誰,為什麼交火。情況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我以為梁君他們輕而易舉就可以得手,現在看來他們遇到瞭頑強的抵抗。不過,抵抗是沒有任何作用的。周啞鳴、蘇行,就憑手裡兩塊鐵疙瘩根本無法抵擋武器精良的突擊隊。我判斷,這兩個人已經不在人間,而教授就在梁君手裡。旅館的幺老板會把你們擄走我的消息迅速告訴梁君,他會想方設法找到你們的。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候。等梁君出現。」
王大霖恨得手心發癢,他發誓,一旦得到教授,就立即把這個女人斃掉。最讓他難過的是,現在必須留著她,不能傷她一根毫毛,還必須看著她表演。如果教授真被梁君搶走瞭,她的確是一個不錯的籌碼。可是,就算耐心等候,在哪裡等呢?不可能黑燈瞎火地在這條街上等吧!
王大霖決定,特遣隊進入別墅。
別墅剛剛發生過槍戰,誰也不會料到,還會有人進入,這裡反而是一個比較安全的場所,就算梁君知道林曼被共產黨抓獲,也很難想到會藏在教授傢裡。王大霖現在需要的不是耐心等候梁君,而是等候北方發回指令,他要盡快找到第二個接頭地點。如果周啞鳴已在槍戰中犧牲,情況就復雜多瞭。王大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到梁君,用林曼換回教授。可是,就算教授真的在梁君手裡,他會答應交換嗎?他不太相信梁君會用自己的前途換回一個女人,即使愛她入骨,也不太可能在大是大非問題上被林曼左右。從這點上分析,林曼想用自己當作籌碼換回教授,有點異想天開。他們隻是一對互相利用的情愛工具,一旦一方陷入陷阱,另一方就會毫不猶豫離去,即便是臂膀,也會割臂逃生。
入夜,10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分坐在書房各個角落,默默無聲。有一道月光從窗戶射進來,筆直的光柱落在木制地板上,又灑到每個人的臉上,使得每個人的臉看上去有些發藍,像是夢境中的人物。
王大霖命令特遣隊隊員原地待命,有幾個隊員打開行軍包開始進食幹糧,其餘的靠在墻壁休息。畢虎拿出兩塊餅幹,遞給林曼,被她翻著白眼拒絕瞭。王大霖和柳東還不能休息,他們圍著那臺德制英尼格瑪發報機,時刻等候來自北方的指令。等候是考驗耐心的,它讓你把焦灼、期盼、失望、痛苦統統埋在心裡,一旦有一種情緒表露出來,你會被更多的焦灼與痛苦包圍,在這種情緒下,人們往往會做出失去理智的事。王大霖受過這樣的訓練,他知道怎樣調節生理和心理狀況,控制自己的恐懼感,減緩心臟疲憊,讓自己保持在最佳狀態。他不擔心自己的情緒會有什麼影響,他擔心的是童教授,以及周啞鳴、蘇行、謝曉靜。消息杳然、生死不明帶給他的痛苦超過任何能忍耐的范圍,王大霖有一種筋骨斷裂的感覺。
林曼善於察言觀色,她看出瞭王大霖的憂慮與焦灼。她低聲說:「安靜點,著急沒用,就像你在上海被捕後一樣,隻能靜靜地等候營救你的人,你不可能逃獄。最後,你等來瞭救你的人。你把這裡當成上海的監獄,會有人找你來的。」
「你需要安靜!」王大霖回瞭林曼一句。
「給我一根煙吧!」林曼要求道。
「我隻抽煙袋鍋子。」王大霖答道。
以前每次抽煙前都是杏姑給他填滿煙絲,用拇指按緊,劃燃火柴點上,美美地吸上一口再遞給他。他一抽煙就會想起杏姑,心中就會堆滿無限的惆悵,排解不出。所以,他現在不怎麼敢碰煙,抽得越來越少。林曼此時提起抽煙,更讓他煩惱不已。來港前他想過,在接走教授的同時尋找杏姑母子,他預感,能在香港見到他們。可現在,別說杏姑母子,就是教授,連個影兒都沒看到。林曼一提,他心裡一煩,煙癮犯瞭。
王大霖從腰裡抽出煙袋鍋子,填上煙絲抽瞭起來。一股淡淡的煙霧在書房蔓延開來,林曼聞到煙味,不滿地對王大霖說:「沒見過你這麼自私的男人。」
王大霖從嘴裡拔出煙袋鍋子,問:「你抽嗎?」
「我不抽,」林曼惡狠狠地說,「你明知道我不抽煙袋,卻拿煙味來勾引我,你從來不顧別人的感受,隻顧自己。我真後悔認識你,更後悔在上海的那一段所謂夫妻生活。我當時怎麼容忍你的呢?我什至還……唉!我都不好意思提。」
「你不抽煙袋,別人也不能抽,這就是你的邏輯。在上海,你隻顧自己的筋骨是否斷裂,從不顧及別人,比如你姐姐是否變成白骨。這就是你的世界,一個寬宏大量的世界。十幾個共產黨員的死,換來你和那個狗日的梁君私奔,你他娘還有臉在我面前說自私,你配嗎?」王大霖越說越冒火。
「別這麼罵梁君,到時候你會感激他的,他手裡有你要的教授。」林曼毫不客氣地頂瞭一句。
「別太得意,林曼,有你哭的時候。如果教授真在梁君手上,我不相信他能用教授換你,真的不相信!」王大霖用語言刺|激著她。
「哈哈……」林曼仰頭笑瞭起來,「你見識太少瞭,你就知道在延安寶塔山下給杏姑唱山歌,你從來不知道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到底能愛到什麼程度。多少英雄為紅顏拋去頭顱,多少君主為紅顏失去江山。」
「你確定,梁君是英雄,是君主?」
「我確定,他是我的英雄,我的君主。」
「到時候我會看到他的表演的。」王大霖不再理林曼。她說得再天花亂墜,都免不瞭最後被制裁的命運,隻是時間問題,結果隻有一個。
「如果你不相信他會救我,那你現在把我殺瞭,行嗎?」林曼那張嘴毫不示弱,繼續刺|激著王大霖。
王大霖現在不能殺她,哪怕存在百分之一的可能,也應該把她留著,直到她失去價值。
他不再搭理她。
半夜,林曼嚶嚶哭瞭起來。她輕聲叫王大霖,讓他靠過去,她有話要對他說。王大霖知道她的精神處於崩潰邊緣,她強顏歡笑,揚揚得意,用語言彰顯狂傲,都反映出她內心的虛弱。王大霖看得很清楚。
她問王大霖:「如果梁君手裡沒有童教授,你會殺瞭我嗎?」
「會。我不想瞞你。」
「男人都會這麼狠心嗎?」
「對你這樣的叛徒,任何人都不可能心慈手軟,你必須接受組織制裁,這是紀律,你事先就知道,可是你仍然選擇背叛。你以為過瞭他們那一關,就可以僥幸躲過我們,世界上沒有兩頭都捏著的好事,你選擇瞭一頭,就必須放棄另一頭。」
「那,如果梁君手裡有教授,他用教授換我,你會同意嗎?」
「我當然會交換,如果他覺得你比教授有價值,我為什麼不換?但是,你要記住,林曼,別幻想有什麼好事在等著你,恐怕結果要比你想的糟糕得多,你要有心理準備。」
林曼更大聲地哭泣起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感覺到,情況並不像她預測的那樣發展。教授在不在梁君手上,她根本無從知曉。用她交換教授隻是她的緩兵之計,也許這隻是一廂情願的事情,如果教授不在梁君手上,她就很難從王大霖手裡逃掉瞭,她的命將在王大霖這裡結束。她越想越害怕,用哀求的口吻央求王大霖:「求求你,饒瞭我吧!」
王大霖不作聲,他已經回答過瞭,不想再跟她廢話。
下半夜,打著盹兒的特遣隊隊員們被柳東的喊聲驚醒瞭。他們呼啦一聲坐瞭起來,把目光投向柳東那裡,他們知道,北方來電瞭。
王大霖早被林曼的啜泣弄煩瞭,他站起身,來到柳東身邊,焦急地等著柳東把電文譯出來。柳東刷刷刷地在紙上寫著,那聲音折磨著在場的每一個人的神經。不一會兒,柳東譯出電文,遞給瞭王大霖,大傢又把目光轉移到王大霖臉上。王大霖掃瞭一眼電文,緊接著又掃瞭一眼,眉頭擰在一起。他把電文折起,放進口袋,然後說:「上級已經得知教授傢發生的事,國民黨保密局派出一支突擊隊,跟我們搶奪教授。」他轉頭盯瞭林曼一眼,意思是之前她說的沒錯,「目前,教授一傢以及周啞鳴、蘇行、謝曉靜情況不明,上級指示我們到第二個接頭地點會合。」
空氣像凍住的水,冰冷而堅硬,誰也不敢喘口大氣,生怕把冰融化瞭似的。
「天亮出發!」王大霖命令道,「現在抓緊時間休息,做好戰鬥準備!」
大傢都不言聲,抱著自己的膝蓋,靠著書房的墻壁繼續打盹兒。他們不知道自己明天將要面臨的是怎樣激烈的戰鬥,也許犧牲,也許勝利。這結局像一塊沉甸甸的石頭,狠狠地壓在每個人的心上。
林曼一直醒著,沒有一點困意。繩子早就給她解開瞭,捆久瞭手臂容易殘廢。現在看來,她是個很麻煩的累贅。教授身在何處,決定她的結局在何處。教授如果在梁君手裡,她可以多活一會兒;如果沒在,她應該立即奔赴黃泉。
林曼也是這麼想的。她的手腕被一隻粗大的手銬銬在暖氣管上,手銬和鐵管刮得咔咔響。黑暗中,她低聲問王大霖:「喂喂,你睡得著嗎?」
「睡不著,一直盯著你呢,生怕你跑瞭。」王大霖漫不經心答道。
「怎麼跑?往哪裡跑?你就是給我鑰匙,我也不會開這種陜北制造的土銬子。我現在好疼,好害怕。」
林曼的口氣裡帶著撒嬌的成分,讓王大霖頓生厭惡。臨到死,她都不會忘記在男人面前發嗲,她想利用女人的生理特點軟化王大霖的意志,以求得到一絲活命的可能,沒想到王大霖根本不吃她這一套。
「喂,你怎麼不說話?我想問問你,戰爭結束後,你準備幹什麼?」林曼說。
王大霖很詫異林曼用這種平靜的口吻跟他說話,好像戰爭不是戰爭,而是去菜市場逛上一圈一樣。可是,戰爭真的不是菜市,它是要流血犧牲的。現在,戰爭還沒有結束,半個中國還沒有解放,最終是渡過長江打到南京,還是李宗仁期望的「分江而治」都尚未可知。而且,他和林曼屬於不同陣營,理想、信仰南轅北轍,跟一個女叛徒談戰爭後幹什麼,對於王大霖來說是個很滑稽的事。
「討論這個有意義嗎?」王大霖反問道。
「怎麼沒有意義?不管是生,還是死,都有意義。」
「戰爭結束的時候,你還活著嗎?」
「你也不一定活著。」林曼的嘴仍然很硬。
「對,兩個都不一定活著的人,現在討論戰爭結束後幹什麼,你是不是給嚇糊塗瞭?」
「你這個人就是,一點沒有情調,」林曼惱羞成怒,「你腦子裡從來不幻想一些東西嗎?幻想的過程是美好的,對生命是有積極意義的。」
「那你幻想一下,你死瞭以後,準備幹什麼?」王大霖反唇相譏。
「過奈何橋的時候喝一碗孟婆湯,遺忘前世,投胎到下世再也不當叛徒。」
這個答案出乎王大霖意料。他知道,林曼此時也許有些自責與懺悔,但更多的是施展攻心術,其最終目的是想讓他軟下來,放她一馬。
一旁的畢虎實在聽不下去瞭,他損瞭林曼一句:「你下輩子很難再變成人,不信你等著瞧。」
聽到這句,林曼又哭瞭起來,好像下輩子馬上來臨似的。
林曼一直哭哭啼啼到天亮才閉住嘴,她知道,王大霖早上要去接頭,教授在梁君手上或者被共黨擄走,答案就在今天。她的眼睛跟隨著王大霖,王大霖走到哪兒,她的眼睛就跟到哪兒,生怕王大霖把她落下。她的判斷對瞭,王大霖不準備帶她一起去。一是沒有必要,跟周啞鳴蘇行他們接上頭才是目前的首要任務,帶著她絕對是個麻煩。二是不想讓這個女叛徒知道一丁點聯絡地點的信息,以防後患。誰留下來看守林曼呢?王大霖想,畢虎不合適,他太單純,頭腦相對簡單,而林曼這個妖精萬一施展什麼伎倆,容易把畢虎激怒,壞瞭大事。他看瞭看特遣隊的其他成員,最終他選擇瞭蕭義海。他把蕭義海叫到身邊,低語囑咐瞭幾句。蕭義海點著頭,朝林曼這邊瞟瞭幾眼。他眼珠黑亮黑亮的,加上一臉絡腮胡子,幾顆白白的牙齒從胡須中露出,像草叢中的幾顆晶瑩剔透的玉石,跟眼睛一襯,黑白分明,特別引人註目。他是特遣隊除王大霖外另一個結過婚的人,見過世面,人也穩重,讓他留下來看守林曼,比較合適。
林曼一看王大霖不帶她走,又看見一個大胡子坐在她身邊,不幹瞭,大聲嚷嚷起來:「王大霖,你這是幹什麼?」
「老實在這兒等我的消息!」王大霖答道。
「不行,我必須跟你去!」林曼急瞭。
「為什麼?」
「你一走,他,」林曼指著蕭義海,「他會打死我的。」
王大霖冷笑道:「好像跟著我,就不會一槍崩瞭你似的。」
「你講原則,起碼你嘗試用我交換教授,不然早把我殺瞭。可他們,」林曼指著周圍特遣隊的隊員們,「眼睛裡全是仇恨,沒有原則,你一走,我立馬沒命。」
「你會慢慢發現,我比他們還狠。」
「起碼你能讓我慢慢發現,而他,」她又一次指著蕭義海,「我馬上就發現瞭。」
蕭義海忍不住說話瞭,「第一眼看見我的人,都害怕我,」他低著聲音,用喉嚨最深的地方發音,「再繼續看,能直接嚇死。」
他的確快把林曼嚇死瞭。她戰戰兢兢,可憐巴巴地望著王大霖帶著隊伍走出別墅。王大霖的背影告訴她,她真的離死不遠瞭。
走出別墅,東方的雲際染上瞭一抹淡紅,像女人抹在臉蛋上的胭脂,帶著初醒的慵懶與美麗。挾著咸味的海風陣陣襲來,把沉睡一夜的樹葉掀起,嘩啦嘩啦直響。
他們很快到瞭彌敦道,那塊厚厚的招牌在晨曦中微微露出瞭一點金色的光澤。王大霖一行人隱蔽在遠處的大樹後,警惕地向那邊張望著。招牌下面的門臉不大,兩扇鐵門緊緊關著。這就是電文中說的第二個接頭地點:祥和國際商貿公司。
此時,很多商鋪都還沒有開門,街道上顯得有些冷清,行人也不多。通過近20分鐘的觀察,周圍沒有發現可疑的人,說明這個接頭地點還處於保密狀態,沒有暴露。大明書店已被敵人搗毀,教授傢裡又發生瞭槍戰,唯一能跟香港聯絡站聯系上的隻有這傢商貿公司瞭。
必須跟周啞鳴他們聯絡上,否則特遣隊將毫無目標,甚至失去此行的全部意義。
「如果周啞鳴沒犧牲,他應該在這兒。」王大霖說。
7點,祥和商鋪的大鐵門終於打開,商鋪還在正常營業。王大霖和畢虎裝成來商鋪購買藥材的生意人,慢慢向商鋪靠近。王大霖抱著雙臂,縮著脖子,好像很冷似的,一把壓滿子彈的駁殼槍藏在衣內的左腋下,他可以隨時抽出槍掃向敵人。畢虎則把m1卡賓槍裹在一個長長的包袱裡,像是隨身攜帶的行李。他跟在王大霖身後,一雙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隨時準備應付突發|情況。
王大霖和畢虎推開商鋪大門走瞭進去。商鋪裡的櫃臺隻有一個,橫著擺放,有5米長,櫃臺後面是一排一排的匣子,上面標著中藥名稱:知母、黃芩、菘藍、柴胡、遠志、薏苡、北蒼術、白芷、紫菀、藁本、肉蓯蓉……應有盡有。有兩個夥計打扮的人,一個正在埋頭掃地,一個站在櫃臺後面噼裡啪啦打著算盤。見有客人進來,打算盤這人把算盤一收,抬起頭,笑吟吟地問道:「客人是來買藥材的嗎?」
這人歲數不小,滿臉的皺紋,像綻開的菊花,沿著嘴角眼角向外擴展,上到耳根,下到脖子,都是褶皺。
「有保定安國的阿膠嗎?」王大霖問。這是電文中上級告知他的接頭暗號。
「沒有,隻有山東平陰縣東阿鎮的阿膠。」那人不動聲色地答道。
「請問,東阿鎮的阿膠是怎麼熬制的?」
「阿井水,性趨下,清且重。取井水煮膠,謂之阿膠。」這是沈括《夢溪筆談》中的句子,「客人需要多少斤?」
「十二斤。」王大霖答這句暗號的時候心裡一疼,上級並不知道祁志、吳雙鵬已經犧牲,設計這個暗號時,自然包括特遣隊的12個人。
暗號一對上,打算盤這人嘴角一動,似笑非笑,轉身回屋裡去瞭。少頃,一個微胖的男人一掀門簾走瞭出來,王大霖一眼就認出瞭周啞鳴,一顆懸著的心一下子落瞭地。他上前跟周啞鳴熱烈握手,並把旁邊的畢虎介紹給周啞鳴。王大霖激動地說:「哎呀,終於把你給找到瞭。」
「終於把你們給盼來瞭!」周啞鳴也很激動。
「教授呢?」王大霖急切地問。
「放心吧!教授一傢都很安全。」
「太好瞭!」王大霖又一次握著周啞鳴的手,他接著把特遣隊從空降到香港後發生的事簡略說給瞭周啞鳴。周啞鳴把蘇行進入教授傢一直到昨天發生的槍戰,一五一十告訴瞭王大霖。
王大霖心裡有瞭譜,他問周啞鳴:「說起昨天教授傢發生的槍戰,你們最後是怎麼逃出來的呢?」
「唉!」沒想到周啞鳴嘆起氣來。
「怎麼瞭?」王大霖感覺不妙。
「我和教授一傢倒是逃出來瞭,可蘇行沒能出來,他為瞭掩護我和教授撤退,一個人跟國民黨保密局一支突擊隊交火。從現在掌握的情況看,蘇行兇多吉少。」
「啊?!」王大霖聽到這消息,大吃一驚,「我們就是從現場過來的,別墅裡到處是槍眼,地下有一些血跡,我們昨晚進去之前,現場已經被警察署的人清理過,有警察署的封條。」
「你們去瞭現場?」這次輪到周啞鳴吃驚,「那裡是非常危險的。」
「我們本來根據指示到大明書店接頭,但大明書店已遭敵人控制,就在我們向上級請示第二個接頭地點時,我們意外地發現瞭一個人……」
「誰?」
「林曼。」
「啊?是上海那個女叛徒嗎?在哪裡發現的?」
「進入香港後,我們暫時待在一傢小旅館,在那傢小旅館發現瞭她,當時她正跟三個男人打麻將,我們迅速把她擒住,她交代瞭大明書店的情況,正好與我的判斷相符,並說保密局那支突擊隊的隊長,正是當年上海灘勾引她的那個小白臉,名字叫梁君。」
「梁君?」周啞鳴皺著眉頭,「嗯,想起來瞭,我認識這個人。」
「林曼知道落在我們手裡的結果,為逃命,她把自己當成人質。她說,教授可能已被梁君抓走,如果梁君知道她在我們手裡,會拿教授來交換她的。」
「哈哈,」周啞鳴笑瞭,「那個梁君當年在軍統可是出瞭名的花|花|公|子,專門玩弄女性。有一個女發報員,因為跟他發生感情糾葛跳樓自殺,戴笠差點斃瞭梁君。林曼在他面前,智商幾乎等於零。她簡直在做夢,她有那麼值錢嗎?」
「在感情方面,林曼可憐又可悲。」王大霖無不惋惜地說。
「是的,女人太漂亮瞭反而不好,太漂亮往往太過自信,容易迷住自己的雙眼,她們以為所有男人都想圍著她們轉。林曼就是在演繹這樣的悲劇,並把自己固定在悲劇中的主角。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不必同情她,對於這種女叛徒,沒有任何同情可言。她現在人在哪裡?」
「銬在教授別墅書房裡,特遣隊的蕭義海在看守她,跑不瞭的。」
「書房?我們就是從書房逃出來的。」周啞鳴說。
「從書房怎麼逃出來?」王大霖不解地問。
「書房裡有地道,直接通往外面的下水道。」
「哦?」這答案大大出乎王大霖的意料。
旁邊的畢虎忍不住說:「要知道如此,早就應該把林曼斃瞭,你沒看到她那個囂張的樣子,連損帶挖苦的,我忍無可忍,差點……」
「放心吧!正義一定要得到伸張,」周啞鳴說,「特遣隊其他人呢?」
「都在外面。」
「好,我馬上派人去聯系船主,估計今天,或者明天就能聯系到可靠的船主,盡快把教授一傢帶離香港。」周啞鳴說。
「對,盡快接走教授是我們這次的主要任務,不過,恐怕張幕不會這麼輕易認輸的。」
「不止一個張幕,還要加上梁君。我想,他們不會輕易放你們離開香港,他們的嗅覺非常靈敏。」
「所以,有必要在接走教授之前,把這兩顆臭釘子拔掉。」
「最好拔掉,否則一路上他們都會纏著你們。」周啞鳴對王大霖說,「提醒你一句,梁君不好對付,這人除瞭毒辣,更是一個亡命之徒,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知道。對瞭,什麼時候可以見到教授?我想跟他會會面,溝通一下。」王大霖問。
「現在。」
祥和公司門臉雖小,但從櫃臺旁邊走進去,後面竟然是一個規模不小的四合院。四合院環境幽雅,院中央有一池清水,水中栽著一座蔥蔥鬱鬱的假山,有幾條紅色的金魚在池中遊動。
周啞鳴把教授一傢安排在四合院裡的兩間平房裡,教授夫婦住在北房,童笙住在西房,東房則住著謝曉靜。房子本來是祥和公司的夥計住的,昨天晚上教授一傢轉移到這裡以後,周啞鳴便叫夥計跟自己到大堂打地鋪,把房間收拾出來騰給教授以及童笙、謝曉靜住。
周啞鳴把教授夫婦、童笙、謝曉靜引見給王大霖,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由於童教授對周啞鳴的信任,省略瞭事先準備好的證明信,大傢一見如故,很快就聊到瞭一起。
童教授說:「可見這個世界,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最關鍵,沒有信任什麼事也幹不成。」
王大霖說:「是啊,我們沒想到會遇到這麼復雜的局面,誰也沒料到國民黨保密局方面也恰恰這個時候來爭奪教授。如果我們考慮周到,蘇行一來就拿出證明,恐怕就不會生出這麼多波折。」
「不,不,」教授說,「恐怕蘇行先生拿出證明,當時也打消不瞭我的疑慮。有一個重要原因,張幕是我的學生,一個曾經跟我們傢走得很近的學生,我想,他們正是知道這一點才派出張幕的。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情感上我肯定偏向於他,以為他不會加害於我,以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並把他當成真正的共產黨人。我把這個世界看得太簡單瞭,以至於錯怪蘇行先生。唉!我追悔莫及,他……他……蘇行……」童教授一陣難受,說不下去瞭。
「一定沒事的,他有極強的自救能力,他受過這方面的嚴格訓練,能應付那個場面。放心吧,教授,今天我們就派人去瞭解情況。」周啞鳴插話道。
「但願他平安無事,他是個好人,好人……」教授不停念叨著。
一旁的謝曉靜聽到他們說蘇行,眼圈一下子紅瞭。她忘不瞭蘇行在最後時刻把她推入地道的一剎那,他把生命留給瞭她,將自己陷入萬劫不歸中。她忘不瞭蘇行最後望著她的那種眼神,她懂,裡面有太多不能明說的內容,一種欲撥動心弦而不能的遺憾,久久纏繞著謝曉靜,讓她一時很難從中掙脫出來。
周啞鳴說:「梁君在什麼地方現在無從知曉,但張幕,還是能尋找到一些線索的。雖然張幕不知道搬到哪裡去瞭,但童笙不止一次見過他,說不定能提供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王大霖對童笙說:「你盡可能全面地回憶一下跟他見面的每一個細節,往往一個很微小的細節就能透出一些很有價值的信息,根據這些信息,也許我們能找他。」
童笙沉吟瞭片刻,說:「有個小孩跟他在一起。」
「小孩?」
「一個報童,經常在畢打街出現。就在昨天,發生槍戰之前,大概上午10點過的時候,我還在畢打街見過他。當時下著雨,他一個人坐在街邊長椅子上玩耍。」
「這個報童跟張幕是什麼關系?」王大霖問。
「報童是個孤兒,一直在畢打街這一帶賣報,張幕是來到香港後才認識他的。他把那個報童接到他租住的地方一起住,看得出來,張幕對那個報童很好。」
「你去張幕的住處時,見到那個報童瞭?」
「嗯,當時張幕急於想要我父親提供給他的名單,就派那個小報童來跟我接頭……」
「什麼名單?」王大霖不知道名單的事。
周啞鳴簡單扼要地把名單的事說給瞭王大霖,王大霖點著頭說:「明白瞭,可是取名單這麼重要的事,他卻讓一個報童來跟你接頭?」
「我想,張幕之所以把這個報童接到他那裡住,除瞭對這個小孩產生同情心外,更多的是想利用那個報童。他擔心暴露自己,所以把自己藏起來,讓報童替他出面辦理一些事情。」
「嗯,一個不起眼的小孩,是最好的掩護。」
「張幕還給我跟那個小孩設置瞭一個接頭暗號……」
「暗號是什麼?」
「k2cr2o7。」
「這是什麼?」王大霖皺著眉頭問。
「是化學方程式,張幕的表面身份是上海震旦大學理工學院化學系教師。」一旁的童教授插話道,然後問童笙,「你再說一遍,暗號是什麼?」
「k2cr2o7。」
教授低聲重復著這個暗號,對於一個物理學傢來說,觸類旁通,一個小小的化學方程式是難不倒他的。
童笙說:「張幕說,k2cr2o7是一種可以讓人間充滿愛的東西,同時,它也是一個技術高超的魔術師,可以瞬間讓你得到你想要的幸福。」
「他跟你這麼說的?」童教授問。
「嗯。」童笙點瞭點頭。
童教授臉色嚴峻,說:「我猜測,張幕利用他的化學知識,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有慘絕人寰的舉動。他不是說已經開始尋找名單上的人瞭嗎?」
「是的,他已經開始尋找,說進展很慢,隻找到前面四個。後面的人,他會加快速度繼續尋找。」童笙答道。
「那麼,這四個人,以及後面的一系列人,估計已在人間消失。」
在場的人大吃一驚。
王大霖問:「那,這一串字母是什麼意思呢,教授?」
「重鉻酸鉀,又稱紅礬鉀,是一種橙紅色三斜晶體或針狀晶體,由重鉻酸鈉與氯化鉀或硫酸鉀進行復分解反應而制得。溶於水,不溶於乙醇。」
「它有什麼用處呢?」王大霖問。
「用處相當廣泛,比如制造火柴頭的氧化劑,制造搪瓷瓷釉粉,使搪瓷成綠色,還有皮革業的鞣革。玻璃工業用作著色劑,印染工業用作媒染劑,香料工業用作氧化劑等。另外,它還是測試水體化學耗氧量的重要試劑之一。酸化的重鉻酸鉀遇酒精由橙紅色變灰藍色,是檢驗人體酒精是否過度的一個重要指標,通常用於殺人現場屍體分析。」
「張幕用這個化學方程式作為接頭暗號,有什麼特殊含義呢,教授?」
「張幕在大學的時候就喜歡炫耀他的化學知識,這一點童笙應該還有記憶,他經常給童笙講述化學方程式,盡管童笙一點興趣都沒有。」
童笙垂下頭,她恨不得記不起這個環節。
「張幕用一個化學方程式作為接頭暗號,難道是為瞭炫耀他的化學知識嗎?」王大霖問。
「不,我不這麼認為。我記起瞭這麼一件事,當時在震旦大學理工學院,有一個姓查的教授,準備研究古代的化屍水……」
「化屍水?」眾人驚呼。
「對,就是古代小說裡出現的令人恐怖的化屍水,它可以讓任何肉體瞬間消失。從各種古代文獻資料中看,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化屍水的成分到底是什麼,它更多的是出現在古代小說中。小說裡對它的描述很誇張,故弄玄虛占瞭很大成分,當時西方的現代化學還沒有引進中國,我們那時對一種化學物質的稱呼有好幾種,甚至幾十種,相當混亂,五花八門,互不相通,對記載或者傳承一種發明有著很大的障礙。在愚昧、無知的情況下,人們更相通道傢的煉丹術,認為那就是頂尖的絕學。據傳,所謂的化屍水就是一個老道發明的。」
「這個重鉻酸鉀跟化屍水有關系?」
「當時我記得,查教授向院方提供瞭一份『有關化屍水的可行性實驗報告』,內容絕密,查教授隻給我一個人看瞭,報告裡涉及濃硫酸和重鉻酸鉀,他說古代所謂的化屍水,吹噓的成分大於實際效果,而他研究出來的實驗結果,比古代的化屍水更勝一籌,連骨頭都能溶解得幹幹凈凈,不剩一點渣子,聽起來真是毛骨悚然。」
眾人面面相覷。
「院方拒絕瞭查教授的研究,認為此研究對社會無益,反而容易被居心叵測的人利用。後來,查教授暴病而亡,此項研究也就不瞭瞭之。張幕此時提到重鉻酸鉀,不會是無意為之,那麼多化學方程式他不用,偏偏把重鉻酸鉀當作接頭暗號。我猜測,查教授的研究成果被張幕竊取瞭,他有可能正在使用這個研究成果。」
「難道張幕找到名單上的那些人,就用這個重鉻酸鉀讓他們人間消失?」童笙抱緊肩膀,不寒而栗,她想起張幕屋裡的臭味。
「他並不知道名單被韓蓉換過,以為名單上的人都是投奔北方的,找到這些人後他怎麼處理呢?我覺得更大的可能就是殺人滅口。而殺人滅口的方式,以張幕所擅長的專業來看,不會使用手槍。天呀,」教授突然驚呼一聲,仿佛明白瞭什麼,「他們不但利用張幕是我學生的這個招牌,同時也兼顧瞭張幕的職業。他們想把我搶去,阻止我去北方,同時讓我提供給他們進步人士的名單,然後由張幕操作,蒸發掉名單上的人。」
「太可怕瞭!」童笙全身不停地打著抖。周啞鳴說:「雖然我們不知道韓蓉偷偷換掉的名單上那些人到底是什麼背景,但作為一個保密局女特工,她想要對方死的,肯定不是她的同類。即使不是共產黨,也多半是無辜的人,我們更應該盡快找到張幕,阻止他再繼續瘋狂下去。」
王大霖說:「抓捕張幕看來是一件刻不容緩的事。童笙小姐,你剛才說張幕讓報童跟你接頭,是不是跟報童接上頭後,你又見到瞭張幕呢?」
「沒接上頭,我隻是懷疑這個報童是接頭人,他被嚇壞瞭,什麼話也說不出,後來我就跟著他,果不其然,跟到瞭張幕新的住處……」
「是不是說,如果找到那個報童,就可以找到張幕?」
「正是這個意思。」
「報童有多大年齡?」王大霖問。
「看上去十二三歲的樣子。」
「哦。」王大霖若有所思,如果兒子還在,也差不多這麼大的歲數。據鄧處長轉達蘇行捎回去的話說,有一個賣報的小孩像王大霖的兒子。不過香港這麼大,賣報的小孩多瞭去瞭,不會有這麼巧合的事。
「這個方法倒是不錯,可是,」周啞鳴撓著腦袋問童笙,「那個報童還會出現嗎?」
「我今天就去畢打街,看能不能碰到那個報童,如果碰上,我就再一次跟蹤他,看張幕現在住在哪兒。」
「行,」周啞鳴說,「但要註意安全,要時刻註意觀察,你傢才發生槍戰,那條街的情況很復雜,說不定埋伏有保密局的特工。」他又轉向王大霖,「我們走地道回去,不能把那個女叛徒忘在那兒瞭。」
「忘不瞭,我的戰友蕭義海還在那兒呢!」王大霖摸瞭摸腰間的駁殼槍,「我要親自制裁那個女叛徒,為上海的同志們報仇。」他盯著周啞鳴,「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