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省海晏縣,金銀灘草原。國營二二一廠,專傢樓三樓313室。
當那個震驚世界的消息傳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是下午4點。此時,外面飄著小雪,大地覆蓋上一層淡淡的白色,西北風呼嘯著,把薄薄的雪花揚起來,又狠狠地扔在瞭地上。
劉子晨放下電話,來到臥室,望著正在大聲咳嗽的教授,心裡一陣發疼。童教授比1949年在香港的時候蒼老許多,也比1958年跟隨幾千名科研人員進駐二二一廠時憔悴許多。歲月不饒人,教授已是75歲的老人瞭,身體狀況很不樂觀。
「成功瞭!」夫人輕聲說。
她必須告訴他,讓他跟全國人民一起分享這份快樂。教授把他腦子裡所知道的點點滴滴,都化作無數次演算,奉獻給瞭這個國傢。今天的成功,當然有他一份功勞。
「剛才處長在電話裡告訴我,《人民日報》今天要出版一張號外,童笙在北京,肯定會收藏一份,等下個月你去北京動手術,就可以看到瞭。」
教授停止咳嗽,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他嘆瞭口氣說:「唉,終於成功瞭,有生之年能等到這個結果,一生無憾。隻是……隻是……」教授的眼睛變得朦朧起來,「我又想起蘇行……唉!」
第一次聽到蘇行的消息是在1951年,那時教授還在北京中國科學院。蘇行從香港監獄出來後,在廣州與謝曉靜結瞭婚。婚後不久,他很快被勒令停止工作,接受有關部門調查。有人從南方來到北京找到教授,要求教授寫一份報告,記述當時蘇行到香港與教授接觸時的所有言行,以供組織參考。來人說,蘇行在香港被港英當局逮捕時,承認他是國民黨保密局特工,務必請教授積極配合,以辨真偽。
教授當時對蘇行的身份產生過懷疑,但以後發生的事證明,蘇行是真正的共產黨人。而且,當保密局突擊隊包圍教授傢的時候,為瞭掩護教授一傢從地道撤離,蘇行選擇留下,跟敵人進行瞭殊死搏鬥,最後不幸被捕。他是為瞭掩護共產黨才謊稱自己是保密局特工的,是那個年代特有的工作性質決定的,組織上應該清楚。但現實往往沒有邏輯,周啞鳴當時也是跟教授一起從地道撤退的,後來卻暴露出他是國民黨保密局臥底。
教授又一次迷惑瞭,蘇行到底是什麼人呢?他詳詳細細寫瞭一份長達30頁的報告,遞交瞭上去。報告不偏不倚,以事實為依據,希望能給蘇行一份證明,就像當年他要求蘇行給他一份證明一樣。隻是,這份報告石沉大海,再也沒有音信,也沒有人再因為蘇行找過教授。
第二次聽到蘇行的消息是1957年底,教授準備跟隨大批科學傢前往青海。在人民大會堂送別宴會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領導悄悄帶給教授一個令他大吃一驚的消息,蘇行已於1955年病死於四川甘孜少烏農場,其妻子謝曉靜也於當年年底在廣州傢中自殺身亡。從這位領導的口中,教授第一次得知蘇行的真實姓名——李子豪。蘇行之名,是為瞭紀念他去莫斯科「國際特工訓練營」接受訓練的那趟蘇聯之行。
那天晚上,教授徹夜難眠,長籲短嘆。這麼多年來,一場又一場的運動對教授的心靈產生瞭莫大的沖擊。雖然對自己的信仰仍堅定不移,但他明顯感覺哪裡出瞭差錯。他更沒有想到自己的遲疑,會給蘇行帶來滅頂之災,如果從一開始就信任蘇行,也就沒有後面那麼多錯綜復雜的故事瞭。
「真對不住他,」教授時隔這麼多年後,想起蘇行仍然潸然淚下,「如果當時我……」
夫人劉子晨在一旁勸慰教授:「您也別太內疚自責瞭,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就讓它過去吧!」
教授動情地說:「蘇行在天之靈能聽見原子彈爆炸的聲音,該有多好啊!」
「我想,他一定能聽見的,」夫人附和著教授,「肯定能,放心吧,教授。」
沉默瞭一會兒,教授又說:「下個月去北京,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王大霖。當年要不是他用兩個特工假扮成咱們,還真不知道怎麼離開香港呢!唉,人一老,就想見見過去的那些人,更何況,那是怎樣的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啊!」
夫人說:「是啊,我對他印象特別好。本來有意讓童笙嫁給他,童笙也有這個意思,可誰知道,他娶瞭一個叫麥英的廣東姑娘,而且那個姑娘還有個小孩,加上王錘,等於兩傢合為一傢。世事真是說不明白,尤其緣分,更是說不清。」
教授沒說話,又劇烈咳嗽起來。
兩個月後,童江南教授在北京積水潭醫院做瞭手術,但效果不好。彌留之際,教授幾度昏迷,但拉著夫人的手,說瞭他這輩子最清醒的一段話。教授說:「千千萬萬的人上瞭這趟列車,上車後才發現,列車要去的方向跟他們當初為之奮鬥的方向不太一樣。於是,有些人下瞭車,比如蘇行、謝曉靜;有些人還在車上,比如我。我想,列車暫時不會停下來,它仍然艱難前行,至於最後到哪兒……誰也不知道。」
三天後,教授與世長辭。根據教授遺願,不開追悼會,不設靈堂,他想安安靜靜地走。
但教授夫人不能停下來,她把這麼多年來教授使用過的草稿紙收集在瞭一起,她知道這些草稿的重要。讓夫人沒有想到的是,草稿紙總共有20多斤重。平時它們散落在書架、沙發、寫字臺、床頭,甚至衛生間,各個旮旯犄角都有它們的影子。教授不準夫人收拾,它們雖然看著亂,但要想找,隻有教授知道每張草稿在什麼地方。如果夫人歸置瞭,反而亂瞭套。這些草稿,北京中科院的傢裡有,青海那邊也有,收集在一起,還是挺麻煩的。教授去世後一個月,夫人才把這些草稿紙收拾妥當,她分門別類把一頁一頁的草稿裝訂在一起,寫上編號,撣去上面的灰塵,就像她平時給教授穿上熨燙好的衣服一樣。
這項工作一共幹瞭三天,夫人疲倦至極。這天晚上,夫人靜靜地坐在梳妝臺前,默默地望著鏡中白發蒼蒼的自己,不禁感嘆萬分。隨著時間的推移,悲傷可以悄悄淡去,但留給生者的無盡回憶是綿長的,永遠的。
夫人記得教授說過,等試驗成功後,他想回上海看看,去過去任教的大學拜訪一下同事摯友,他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跟他們來往瞭。由於工作性質,教授隻能隱姓埋名,進入青海以後,他更是沒有走出青海半步。他消失瞭整整6年,連童笙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哪裡去瞭。教授還說過,去城隍廟吃他最愛吃的小籠包子,那也是夫人最愛吃的,那裡有他們年輕時的歡聲笑語。可惜,這些願望永遠不能實現瞭,隻能留作記憶永遠藏在心中。
一串渾濁的淚從夫人佈滿皺紋的臉頰滑落,她一邊低吟著「結同心盡瞭今生,琴瑟和諧,鸞鳳和鳴」,一邊撫摸著擺在梳妝臺上面的一摞草稿,輕柔得就像教授病重咳嗽時,她撫摸教授的背那樣。
「你想我嗎?教授。」她喃喃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梳妝盒,打開蓋子,拿出一支陳舊的唇膏。夫人已經很多年沒有化過妝瞭,唇膏有點發硬,已經塗不出顏色。夫人伸出舌尖,輕輕舔著,然後把舔出來的顏色柔柔地塗抹在自己的唇上。鏡中的唇開始紅瞭,艷得很,與白發形成鮮明的對比。
「咔嚓」,突然,一聲輕微的響聲,像相機快門,是從唇膏上發出的。
夫人順手翻瞭一頁草稿紙。
「咔嚓」,又是一聲,夫人又翻瞭一頁。鏡子中的她笑瞭,眼角綻放出溫暖的皺紋,一縷白發從額頭耷拉下來,擋住瞭她的眼睛……
第二天早上七點,夫人就出門瞭,她要去西直門一傢小旅館看望從南方遠道而來的侄女。上個星期她接到侄女的信,信上隻有一行字:姑姑,我來北京出差瞭,爸爸需要的藥買好瞭嗎?我順便帶回去。
1965年元旦已過,北京似乎還沒有下雪的意思,跟往年白雪皚皚的街景相比,今年顯得特別灰暗。夫人穿瞭一件淺色的大衣,裹著圍脖,一雙棉鞋還是前年在青海自己做的,保暖性卻很好。走不瞭一會兒,夫人全身開始發熱。不知道哪裡有個高音喇叭,傳來一個高亢激昂的聲音:「我國政府發表聲明,鄭重建議召開世界各國首腦會議,討論全面禁止和徹底銷毀核武器問題。」夫人把脖子縮瞭一下,她最近經常耳鳴,受不瞭高音的刺|激。
旅館在動物園北邊,夫人穿過一條鐵路時,看到一片荒郊野地,遍佈野草和墳塚,一派淒清的景色,剛才熱乎的身子一下子冷瞭下去。
旅館很好找,在一片平房的最裡面,有一座簡陋的四合院,外墻坍塌剝落,上面有五個紅色的大字:毛主席萬歲!推開大門後,胖乎乎的老板娘就迎瞭出來,她穿著一件肥大的黑棉襖,挺著肚子,眉飛色舞地大聲說道:「來客人瞭啦!您請進!」
「請問,有一個從南方來的……」夫人聽見老板娘的嗓門,微微皺瞭下眉。
一聽不是住店,老板娘的臉頓時耷拉下去,她指瞭裡面,說:「在西房呢!」
夫人敲門,門開瞭,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內,她一見夫人,立即綻開笑靨,說:「姑姑來瞭,快請進!」
中年女人很漂亮,個子不高,一雙嫵媚的大眼睛,被眼角的皺紋簇擁著,身體有些發福,裹在一件裘皮大衣內,更顯臃腫。她的嘴角左上方,有一顆小小的美人痣,襯托著薄薄的嘴唇。在夫人眼裡,中年女人的打扮很不符合這傢小旅館的風格,她更應該住在北京飯店。雖然,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東西帶來瞭嗎?」中年女人問。
「嗯。」夫人從隨身攜帶的皮包裡拿出一個小佈袋,遞給瞭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把佈袋裡的東西倒在手裡,是五枚五分錢硬幣。
「都在這兒瞭?」她問。
「是的,都在這兒。」夫人答道。
從旅館出來後,夫人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忽然,她的鼻子有些酸,好像自己的一生隻為瞭那五枚微型膠卷似的。她上瞭兩趟列車,一趟跟教授一樣,一趟在她心裡。她知道,那是信仰。她為自己的信仰感動,為這麼長的等待感動,為自己逝去的年華感動。人,要是能感動自己,該是這輩子多麼難得的一件事啊!她早就準備好瞭,做完這件事後,就去陪教授,她要帶著教授下車,找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靜靜地安頓下來,那是她和教授永久的歸宿。
街上那個高音喇叭還在廣播著,嗓門越來越激昂:「毛主席早就說過,原子彈就是那麼大的東西,沒有那個東西,人傢就說你不算數。那麼好吧,搞一點原子彈、氫彈、洲際導彈,我看十年工夫完全可能……」
夫人又一次縮緊脖子,想把那個聲音擋在耳朵外面,她做到瞭,因為另一個比廣播聲還刺耳的聲音從她背後響起:「夫人,久違瞭。」
她愣在原地,脖子從圍脖裡伸瞭出來。她聽出來瞭,是王大霖。
「找瞭你15年,」王大霖冷冷地說,「終於還是把你找到瞭。」
夫人嘆瞭口氣,她知道,她不能陪教授瞭。她身子顫抖著,慢慢轉過身,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轎車的後門敞開著,裡面坐著垂下腦袋的林曼……
「上車吧!蜜蜂。」王大霖說。
2011年7月—2012年12月第一稿
2013年2月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