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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節

兩個星期後的一天下午,陽光明媚,尖沙咀天星碼頭停泊著一艘白色的中型客輪。這是一艘航行於香港印尼之間的不定期客輪,一個月或者兩個月發一班,乘客多為印尼華僑,或來往兩地的商賈。客輪全長33米,船頭印有三個醒目的漢字:賢德號。

下午兩點,天星碼頭鐘樓上的大鐘準時敲響瞭。從1903年開始,它就從沒有耽誤過,每到準點就會盡職盡責地提醒著來往的乘客。鐘樓是由實木和灰泥建造的,頂部裝有一圈金屬圍欄加固樓身。此時從圍欄看下去,有三輛黑色的英國摩利士oxford轎車從遠處緩緩駛瞭過來,在陽光的照耀下,車頭鼓起的大包顯得格外醒目。轎車左拐右拐,最後穩穩地停靠在碼頭。

從第一輛車鉆出來一個中年男人,穿著制服,戴著大蓋帽,大腹便便,滿臉油膩。此人叫錢善波,香港運輸署副署長。隨他下車的還有兩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精悍的青年男子,他們分別提著一個長方形的皮箱,緊緊跟在錢署長身後。第二輛車下來的是一對老年夫婦和一個漂亮的女士。老年男人穿著一件米色風衣,戴一頂白色的禮帽,鼻梁上架著一副墨鏡,豐神飄灑,氣宇軒昂。左邊挽著他胳膊的是他的婦人,個兒不高,頭發花白,穿著一件駝色毛衣和一條黑色的裙子。右邊那位漂亮的女士30多歲,穿一件深色的洋裝,身段婀娜,臉龐看上去白皙透明,顯得特別幹凈。一頭短發從耳上捋過,襯托出一雙大大的眼睛,非常引人註目。她走在右邊,輕輕攙扶著老人。第三輛車下來的又是幾個提著皮箱的男子,穿著打扮跟第一輛車下來的兩位青年男子一樣。

錢善波走到老年夫婦面前,微笑著點瞭點頭,然後引著他們,向檢票口走來。

天星碼頭的檢票員是一個高大的洋人,頭發卷曲,鼻梁高聳,他那雙凹陷進去的藍色的眼睛盯著走來的錢善波,嘴角一翹,笑瞭。

二人用英語寒暄一番後,錢善波說:「我叔叔年事已高,想回雅加達看看,畢竟在那兒生活瞭30年,有感情啊!這位是我嬸嬸,這位是我堂妹,其他人是我叔叔的隨從,你知道……」錢善波湊近洋人的耳朵,嘀咕瞭一句什麼,洋人臉上立即流露出驚訝的表情,同時又厭惡地躲開錢善波的嘴巴。

「哦,是楊慕琦爵士的老朋友……」洋人頻頻點著頭,他知道香港運輸署副署長的話是毋庸置疑的。他還知道,前港督楊慕琦爵士當年在港抵抗日軍,後被日本人當作戰俘監禁在臺灣、沈陽等地時,結交瞭不少華人朋友,眼前這個戴墨鏡的老者也許就是那時候跟爵士相識,並結為至交的。既然是運輸署副署長的親戚,又是前港督的朋友,他不想為難他們,隻是他覺得老者身後幾個隨從一個個提著皮箱,不知道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他當然不知道,皮箱分別裝有四支m1卡賓槍,四支波波沙沖鋒槍,以及兩桿莫辛·納甘狙擊步槍。

錢善波從制服內袋摸出一沓船票,遞給瞭洋人。洋人掃瞭一眼,用檢票鉗在一沓船票上夾瞭一個洞,還給瞭錢善波。他對船票實在沒什麼興趣,清一色的頭等艙,一看就是有錢人,他現在對一個年輕人背上背的方形帆佈包特別感興趣。

「裡面裝的是什麼?」洋人用英語問。

「老人心臟不好,路上必須準備一些治療心肌梗塞的藥,另外老人有高血壓,包裡有測壓儀,聽診器……」柳東一口印尼腔英語,發音別扭,軟綿綿的,洋人皺起瞭眉。

「打開看看!」洋人命令道。

「隻是一些藥品……」他肯定不能打開,裡面是一臺德制英尼格瑪發報機。北方正是通過這臺發報機,指示他們聯絡錢善波,乘坐這班「賢德號」的。目前,香港各個車站,大小碼頭到處都是保密局的人,錢善波是離開香港最有效的擋箭牌。他很配合,知道共產黨馬上要奪取政權,今後整個中國都是共產黨的天下,他沒有理由跟一個新興起的政權作對,識時務者為俊傑,到哪個朝代都是箴言。

「我命令你打開……」洋人提高瞭嗓門,一秒鐘後他就把聲音降到最低,「除非真是藥品。」他看見錢善波的手裡有一沓厚厚的美鈔。

錢善波笑著說:「聽說你下周休假,準備帶夫人到夏威夷玩玩……」

「是啊,是啊,很早就想去瞭,一直沒有時間。」

「好好享受一下陽光、海灘、草裙舞吧!哈哈。」錢善波張開大嘴,笑著說。

「我會好好享受的。」洋人也笑瞭,並側開半個身子。

一行人安全上瞭甲板,碼頭上隻留下錢善波和三輛摩利士oxford轎車。

「老錢,辛苦你瞭,請回吧!」王大霖客氣地向錢善波招瞭招手。

錢善波點著頭,回身向摩利士oxford轎車走去。他明顯松瞭一口氣,摘下大蓋帽,用手攏瞭攏油光光的頭發。

他知道,送走這幫共黨就等於送走一個天大的麻煩。他可以幫他們,也怕他們。他知道共產黨不是軟蛋,但他內心深處是不想跟共產黨糾纏太深的,他欲拒還迎,誰也不想得罪。他心裡有一桿很清醒的秤,現在香港是英國人的天下,離還給中國的日子還早,大陸如果被共黨占領,英國人肯定是站在國民黨這邊,到那時,香港就會成為國民黨窺視大陸的一個重要基地,也就是說,他要長年在國民黨眼皮底下生活。所以,他必須小心翼翼,為今後的日子著想,尤其不要讓國民黨抓住什麼把柄。

「嗚……」客輪拉著長笛慢慢離開瞭碼頭。

「再見!」王大霖揮著手,悄聲說著。他的臉色突然暗瞭下來,心口像有個木塞子塞在那兒,拔不出來,也咽不下去。他知道「再見」這兩個字不是對錢善波說的,也不是對香港說的。

半個小時後,王大霖來到駕駛艙門口,身後跟著畢虎、師勃飛、祝小龍,一個瘦高個兒男人攔住瞭他們。他一邊向外推王大霖,一邊不耐煩地說:「幹什麼?幹什麼?這裡不準乘客進入,有什麼事外面說,我是船長。」

王大霖撥開他的手,微笑著說:「癩頭四,還是進去說吧。」

船長一驚,他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皮膚黝黑的男人竟然知道他的外號。這外號太難聽瞭,已經幾年沒人敢這麼叫瞭。他剛想發作,一看後面幾個人,一副不輕易饒人的樣子,一下蔫瞭,唯唯諾諾退瞭進去。駕駛艙裡隻有兩個人,除瞭船長癩頭四,還有一個穿著制服的矮胖子正在掌舵,他回頭看見駕駛艙突然湧進來這麼多人,顯得有些詫異。船長癩頭四除瞭詫異,還增加瞭一些恐懼,他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麼來頭。

「改變航向!」王大霖背著手,向船長癩頭四下著命令。

「為……為什麼?」癩頭四嘴唇開始哆嗦。

「去天津。」

「天津?」

「請放心,我們不會挽留『賢德號』,船到天津後,馬上返航,繼續去印尼。」

「你們是……」癩頭四一聽「天津」,大致已經猜到他們的身份,他想再肯定一下。

「你不必知道,」王大霖說,「知道瞭也沒用,不知道反而好點。」

癩頭四知道天津已經被共產黨占領,站在他面前的這幾個臉色嚴峻的年輕人很可能就是共產黨。報紙上說共產黨個個紅毛綠眼,可眼前這幾個年輕人的長相並沒那麼可怕,甚至還有些英俊,這讓他剛才緊繃的心松弛瞭下來。他知道無法抵抗,更無法拒絕,隻能聽天由命。

「船上的乘客怎麼辦?」癩頭四問。

「有多少乘客?」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總共73個。」

「為瞭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惶恐,瞞一晚上,明天白天再告訴他們,就說客輪出瞭一些故障,需要到附近的港口休整,船修好瞭再駛往印尼。註意,請隱瞞客輪的真實去向。」

「隻能這樣,」癩頭四無可奈何地攤開手,像歐洲人那樣聳瞭聳肩,「左滿舵,右進三!」他向舵手下達瞭舵令。

「是!左滿舵!」舵手不敢怠慢,把舵轉得比風車還快,「滿舵左,右車進三!」舵手高聲復述著回令……

按照事先部署,師勃飛留在駕駛艙,監督船長癩頭四和舵手。師勃飛的父親是旅順港的老船員,在各種大小船隻上摸爬滾打過,他的童年幾乎就是跟隨父親在艦船上度過的,大致知道怎麼回事,船長和舵手如果搞什麼手腳,瞞不過他的眼睛,這也是當初選中他進入特遣隊的原因之一。

從駕駛艙退出來後,王大霖對祝小龍說:「你和封新在外面警戒,占領制高點,隨時準備應對緊急情況。你呢,」他轉向畢虎,「回去告訴庾偉他們,一定要百倍提高警惕,任務還沒完成,腦子裡那根弦千萬不能松,一分鐘都不行。」他揮瞭揮手,「你們先去吧,我想一個人在這兒待會兒。」

看到畢虎祝小龍離去,王大霖望著茫茫大海,無際的天空,一種不可抑止的情緒突然襲來瞭,他想攔,可怎麼也攔不住,那情緒像血管裡的血液一樣,瞬間灌滿全身。他之前一直忍著,以為自己堅強,但是現在不行,他無法堅強,大顆大顆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撲簌簌掉瞭下來。

他的淚是為瞭兒子而流的,此次離開,就很難再找到兒子瞭。兒子還在張幕手裡,更讓王大霖心如刀割。骨肉分離的滋味,讓王大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喃喃地對著大海說:「兒子啊,爸爸對不起你,沒能把你從那個混蛋那裡救出來,爸爸也不能留在香港,爸爸必須完成自己的任務,把童教授送到北方去。爸爸發誓,等全中國解放瞭,一定來香港找你,哪怕你在天涯海角,爸爸也絕不會放棄。等著爸爸,別到處亂走,就在香港等著,爸爸會來找你的。」說著說著,王大霖又一次被悲傷包圍,他真想找個地方放聲大哭,而不僅僅是扶著船舷暗自垂淚。

有人在輕輕拉他的衣角,估計是祝小龍看到他悲傷的樣子不忍心他一個人待著,他不想回頭,連忙用袖口擦瞭一下眼角,說:「別管我,我沒什麼,就想一個人多待會兒,給我一點時間,我現在腦子很亂。」

那人還在拉他,悄無聲息,力量越來越重。王大霖知道應該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他長籲瞭一口氣,說:「好啦,沒事瞭,沒事瞭,我隻是想一下兒子而已,以後還有機會來找他,」他回過頭,「我一定會回來的……」他一下子愣住瞭,拉他衣角的不是祝小龍,而是他的兒子王錘。

「兒子!」他瞪大眼睛大叫一聲,一把抓住王錘的肩膀,「你怎麼在這裡?」

王錘比王大霖記憶中的樣子大多瞭,也長高瞭,他拉著王大霖的衣服,眼淚嘩嘩地順著臉蛋往下淌著。他的嘴巴張開,又閉上,張開,又閉上,發不出任何聲音。從嘴型上看,王大霖知道,王錘叫的是「爸爸」兩個字。

「兒子,你的嗓子怎麼瞭?」王大霖全身發麻,他突然發現兒子的舌頭是黑色的,「你的舌頭……」

王錘緊緊拉著王大霖的袖口,生怕王大霖跑瞭,同時嘴裡一直叫著沒有聲音的「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王大霖一把將兒子抱在懷裡,大聲問:「兒子,你怎麼說不出話瞭呢?」

王錘搖著頭,默默流著淚,他無法告訴爸爸在他身上發生瞭什麼,無法告訴爸爸媽媽已經死去,更無法向爸爸傾述他有多麼想他。他的世界永遠沉默瞭,無聲無息,就像從沒有來到過這個世界一樣。

「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是誰?」王大霖抱緊兒子,悲憤地大聲問道。

「我,」有人在王大霖身後說,「是我的失誤釀成的惡果。」

王大霖全身一震,他立即意識到,身後是張幕。他應該知道,兒子不會單獨出現在這艘客輪上,嚴格意義上說,兒子在,張幕就在。隻是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見到兒子,而且兒子的舌頭竟然變成那個樣子,他無法不激動,他來不及去想跟兒子在一起的肯定還有張幕。

「為什麼?」王大霖冷冷地問,他的身體繃緊瞭,臉變得異常陰沉。

「我會告訴你答案的,你現在要做的是,舉起雙臂站起來,要慢,非常慢,然後輕輕轉過身。」張幕低聲下著命令。

王大霖慢慢站起,舉起雙臂,輕輕回過身來。站在他面前的果然是張幕。跟相片相比,眼前的張幕沒有瞭過去的意氣風發,眼神裡透露出頹廢,落寞,還有一些失望。

事實上,張幕現在也非常緊張,他的一根手指裹著紗佈,那是王錘齊嶄嶄給它咬斷的結果,另一隻端著駁殼槍的手一直在顫抖,就像「盛華佗」藥店那個幹巴老頭一樣,他知道站在面前的這人不是一個好惹的角色。

「非常不幸,當我後來得知共產黨特遣隊隊長叫王大霖的時候,你兒子已經變成瞭啞巴,」張幕有些怯生生地說,「實在對不起,我那天太沖動瞭。是的,本不想那樣做的,可當時我認為你們在奇力山找到我的住處是王錘告訴你們的,是他背叛瞭我,所以我必須懲罰他……」

海風很大,王大霖不得不瞇縫著眼睛。他一言不發,咬著牙,平靜地盯著張幕,他不想用語言表達憤怒,想用子彈。

「……很喜歡他,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喜歡。在畢打街第一眼看見他拿著報紙吆喝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他瞭。我把他從街上找回來,接到我那兒去住,給他不漏雨的房子,給他溫暖的被子,給他買他愛吃的烤雞。你知道嗎?他媽媽死後,他就沒睡過帶房頂的屋子,他和一幫報童、流浪漢擠在一起睡在橋墩子底下,整夜與耗子、臭蟲為伍,那個時候你在哪兒?在蘇聯接受特工訓練,還是潛伏上海妄圖打入我黨內部?你根本不知道你兒子過著怎樣的生活,你在為實現共產主義理想而奮鬥,拋頭顱灑熱血,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親生骨肉。」

王大霖聽著,隻是聽著。他發誓,今天不把張幕幹掉,誓不為人。

「看你那表情,肯定在責怪我指責你是吧?我有這個權力,因為我親眼看到他過著怎樣的悲慘日子。我不想讓他再過那樣的日子,我勾畫過一幅美妙的藍圖。戰爭結束後,就帶他去美國,送他上學,接受教育,住洋房,娶美國妞,永遠不要回到這個骯臟的國傢。可惜,你打斷瞭這一切,我的計劃將永遠變成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他抓緊你的衣服的那個樣子,我這個當叔叔的是永遠沒資格享受的。血緣這玩意兒誰也割不斷,我徹底服瞭。我對他說,去吧,你爸爸就在這條船上,你找到他,就可以跟爸爸去北方瞭。他很聽話,也很想找到爸爸,不然就不會央求我上報刊登那條該死的尋人啟事瞭。我現在才知道,正是那條尋人啟事害我惹瞭大禍,幹瞭一件喪盡天良的壞事,我心中的痛苦絲毫不亞於你的痛苦。他在這條船上轉瞭很久,終於在這兒找到瞭你,應該說是替我找到瞭你,不然我都不知道你長什麼樣。現在,我把這個啞巴孩子還給你瞭,你高興嗎?高興嗎?嗎?」張幕多說瞭一個「嗎」,誇大地表現著自己的得意。

跟剛才相比,他緊張的情緒已經得到緩解。他儼然一個勝利者,居高臨下地望著王大霖,失去王錘後的沮喪已經被一種莫名的快|感代替。

「然後呢?」這是王大霖開口跟張幕說的第一句話,他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然後你把教授還給我,我們來個交換,我用你兒子換回我想要的教授,你認為如何?」張幕晃著腦袋說。

果然,張幕的底牌翻瞭出來。不,不是底牌,而是第一張牌。

王大霖把兒子緊緊拉在自己身邊,對張幕說:「教授對於我們的重要性,我想你應該知道,你動腦子想想,我能給你嗎?」

「兒子對你的重要性,我也知道,」張幕立即反擊,「你動腦子想想,我能輕易給你嗎?」

王大霖心裡一震,張幕不是善茬兒,他要打出第二張牌瞭。王大霖盯著張幕,問:「如果我不給你教授呢?」

「解開你兒子的衣服看看,那兒有現成答案。」張幕說。

王大霖解開王錘的衣服,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他蒙瞭。

張幕冷笑著,說:「你應該清楚,我是一名大學化學教師,沒別的本事,但搗鼓一個炸彈還是綽綽有餘的。那是我發明的定時炸彈,張幕牌。你肯定沒見過,誰也沒見過,連我都是第一次見。鄭重提醒你一下,請不要擔心它的威力,明確地告訴你,把這條船炸成一萬塊碎片是我對它最低的要求。你應該能看到,有一個比饅頭還大的圓盒子,它特別厲害,裡面全是電線。每一根電線都有它的特殊含義,剪斷任何一根,電流都有可能連通起爆器引起爆炸,也可以中斷定時裝置。我很認真地奉勸你,想都不要想,你沒有能力拆,我采用的是美國最先進,也是最新式的紐維爾式捆綁技術。我敢保證,你過去學的所有拆彈常識全部作廢。就算不作廢,你願意拿你兒子的生命做實驗嗎?」張幕抬手看瞭一下腕上的手表,「現在是4點50分,炸彈將於5點準時爆炸,隻給你10分鐘時間考慮,如果你不交出教授,那麼你和你兒子就等著跟全船人同歸於盡吧!」

張幕第二張牌的分量很重。王大霖全身冒著冷汗,差點被這張牌擊倒。張幕是他見到的最毒辣最陰險最強硬的對手,他用孩子的生命做賭註,逼一個父親攤牌,而且這張牌是指定要王大霖認輸的牌,讓他一敗塗地的牌,他沒有其他選擇,否則他會失去兒子。

王大霖鎮定地問:「那,如果我交出教授呢?」

張幕似乎早就等著王大霖的問題,他迫不及待打出第三張牌:「很簡單,我會剪斷需要剪斷的那根線,終止計時器,讓你兒子安然無恙地回到你的懷抱,讓你們父子團聚。失散這麼多年,思念該是多麼折磨人的一件事啊!這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我得到教授,你找到兒子,各取所需,各享其樂。說實話,我也不想讓全船人陪我們玩這麼危險的遊戲,這條船上有年過八旬的老人,有剛滿一個月的嬰兒,有新婚燕爾的夫婦,也有跟你兒子年齡一樣的少男少女,讓這麼多無辜的人給我們陪葬,我真的於心不忍。」

「你說的有些道理……」王大霖點著頭,表情誠懇地答道。

「你看,我早就知道你是識時務者,俊傑不易得,那是人間最稀有的人才,可貴的是,這個人才就站在我面前,我想不高興都難。」張幕愈加得意,開始揶揄王大霖。

張幕的表演有些誇張,以貌似強大的心態嘲諷對手,剛好證明他內心的恐懼。他在恐懼什麼呢?王大霖心裡激烈地推敲著,嘴上卻若無其事地應付著張幕。他眼神迷惘,不解地問張幕:「有一件事我有點不明白,如果我答應你的要求,你怎麼把教授帶走呢?」

「茫茫大海,四周無邊無際,除瞭天就是水,是不太好離開。怎麼辦呢?」張幕撓著腦袋,然後做恍然大悟狀,「凡事都要把準備工作做好,否則寸步難行,這個世界青睞有準備的人。王大霖先生,這條船我已經研究好幾天瞭,它配有一條不錯的救生艇,不大,剛好能坐三個人,教授、夫人和我。想追我嗎?不可能,因為客輪速度不夠,追不上救生艇。想對我射擊嗎?可以,完全可以,你覺得可以射中劇烈晃動中的快艇上的某個人就盡管開槍,我可以跟教授夫婦同歸於盡。怎麼樣?我的回答令你滿意吧?」

這是張幕打出的最後一張牌。應該說,整個牌局設計得天衣無縫。王大霖無奈地攤開手,束手無策,他別無選擇,再鐵的漢子,也不可能不顧自己的親生骨肉,再說,把教授以及全船乘客當賭註,不是他王大霖的處世方法,他不能讓那麼多無辜的人陪喪心病狂的張幕玩這種危險遊戲,這是原則。

「我……答應你……」王大霖打出第一張牌。他的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臉色變得異常蒼白。

張幕嘴角一撇,笑瞭,說:「聰明,這是一個非常正確的選擇。實際上,你也沒有其他可選的。你千萬別妄圖跟我賭什麼,你賭不起,因為你沒有賭註。而我可以把你兒子,把全船人拋在賭桌上,你呢?我借給你一萬個膽子你都不敢。信不信?」張幕晃著身子,好像賭局還沒開始就已經勝券在握。

王大霖看見遠遠的駕駛艙頂上有兩個人影,他知道那是狙擊手祝小龍和封新,他們臥在艙頂,架著兩桿莫辛·納甘狙擊步槍,相信瞄準器已經鎖定張幕的腦袋。不知道什麼時候,畢虎也端著卡賓槍出現在王大霖身後。大概他想回來安慰一下隊長,正巧看到張幕舉槍指著王大霖。他們知道隊長這裡出現棘手的情況瞭,不是扣動扳機一槍擊斃張幕那麼簡單,尤其畢虎,他清楚地聽到張幕剛才說的話,知道那個小孩就是隊長的兒子,也知道孩子身上綁瞭炸彈,任何輕舉妄動都會導致全船覆滅。

張幕也發現瞭駕駛艙上有兩個狙擊手,更看到瞭端著卡賓槍的畢虎。他把槍插|進腰裡,然後倚靠船舷,抖著雙腿,對王大霖說:「讓他們開槍吧!一槍就可以擊斃我,打這兒,」他指著太陽穴,「薄薄的一層脆骨,高速旋轉的子彈瞬間可以擊碎它,你會看到我的腦袋就像突然爆裂的水閥一樣,噴出的血足有一尺多高,我連哼一聲都來不及便可以魂歸西天。多麼燦爛的時刻啊!這是最痛快,最沒有痛苦,也是我最喜歡的方式,一個離開這個世界最幹凈最可愛的方式,我一生一世都在渴望它。求求你,讓你的隊員成全我吧!」

王大霖不想理會張幕的表演。他蹲下身子,雙手扶著王錘的肩膀,動情地說:「孩子,爸爸讓你受苦瞭,我本想從上海回去後跟你們母子倆團聚的,誰知道在上海出瞭事。是媽媽帶你來香港的嗎?媽媽真的已經去世瞭嗎?」

王錘點著頭,眼淚嘩啦嘩啦流著。

王大霖喉頭哽咽著,「孩子,你知道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著你們,就像你想念爸爸一樣,我到處打聽你們母子倆的消息,可一點音信都沒有,現在爸爸終於見到你瞭,你知道爸爸有多高興嗎?」

王錘抱住王大霖,嘴裡嗚嗚叫著,說不出一個字。

王大霖放低聲音,說:「孩子,現在爸爸遇到一件非常難辦的事,你聽爸爸說,爸爸這次來香港,是想把童教授帶到北方,就是帶到咱們老傢去,這是爸爸的任務。童教授就是童阿姨的爸爸,他是一位科學傢,是北方最需要的人才,爸爸必須把教授帶回去。可是,有壞人不讓,他就是跟你在一起的張幕,他是爸爸的死對頭。他不但把你的舌頭搞成這樣,還把炸彈綁在你身上,如果爸爸不交出教授,你身上的炸彈就會爆炸。孩子,聽爸爸說,不要害怕,不要慌張,爸爸不會讓炸彈爆炸的,爸爸會千方百計救你。孩子,你是爸爸的好兒子,你要相信爸爸,爸爸會把這個難題解決好的,爸爸準備把教授交給那個壞蛋,你現在要做的是,站著別動,千萬別動,扶著船舷,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要聽爸爸的話,好嗎?」

王錘嗚嗚著搖著頭,眼睛盯著王大霖,好像有什麼事要告訴王大霖,可又無法說出。

「唉!別逼孩子瞭,你看他多難辦啊!縱有千言萬語,也匯不成一句囫圇話。他是啞巴,什麼也說不出來。」張幕幸災樂禍地說。

「好嗎?」王大霖繼續問兒子,他想確認孩子聽懂瞭他的話,但王錘仍然不停搖著腦袋。

王大霖的背脊全被汗水浸濕瞭,他不能再拖延下去,必須打出第二張牌。他回頭對畢虎嘀咕瞭幾句,畢虎點著頭,槍口朝下,退著走瞭。很快,教授拄著拐棍被畢虎攙扶著走瞭過來,同時攙扶教授的還有童笙,跟在教授身後的則是教授夫人劉子晨。

王大霖向教授點瞭點頭,面露難色地說:「委屈你瞭,教授,我沒有選擇。」

教授拄著拐棍,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他看上去身體異常虛弱,好像不能長久站立一樣。

張幕看到教授,眼睛為之一亮,這是他來到香港後第二次見到教授和教授夫人。按照計劃,去教授傢取名單時就可以再見到二位老人,誰知道共產黨的介入,把這一切都搞亂瞭。他望著教授,為自己曾經欺騙教授而羞愧難當。

教授看上去身體狀況似乎不太好,走路顫顫巍巍,還需要兩個人扶著。王大霖對張幕說:「教授這些日子身體欠佳,患瞭急性肺炎,咽炎也犯瞭,很嚴重,根本無法正常說話。你可以跟教授交流,但教授無法跟你交流。」

張幕遠遠地端詳著教授,大聲問道:「教授,你還好嗎?」

教授面色冷峻地點瞭點頭,沒有說話。張幕能感覺到教授心中仍然充滿怨氣,他理解教授,也能理解此時的教授夫人,以及童笙心裡的感受。

有人發出一聲尖厲的驚叫,是童笙,她看到瞭王錘。童笙撲過去,蹲下身子抓住王錘的肩膀,急切地問:「王錘,你還好嗎?」

王錘張開嘴,露出黑色的舌頭。

「怎麼瞭?」童笙不解地問,「舌頭怎麼變成這個顏色?」

王錘眼淚汪汪地望著童笙,默默地搖著頭。

「是我的錯,我的錯,」張幕應答著,「是我把他變成瞭啞巴……」

「為什麼?為什麼?」童笙憤怒地盯著張幕,緊接著又倒吸瞭一口冷氣,她看到王錘胸前綁著的圓盒子。王大霖說:「那是張幕綁在孩子身上的炸彈,他想用炸彈交換教授。」

童笙的臉部肌肉強烈抖動著,那是憤怒至極導致的無法遏制的痙攣。她站起身,一步一步朝張幕走去。張幕似乎有些害怕,下意識地向後退著。童笙大聲說道:「你以為是王錘透露你住在哪兒嗎?難道你看任何事物都是一根筋,就沒有想到有其他可能?沒錯,那天在畢打街,我打聽過你的住處,但王錘始終沒有透露一個字。是尋人啟事暴露瞭你的住處,你個笨蛋,你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聯系人張幕,這不是分明告訴全香港的人你住在哪兒嗎?根本不需要王錘透露什麼,每一個讀報的人都可能看到。你唯一沒有想到的是,王錘是共產黨特遣隊隊長的兒子,所以你才明目張膽寫出自己的名字。這一切完全是你的低級失誤導致的,你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對一個孩子下毒手呢?你還是人不是?」

童笙的話讓張幕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他開始反擊,仰面大笑著,「哈哈,十多年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曾經瘋狂地愛著一個智商有問題的男人,這個男人當機立斷拒絕瞭她,他不想跟一個陷入愛情智商為負數的女人為伍。我覺得這個男人很偉大,很高尚,他的思想境界是那個女人無法理解的,他避免瞭為這個社會誕生一個更低智商的傻子……」

「啪」的一聲,張幕臉上挨瞭童笙一個響亮的耳光。他瞪大眼睛,盯著童笙,好像不相信這個女人敢對他做出這樣的舉動,他捂著發燙的臉,拔出腰裡的槍。

童笙往前跨瞭一步,說:「開槍,你有本事就開槍。我看你隻會給別人下點毒,隻會用女人的感情傷害女人,你沒有膽量開槍,你的手一直在顫抖,我想你大概很多年沒有開過槍瞭,我給你這個機會。來吧!」

張幕目露兇光,他用力咬著嘴唇,嘴角歪著,好像在鼓勵自己。幾秒鐘後,那種毀滅一切的光從他眼中淡瞭下去,他垂下握槍的手,悻悻地說:「別逼我,我不是沒膽量,而是不理解你為什麼沖在最前面。我要的是教授,不是你的命,你連賭註都算不上,你在我眼裡就像十多年前一樣沒有任何價值。我不會打死你,就像我從沒有愛過你一樣,我們兩個完全不搭邊,我死,或者你死,都不會對眼前將要發生的事起任何作用,甚至泛不起一絲漣漪。那個孩子才是賭註,他可以用來交換你的父親。童笙,別鬧瞭,免得讓人傢看笑話,你的分量不夠,別在這兒自作多情湊這個熱鬧!」

張幕一把推開童笙,對教授說:「教授,請原諒學生當初蒙騙瞭您,學生不得不這樣,任務在身,我必須履行自己的責任,就像王大霖必須履行他的責任一樣。我現在大聲地告訴您,我不是共黨,我是國防部保密局少校,為瞭跟共產黨爭奪您,我們犧牲瞭很多人,相信共產黨方面也有傷亡,好在最終我獲得瞭勝利。我會帶你們遠走高飛,去美國,去享受美好的生活,遠離紛爭,遠離戰爭,我對這一切厭惡透瞭……我……我伺候你們,像兒子一樣伺候你們,給你們一個無比幸福的晚年,一個頤養天年的好環境……我……說到做到……給你們送終……」

張幕突然口吃起來,所有人都盯著他,不知道他要表達一個什麼觀念,尤其他不想把教授交給國民黨,更讓王大霖和童笙摸不著頭腦。

「……別擔心我的腦子,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清楚得很,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清楚。我有我的計劃、我的理想、我的追求。總之,我想把教授和夫人帶走,誰也不給,教授是我的,夫人也是我的,他們救過我,我要報答他們,誰也攔不住……」他指瞭指手腕上的表對王大霖說,「還剩7分鐘,快去找船長,找大副,把救生艇給我放下去,我沒時間跟你們探討理想與人生。」說到這裡,張幕突然舉起手,臉色變得煞白,他死盯著教授,從頭到下,一秒,兩秒,三秒……他的臉變成瞭死灰一樣的顏色,特別嚇人。他倒退幾步,猛地轉過身,盯著王大霖,惡狠狠地說:「媽的,共產黨太狡猾瞭,你演得可真像啊!我剛才還在納悶,你怎麼這麼痛快地答應給我教授,連一點條件都沒提,順從得令人可疑。我單純地以為你是一個自私的父親,為瞭兒子你可以舍棄自己的主義,舍棄教授,現在我才知道,你早把該演的戲鋪墊好瞭……」

「你想說什麼?」王大霖厲聲問道。

「我想說什麼?虧你還問得出。我想說的是,你們把戲演砸瞭。你們太不認真,太不嚴謹瞭,我本來想考考這位教授,德國詩人歌德的出生年月是多少,你們可能不知道童教授最喜歡的詩人是歌德吧?現在我不想考瞭,沒有意義,因為這個教授……」張幕回身,手指教授,突然提高嗓門,「……是假的。」

空氣一下子緊張起來,每個人的臉似乎都凝固瞭。

張幕皺著眉,額頭上的傷疤跳動著,像朵朵火焰。他的臉開始扭曲,變形,嘴裡滔滔不絕地說道:「細節,對,就是細節,一個微小的細節,讓你們的表演徹底宣告失敗。我知道,現代易容術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的容貌,甚至惟妙惟肖,一點都看不出來真假。我也擅長這個,用化裝術就可以達到這個效果。我相信,你們共產黨也不差這門功課。但是,這根拐棍把這個假教授給暴露瞭。你們可以仿制一根拐棍,跟真教授手上那根一模一樣,但是你們不知道教授那根拐棍是誰送給他的,是我,是我十多年前送的生日禮物。那根拐棍是我從日本帶回來的,在回國的輪船上,不小心把拐棍的彎把內側磕掉瞭一塊漆,有米粒那麼大,我對教授說,就當是我的記號吧,一看到這個記號,就知道這個拐棍是我張幕送的。我第一次到教授傢的時候,特意留意瞭一下教授的拐棍,還是我送給教授的那根。而站在我面前的這位尊敬的教授我一眼就辨別出那根拐棍是仿制的。雖然你們做得非常成功瞭,外觀上無懈可擊,完全可以以假亂真,就連教授從來不|穿皮鞋你們都註意到瞭,卻忽略瞭拐棍上這個記號。哈哈哈——恐怕連夫人也是假的吧?……」說著說著,張幕便大笑起來。

張幕說到點子上瞭,教授和教授夫人的確是假的。庾偉和謝曉靜擔任瞭這個任務,他們利用出色的化裝術企圖瞞過張幕的眼睛,這也是王大霖剛才信心十足的原因之一。他們做得已經天衣無縫瞭,殊不知拐棍上的細節讓張幕抓住瞭把柄。

張幕張開雙臂,拍起巴掌來,「啪……啪……啪啪啪」,掌聲越來越密集,他的臉由死灰變成瞭醬色。他走到庾偉面前,抓住庾偉剛剛抽出口袋的手槍,把槍管頂在自己的腦門上,輕蔑地對庾偉說:「我親愛的教授,是準備打死我嗎?別說你不敢扣扳機,有種你就扣,如果你現在不扣,我可就扣瞭。」說著他抽出自己的駁殼槍,頂在瞭庾偉的腦袋上。

童笙一看急瞭,大聲說道:「張幕,有種你就把槍頂在我腦袋上。」

張幕盯著童笙說:「我真想摸摸你的臉,看那裡的皮是不是膠的。不過,我早看出來瞭,你是真的,你對我的怨恨是任何女人都裝不出來的,再好的演員都不行,因為你的眼睛告訴瞭我。你積攢瞭十幾年的恨,足以置我於死地。可是我命大,還要帶著你爸爸媽媽去外國呢,我怎麼可以死呢?」他把槍從庾偉腦袋上移開,「現在,我想鄭重其事地問問童笙小姐,真正的教授和教授夫人到哪兒去瞭?」

王大霖替童笙答道:「放心吧,請不要擔心他們二老,他們上瞭另外一條輪船,正在奔向北方的航途中,我相信他們會安全到達的,因為那條船有我們另一批人保護著教授。再說,那條船上肯定沒有張幕。」

「聲東擊西……聲東擊西……金蟬脫殼……這到底用的什麼伎倆……」張幕嘴角咧開,訕笑著,又咬緊牙關,喃喃地念叨著,然後突然揮舞手槍,大叫道:「你們真的想玩死我嗎?好吧,我陪你們玩,奉陪到底……」

王大霖說:「張幕,共產黨會給你一條生路的,你玩不瞭,就像你剛才說我的那句話一樣,你沒有選擇,隻能隨我們到北方。」

「到北方?」

「是的,你可能還不知道,這條船正駛往天津,而不是印尼。隻要你拆除炸彈,保證全船乘客的安全,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是立功,立瞭大功。你知道共產黨怎麼優待俘虜嗎?」

「天呀!我是俘虜,」張幕抱著腦袋,睜大眼睛,仿佛不相信王大霖的話,「我的方向感、價值觀被你們玩弄得體無完膚。我比你們誰都清楚,到瞭北方我隻有死路,我父親就是共產黨殺的,我不可能向殺父仇人投降,我的字典裡沒有投降,隻有戰鬥……」他抬手「砰」的一槍,正打在庾偉的肚子上。這一槍太突然瞭,庾偉一點防備都沒有,他「哎呀」一聲半臥瞭下去,鮮血從腹部流瞭出來。

「你奶奶的,我先打死你這個假教授,」張幕還沒完,又一槍擊中瞭謝曉靜的手臂,「還有你這個冒充救過我的教授夫人,你去地獄吧!」

童笙大叫一聲,向張幕撲瞭過去,張幕一個側身,順勢用一隻手臂卡住童笙的脖子,他用發燙的駁殼槍槍口死死抵住童笙的太陽穴,惡狠狠地說:「我總算遂瞭你的願,把槍口頂在你腦門上瞭,燙不燙?它將在你腦門上留下一個永不磨滅的烙印,讓你這輩子永遠忘不瞭我對你的報答。你以為曾經愛過我,我就不敢打死你嗎?你知道愛在我眼裡是什麼?它就是個屁,一個臭不可聞的屁。你夥同這些共黨欺騙我,還指望我能對你手下留情,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你知道被欺騙的滋味嗎?你知道被拋棄的滋味嗎?我現在被國民黨欺騙瞭,被共產黨欺騙瞭,我被整個世界拋棄瞭,誰能撫平我心中的創傷?」

畢虎端著卡賓槍,兩眼冒著怒火,腦門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冒瞭出來,牙齒咬得咔嚓咔嚓直響,他向張幕逼瞭過去。

張幕沒有一點懼色,他對王大霖說:「你們可以打死我,我剛才說過,你們的狙擊手就在上面,還有這個瞪著眼珠子的卡賓槍手,快點命令他們開槍吧!我想和童笙同歸於盡,和你們同歸於盡,讓國民黨共產黨統統滾蛋,我想毀滅一切,毀滅世界……」

正在這時,王錘使勁拉瞭拉王大霖的衣服,看孩子的神情,好像他想起來什麼似的。王大霖蹲下,問:「怎麼瞭,孩子?」

王錘很認真地盯著爸爸,突然用手指刮瞭一下自己的鼻子,又拉開胸前的衣服,指著綁在身上的炸彈,又刮瞭一下鼻子。

王大霖眼前一亮,全身的汗毛立刻豎瞭起來,他問王錘:「你能確定?」

王錘一個勁地點頭。

王大霖的眼睛頓時濕潤瞭。兒子雖然啞瞭,但是他用他的方式把真相告訴瞭爸爸。王大霖終於知道張幕內心到底恐懼什麼瞭,他一把抱住王錘,連連說:「謝謝,謝謝兒子!」

張幕沒註意到這一幕,他連蹦帶跳繼續叫囂著:「開槍吧!如果你們不開槍,我就開瞭……」他突然用槍抵住自己的下巴,「還有兩分鐘,我和你們一起毀滅,那是怎樣的絢麗多彩的世界啊!我有些迫不及待瞭。」

王大霖站起身,輕蔑地笑瞭笑,說:「張幕,你的表演非常不錯,夠真實,我是馬上給你發獎呢,還是賞給你一顆子彈呢?」他舉起手,做瞭一個v形手勢,這是通知駕駛艙頂上的狙擊手祝小龍和封新,準備擊斃張幕。

張幕疑惑地望著王大霖,問:「怎麼?你的意思是你們勝利瞭?」

「可以這麼說。」

「何以見得?」張幕撇著嘴角問。

「細節,仍然是細節。」王大霖微笑著說,「你剛才批評我們不註重細節。我虛心接受,我們的確沒註意到那個細節,看來我們要學習的東西還很多,我們會改進的。但是,別忘瞭,批評者也會犯錯,他們在批評別人的同時往往會忽略自己。聽到這兒你應該懂瞭,你犯瞭跟我們一樣的錯誤,我們扯平瞭。」

「什麼細節?」張幕臉色變瞭。

「王錘是啞巴,說不出話,所以你從沒想到避諱他。你太不小心,太粗枝大葉,你應該在他面前隱瞞點什麼,這樣你的演出就比較完美瞭。讓你沒想到的是,王錘通過隻有我們父子才能懂的方式,把他要說的話告訴瞭我。」

張幕的眼睛虛成一條線,他準備大吃一驚的時候再張開。他做到瞭,王大霖下面的話讓他的眼睛瞪得比球還圓。

「你把我兒子當成賭註,你萬萬沒想到的是,兒子會變成我手裡最後一張打垮你的牌。聽說過陜北的羊拐子遊戲嗎?我保證你沒聽說過。我和兒子經常玩它,把幾個小巧玲瓏的羊拐子捏在手心,自己先報一個數,然後讓對方猜到底有幾顆。對方如果猜對瞭,又跟你報的數不符,說明你說瞭謊,輸者就要在自己的鼻子上使勁刮一下,以防鼻子長長,書上不都是這樣哄小孩的嗎?當然,這是我規定的遊戲規則,誰也不知道,隻有我和我兒子這麼幹,並且玩得不亦樂乎。你隻知道教授的拐棍有記號,但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父親跟自己的兒子有記號,你忽略瞭這個細節,或者說你根本不知道父子之間有這個細節。也難怪,因為你從來沒有兒子。」王大霖喘瞭一口大氣,接著說,「其實,兒子在剛見到我的時候就想告訴我什麼,他一直在搖頭,但是我沒有懂,不知道他要說什麼。現在,他終於想起他和爸爸玩過的羊拐子遊戲瞭,他知道該怎麼表達。我不得不說,我兒子真聰明,他為我找到瞭一個可以放心大膽擊斃你的理由,因為……你的炸彈是假的。」

張幕搖晃瞭一下身子,好像不相信王大霖的話似的。他推開童笙,踉踉蹌蹌向遠處走去,仿佛躲開王大霖就可以把炸彈的真相隱瞞得久一些。他猶疑著,又轉過身來,臉色灰白,像一張弄臟的紙。他咧開嘴角笑瞭。他抬起頭,仰望著藍天,喃喃說:「你說對瞭,我是對王錘說過,別害怕,叔叔不會讓你死的,我答應過的事,絕對不會反悔。我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你贏瞭,炸彈是假的,確實是假的,它隻是一個綁著很多電線的廢物。我沒有必要弄成真的,我不相信你會不顧及兒子的生命,而選擇教授,你一定會接受我的條件,所以,一顆偽裝得很逼真的假炸彈足以讓你驚魂失魄。我永遠不會用一顆真炸彈綁在他身上,為什麼?因為我喜歡他,真的喜歡他。我為他感到驕傲,也為我感到驕傲。」他猛地舉起手槍,對準王大霖,同時,他的眼睛射出一股殺人的兇光,「到此為止吧,我們一起對這個世界說再見。」

「砰」的一聲槍響,張幕扣動瞭扳機,王大霖一側頭,子彈從他耳邊擦瞭過去。他不想再看張幕表演,在兒子告訴他炸彈真相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就該結束。他把食指和中指一彎,兩顆7.62毫米的子彈立刻穿透張幕的頭顱,是祝小龍和封新的莫辛·納甘狙擊槍射出的。張幕的臉掀瞭上去,腦袋像泄氣的皮球,一股鮮血從他腦後噴射瞭出來。與此同時,畢虎的卡賓槍也響瞭,密集的子彈把張幕打得在甲板上跳瞭起來。他的身體掛在船舷上,雙腳一揚,翻進瞭大海……

結束瞭,一切都結束瞭。

王大霖松瞭一口氣,他回身抱緊兒子,擋住瞭他的視線,他不想讓兒子看到這血腥的一幕。他喃喃說:「孩子,別害怕,沒事瞭,沒事瞭,有爸爸在,有爸爸在,爸爸陪你……」

王錘點著頭,偎在爸爸懷裡,身子微微顫抖著。

「孩子,爸爸帶你回傢,帶你看老傢的山,看老傢的河,看老傢的塔,看你娘住過的地方,好嗎?」

王錘張開嘴,露出黑黑的舌頭,笑瞭。

父子倆緊緊擁抱在一起,像雕塑一樣,一動不動。整個世界的聲音仿佛都關掉瞭,沒瞭大海的浪濤,沒瞭海鷗的啼鳴,海面平靜得如同一張藍色的紙。

輪船在這張藍紙上靜靜地航行著,向北方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