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咔嚓!咔嚓!咔嚓!

火鐮一下下砸在燧石上,迸出一連串耀眼的火星兒,鉆入幹燥的苔蘚堆中。

微弱的火點如雨後蘑菇一般紛紛冒頭,很快接連成一片明亮,迅速蔓延到周圍的枯葉之上。枯葉們驚恐地蜷曲起身軀,活像一群奴隸遇見君上。與此同時,一口悠長的氣息從側面吹過,火勢陡然高漲,幾乎要從青銅質地的烤槽裡溢出來。

此時天色將晚,槽內火光映出一張男子的胖圓臉。面相約摸三十出頭,白皙的雙頰高高鼓起,雙眼在熱力刺激下瞇成一條線,好似一頭打瞌睡的肥貍貓。

眼看火頭旺起來,這胖子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鼻頭沾的星點苔蘚,回頭喊道:“開殺!”

在他身後的軍營門口,一面“漢”字旌旗下方一字擺放著十幾隻野兔和土雉。士兵們聽到指示,立刻掏出刀子,開始宰殺獵物,褪毛剝皮。

“肉塊的大小要切均勻!串起來要肥瘦相間!”

胖子大聲叮囑瞭幾聲,然後小心翼翼地從身旁竹筐裡取出幾枚炭塊,一一喂給槽火。這些灰白色炭塊蘊含著驚人的熱力,一投入火中,溫度很快變得炙熱。

胖子滿意地拍拍手,轉頭高喊:“趙尉史,先把我那兩串拿來!”一個老吏模樣的中年人幾步趕過來,手裡遞過兩根細竹簽。竹簽上串著四枚血淋淋的新鮮兔腰,一看就是剛挖出來的。

“唐縣丞,這是您要的……”

趙尉史話沒說完,胖子一把搶過竹簽橫置在火槽之上,確保腰子正下方是火頭最旺盛的位置,然後一屁股坐地上,就這麼托著下巴、一臉虔敬地守在烤架旁。

趙尉史剛剛擔任尉史不久,總覺得堂堂一位大漢豫章郡番陽縣的縣丞,居然親自上手烤肉,未免太不成體統。可這位叫唐蒙的上司,對官員體統似乎並不在意,更在意的是火候。隻見他不時撥動槽內精炭,或者轉動竹簽,偶爾還費力地彎下大肚腩,用嘴去吹上一吹火,比批閱文書還上心。

過不多時,縣兵們聚攏過來,每個人手裡都捏著十來根竹簽,上面串著大小不一的兔肉和雉肉塊,都是最新鮮的活殺,顏色粉嫩,甚至還滴著血。

唐蒙仔細地一一查驗,諄諄教導:“兔肉質柴,要先抹點脂膏,放兩側悶烤;雉肉質嫩,擱中間焦烤。燒烤上應天時,下合物性。若是錯亂瞭,可是要遭天譴的。”他絮叨完瞭,終究不放心,索性霸道地搶過所有的肉簽,親自一根根往火槽上擺。

趙尉史心虛地看看周圍,忍不住勸道:“唐縣丞,咱們畢竟是來打仗的,這麼吃……合適嗎?”

要知道,他們這支縣兵此時並不在番陽縣,而是在南部邊境參與一次軍事行動。這才剛剛抵達一天,唐縣丞就公然在軍營前燒烤,未免太高調瞭。

唐蒙滿不在乎道:“王主帥剛才不是傳令諸營埋釜造飯麼?我們是遵令行事。”趙尉史皺瞭皺眉頭,別的營頭都是醬菜湯加摻麩子的硬麥餅,誰會在營門口這麼精雕細琢地烤肉?如果敵人突然襲擊,豈不危險?

唐蒙一邊翻弄著肉串,一邊哈哈大笑:“老趙你真是瞎操心,這仗啊,根本打不起來。”

趙尉史一怔,他們千辛萬苦來到邊境,不是為瞭打仗嗎?別說他,就連周圍的縣兵們都露出疑惑表情。唐蒙見肉串還要烤上一陣,索性伸直手臂,指向南方:“你們看見那道山嶺瞭嗎?”

眾人順著他手臂看去,隻見遠處是一道巍峨蒼翠的山嶺,山勢連綿不斷,宛若一道巨大的長城橫亙在視野之中。

“那道山嶺叫做騎田嶺,地勢險要,隻有一條陽山關可以通行,是南越國和咱們大漢的分界線——南越國你們知道吧?”

有人點頭,有人搖頭。

唐蒙索性拿起一根竹簽,在槽邊的土地上一邊劃拉一邊說起來:

“這個南越國啊,是南邊的一個小國。它跟咱們大漢之間,被五道莽莽山嶺所分隔。這五嶺分別叫做大庾嶺、騎田嶺、越城嶺、萌渚嶺和都龐嶺,從豫章郡一直綿延到長沙國,幾乎擋住瞭大半個大漢南境。”

隨著解說,竹簽在泥地上劃起線條來。這些線條簡潔明瞭,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五座山嶺的大體走勢。這些山嶺彼此相聯,如同一條張牙舞爪的猙獰長龍。緊接著,竹簽又在龍身下方勾瞭一個“漢”字,上方勾出“南越”二字。於是泥地上顯現出一幅下北上南的地理圖,如同撥雲見霧,讓整個漢南格局一目瞭然。

唐蒙把竹簽子往南越境內狠狠一戳,那簽子竟立在瞭土地之上。

“本來呢,南越國是大漢藩屬。可最近南越王蠢蠢欲動,居然打算稱帝,跟咱們大漢天子平起平坐。朝廷哪裡受得瞭這個,特意派瞭大行令王恢來興師問罪……”

他正說著,那四枚兔腰突然滋滋冒出油來,幾滴醇厚的濁脂落入槽中,在火中發出悅耳的“滋啦”聲。唐蒙從腰間小佈袋裡抓出一撮黃褐粉末,這是用粗鹽與花椒磨碎的混合物。他倒轉握拳,細細搓動,隻見粉末從指縫之間緩緩漏下,均勻地撒在半熟的腰子上,這才繼續道:

“……你們仔細想想,大行令這次帶的什麼兵?都是會稽、豫章兩郡的縣兵,一個長安來的精兵都沒有。你說就咱們這樣的烏合之眾,打得過誰?”

眾人惶恐搖頭。唐蒙雙手一攤:“所以嘛,朝廷派咱們來,壓根根本沒指望打仗,隻是多調點人,打算嚇唬一下南越國而已……”周圍的人聽罷,俱是松瞭一口氣。這些縣兵其實都是普通百姓,一提打仗就哆嗦。如今聽自傢縣丞一番自嘲,才算如釋重負。

唐蒙熟練地把腰子翻瞭一面,對趙尉史笑道:“老趙,別杞人憂天瞭。天塌下來,有兩千石的大官們頂著。咱們既然出來瞭,隻管安心享受就好。”這時烤槽上的腰子開始散發出濃鬱的焦香,他又趴到槽邊,狠狠地吹起氣來。

趙尉史撫瞭撫額頭,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他下意識環顧四周,忽然發現一樁古怪:

此時陽山關外的山頭,幾乎都被諸縣漢軍占滿,每一處高地都飄起瞭炊煙,那應該是其他營頭在埋釜造飯。騎田嶺氣候太過潮濕,木頭和樹葉裡的水氣特別重,一燒火就濃煙滾滾,格外醒目——唯獨唐縣丞起的這個火頭,雖說熾熱無比,煙氣卻幾近於無。

“唐縣丞,咱們營的這個火頭,怎麼不怎麼冒煙吶?”他好奇問。

唐蒙大為得意,一指槽底:“老趙你不知道,我帶來的這幾塊炭,叫做桑炭,是用桑樹悶燒出來的精炭。無煙無焰,火力強盛,乃是烤炙上品。”他炫耀似地拿起那兩串兔腰子,隻見表皮焦黃,上綴一層細粉,隱隱有花椒的香氣傳來。

他輕輕沖竹簽吹瞭一口氣:“而且這桑炭還有一個妙處,用它烤出來的肉會帶有一股桑木香氣,滋味妙美——來,你先嘗一口?”

趙尉史遲疑地接過一支竹簽,張嘴一咬,口腔內頓時汁水四濺。這腰子烤得外焦裡嫩,腥鮮交錯,一股極致的脂香從口腔直沖頭頂,幾乎要把腦子融化掉。待到油味稍散,趙尉史細細再一咂巴嘴,舌頭上還殘留著一層辛香與椒香,回味無窮。

但快感過後,襲上心頭的卻是一種沉重的罪惡感。烤個腰子而已,又是配桑炭又是灑椒鹽,未免奢侈太甚!趙尉史忍不住內疚起來。

唐蒙坦然拍瞭拍肚腩,發出醇厚的砰砰聲:“奢侈過甚?你想想,天下至真者,莫過於食物。好吃就是好吃,難吃就是難吃,從來不會騙你。咱們要不精心侍弄,怎麼對得起人傢?”

趙尉史覺得這是歪理,可又不好反駁,隻好低頭默默把另一個兔腰也吞下去,香得他又是一陣哆嗦。一抬頭,唐蒙已經迅速幹掉瞭另外一串,重新回到烤槽之前。

槽上那一大把肉串陸陸續續都熟瞭。在唐蒙的細心呵護下,每一串都烤得恰到好處,外焦裡嫩。縣兵們排起長隊,每人分得兩串,一串兔肉一串雉肉,再拿一塊麥麩餅。

“老趙啊,這裡的野雉肥得很,膏脂豐腴,我告訴你怎麼吃才不浪費。”

唐蒙熱心地拿起一個麥麩餅,從中間掰開,舉起一根雉肉倒轉,讓還未凝固的肉油滴落下來,浸入麥餅的芯兒中。滾燙的油脂迅速滲透下去,粗白色的麥芯兒很快被染成深褐色。

趙尉史看看左右,發現那些縣兵都這麼吃,手法很熟練。唐縣丞在番陽做瞭五年縣丞,估計這些人早被這位老饕“教化”。他索性把心一橫,如法炮制,閉著眼睛享受起這罪惡的快感。

別說,被肉油這麼一浸,麥麩餅的粗糲口感變得綿軟,嚼起來毫不紮嘴。趙尉史又咬下一口兔肉串,烤得很幹,頗為耐嚼,有一股悶悶的香味,忍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呻吟聲,渾然忘我。

唐蒙分發完烤串,坐回到軍營前的火槽前。這樣肉串可以隨手放在槽上,保持溫度——這是縣丞的小小特權。他吃一口麥餅,就一口雉肉,待吞咽下去之後,再拿起兔肉串咬一口,慢慢咀嚼,雙眼百無聊賴地望向遠處那道翠綠山嶺。

此時天色幾乎完全暗下來,夜幕遮蔽瞭騎田嶺的大部分細節,隻保留瞭它高聳險絕的輪廓,黑暗中,帶著一種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峻氣質。泥土裡那幅隨便劃拉的地圖,在昏暗中隱隱浮現成一片模糊的圖景,仿佛在提醒著唐蒙,還存在著另外一個中原人所不熟悉的陌生世界。

聽說嶺南的風土別具一格,有很多中原難得一見的食材,不知吃起來是什麼滋味啊……唐蒙忍不住在腦海中浮想聯翩。

他正自想象,突然發覺營地的北坡下方,有幾處灌木叢劇烈地搖曳起來。唐蒙心生警惕,趕緊把最後一口雉肉吞下,定睛去看。下一個瞬間,十幾個人影從樹林裡猛然躥出來,這些人身披褐衫、下著短絝,右肩綴著幾根羽毛。

“南越兵?”

唐蒙立刻判斷出對方的身份,冷汗不由得“唰”地冒出來。他剛跟手下誇完海口說不會開戰,敵人就來襲營……不對啊,漢軍在北,陽山關在南,怎麼南越兵卻從北邊摸過來瞭?

唐蒙正要回頭示警,不料一個南越將軍幾步沖上坡頂,拔出銅劍就要刺他肚子。

唐蒙身子肥胖不及閃避,情急之下飛起一腳,狠狠踢向火槽邊緣。腳尖兒恰好套進把手,把整個烤架凌空掀翻。那些還未燃盡的桑炭碎渣,一下子飛散開來。其中一塊火炭高高彈起,正好砸在那逼近的軍官臉上,“滋”的一聲皮肉緊貼,令他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唐蒙知道此時若是退瞭,肯定跑不過對方,索性合身撲瞭上去,利用體重優勢一下子把那軍官撲倒在地。後者臉上痛極,陡然又被這一座肉山壓住,登時動彈不得,連銅劍都丟去瞭一邊。

更多的火炭,滾落在草坡之上。這一帶野草豐茂,枯枝遍地,被這些熾熱的碎片一滾,山坡上登時冒出七、八條赤蛇。它們遊走於草木之間,所到之處無不火光四起。一會兒功夫,兩人便被濃密的煙霧所籠罩。

那軍官兀自掙紮,唐蒙不懂搏擊,隻得死死把他壓住。隨著煙霧越發濃密嗆人,兩人漸漸都沒瞭力氣。唐蒙的右手無意中觸到對方腰間,如深陷綿軟泥中。他急忙抽回手,手上濕噠噠的,似乎沾瞭一手軟泥,同時鼻子嗅到一種令人心生愉悅的氣味。

“好甜!”唐蒙迷迷糊糊的,冒出瞭一個古怪念頭……

一條青筋,在王恢的額頭輕輕綻起。

身為大行令,王恢的日常職責是處理朝廷與藩屬之間的關系,什麼麻煩事都見過瞭。可此刻望著跪在下首的兩個人,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跪在左邊那位,是南越國的一個左將,他的右臉頰上有一大塊觸目驚心的新鮮燙傷,身子不時因疼痛抽搐著;跪在右邊那位,是這次跟隨自己南下的番陽縣丞,胖乎乎的臉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隻蜀中貔貅。

在他們身後,是一大片燒得烏禿禿的山丘,至今仍有餘煙裊裊。一座軍營孤零零地矗立其上,活像黑狗身上的一塊斑癬。

一個時辰之前,王恢正在中軍大帳研究輿圖,突然接到消息,說漢軍一處營地突燃大火。他急忙率中軍精銳趕來救援,沒費多大力氣便生擒瞭這一小批南越兵,順手救下死死壓在南越軍官身上的唐蒙。

這場小小的勝利,卻讓王恢很煩躁。

他這一次率軍到騎田嶺,隻是擺出姿態施壓而已,沒打算真開戰。但如今人傢公然襲擊你的軍營,如果追究,一場大戰不可避免;如果不追究,有損大漢顏面——左右為難,可真是個燙手芋栗!

思忖再三,王恢決定先對付左邊的麻煩。他用馬鞭一指那個南越軍官,居高臨下喝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黃同,在南越軍中擔任左將一職。”軍官老老實實回答。這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兵,闊鼻厚唇,中原音講得很流利。

“你一個藩國裨將,居然敢公然襲擊天軍營寨,到底是受何人指使?”王恢厲聲質問。黃同嚇得連連叩首:“在下冤枉,冤枉……”

“冤枉?這軍營難道不是你燒的?”

黃同哀聲道:“真不是啊,明明是這位……”他看瞭眼身旁的唐蒙,唐蒙立刻跳起來大叫:“我那是不畏犧牲,阻止你們去襲擊中軍大營!”

他胸口一挺,顯出大義凜然的模樣。黃同慌忙解釋道:“下官原本是在騎田嶺以北巡哨,沒想到天軍乍臨,把陽山關前圍得水泄不通。我們急切想尋個空隙,撤回關內,無意中撞進瞭這位將軍的防地。下官隻有歸傢之意,實無挑釁之心啊!”

王恢冷笑:“無意撞進來?我軍連營數十裡,你為何偏覺得那裡是空隙?”

黃同也是一臉茫然:“下官在傍晚時分仔細觀察過。騎田嶺北側的山丘之上,皆有漢軍炊煙飄過,唯有此處沒有。下官以為這裡並無天軍駐守,遂帶隊趁夜鉆行,哪知道……”他嘆瞭口氣,把腦袋垂下去。

王恢把視線挪到唐蒙身上:“唐縣丞,我記得那時傳令諸營就地造飯,為何唯獨你的營中不見炊煙?”唐蒙立刻來瞭精神,眉飛色舞道:“因為下官帶瞭幾斛桑炭。這種炭乃是用桑木悶燒而成,不煙不焰,熱力健旺,烤起肉來那真是……”

“等一下!”王恢打斷他的話,感覺第二根青筋也綻起來,“你在軍營裡烤肉?”

“沒有,沒有,是軍營門外烤的,我們自己打的野味。”唐蒙怯怯解釋瞭一句。

“你哪來的烤槽?”

“呃,自己帶的……”

王恢大怒:“臨陣接戰,軍中飲食以速為要,你居然慢悠悠地去打野味烤來吃!萬一貽誤瞭軍機怎麼辦?”唐蒙慌忙伏地請罪:“王令您既然打算不戰而屈人之兵,所以我……對,我想讓士兵吃得飽些,好有力氣長期對峙。”

“誰跟你說我要不戰而屈人之兵的?!”

“如果朝廷有心開戰,應該派一位將軍來。大行令您是負責邦交事務的,帶著一群縣兵,能打得過誰呀……”

第三根青筋終於在王恢的腦門成功凸起。

他確實沒指望這些臨時征調的縣兵打仗,但……這種事不必公開講出來吧?

王恢正要出言呵斥,唐蒙卻忽然轉過頭去,看向黃同,抬起右手。黃同以為他要扇耳光,嚇得一縮,然後才看到,這隻肥厚的手手上沾著一塊黑乎乎的污泥。

唐蒙對黃同道:“其實你不是在陽山關的北部巡哨,而是剛剛從東邊趕回來的吧?”黃同臉色登時一一僵:“胡說!”唐蒙把手指湊到自己面前,先用鼻子嗅瞭嗅,然後伸出舌頭,津津有味地舔瞭一下。

這個舉動,讓在場所有人面色大變。就在王恢爆發之前,唐蒙趕緊恭敬道:“王令明鑒,這不是污泥,而是仙草膏啊。”

王恢臉色鐵青:“你在說什麼?”唐蒙道:“閩越之地有一種仙人草,也叫草粿草。此草曬幹之後,煎取汁液,與米粉同煮,放涼便會凝成玄色軟膏,叫做仙草膏。其性甘涼,可解熱毒,是閩越人穿行山林的必備——即是此物瞭。”他說得口水幾乎都要流出來。

“然後呢?”王恢感覺自己的耐心即將耗完。

“我適才與黃左將纏鬥之時,無意間沾瞭滿滿一手。想必是黃左將也嗜好此物,隨身攜帶。”

唐蒙伸手一扯黃同的佈腰帶,上面果然還沾著幾塊黑漬。

“這仙草膏風味絕美,隻是難以久存,不出三日必會發酸。所以閩越國之外,幾乎沒什麼機會吃到。”說到這裡,唐蒙再次把那根指頭豎起來,嘖嘖道:“好在黃左將身上帶的仙草膏隻是微酸,尚可入口。”

王恢聽到最後一句,陡然怔住瞭。

閩越國在南越國的東邊,也是個不安分的小藩屬。仙草膏是閩地獨有,三日即會酸壞。黃同既然隨身攜帶此物,且還未發酸,豈不說明此人剛剛從閩越返回?

身為大行令,他敏銳地嗅到瞭一絲陰謀的氣息。

唐蒙見王恢反應過來瞭,索性蹲下身子。之前在泥地上劃拉的那張五嶺格局圖還在,他拿起樹枝,在上面又添加瞭幾筆線條,在“漢”與“南越”的左側勾勒出“閩越國”的邊境輪廓。然後那樹枝從閩越邊境劃瞭一條線,直接連到騎田嶺的位置。這一下子,黃同的行動路線就變得十分清晰。

在漢軍與南越軍對峙的敏感時刻,一支南越國的精銳小隊從閩越國返回陽山關。王恢意識到,這個黃同隻怕身上肩負著什麼重要的外交使命。

不過剛才衛兵搜查過他全身,並無任何簡片絲帛。王恢沉思片刻,突然對黃同道:“閩越王捎給南越王的口信,可是約定互尊為帝,聯手抗漢麼?”

黃同猝然被問,不由“啊”瞭一聲,旋即醒悟,趕緊把嘴巴閉上。可惜為時已晚,他那一瞬間的失神,已然暴露出足夠多的信息。

王恢冷哼一聲,沒有再多問什麼,吩咐手下把黃同拖走。接下來的審訊幹系重大,得回中軍大營才能繼續展開。他望向下首的唐蒙,眼神一時變得復雜。

這傢夥私設燒烤,違背軍紀,論律本該重罰。但他卻陰錯陽差抓到瞭黃同,而且還從仙草膏這個細節,牽扯出兩國勾結的大陰謀。真不知道這胖子到底是福緣至厚,還是大智若愚。

王恢一甩袖子,語氣和緩瞭些:“唐縣丞,你肆意妄為,本該軍法從事。不過念在你擒獲敵使,姑且功過相抵。接下來,你可要更加用心才行。”

“謹遵王令吩咐。”唐蒙樂呵呵地深深一揖,然後抬起頭,討好似地問道,“……那我,能不能搜一下?”

“搜什麼?”

唐蒙一指那支垂頭喪氣的南越小隊:“除瞭黃同,其他人身上說不定也攜有仙草膏。能不能容下官搜檢一下,獻與王令品嘗?”

第四根青筋在王恢額頭猛然拱起,他狠狠瞪瞭一眼唐蒙,沒好氣地一擺手:“我不要那鬼東西!你想要便自己留著!”

一個水刻之後,王恢押解著南越國的俘虜離開,而唐蒙則心滿意足地提著一個佈袋回軍營,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他運氣很好,有四個南越斥候腰間的竹筒沒有損毀,裡面的仙草膏保存完好,被他統統倒進袋子裡,

番陽縣兵們關切地圍攏過來。他們不太理解唐縣丞的古怪性格,但如果一個人總是能帶來美味的食物,自然而然會贏得其他人的敬愛,這一點人類和其他動物並無區別。

唐蒙把手裡的袋子晃瞭晃:“今天你們有口福。我記得西邊那個山頭,好像有個野蜂窩,你們去幾個人,設法刮些蜂蜜回來,澆在這仙草膏上味道絕美。”

他讓一個縣兵轉過身,拿起一塊殘炭,在其背襟上畫瞭幾筆,權當指引。這縣兵帶著幾個同伴,喜孜孜地離開瞭。唐蒙小心翼翼地打開佈袋,把仙草露倒入一個陶盆。這東西顫巍巍的,很容易碎掉,必須仔細侍弄。

趙尉史湊過去,小心地問王令到底怎麼說?唐蒙笑呵呵道:“王令說我功過相抵,真是最好不過。”趙尉史大為不解:“您擒賊的功勞都給抵沒瞭,這也算好事?”

唐蒙“嘖”瞭一聲:“老趙,這你就不懂瞭。過大於功,要受罰挨打,不合算;功大於過,下回上司有什麼臟活累活,第一時間會想到你,也是麻煩多多。隻有功過相抵,上司既挑不出你的錯,又不敢大用,才能落個清靜。”

趙尉史更不懂:“別人天天盼望建功升官,怎麼唯獨唐縣丞你避之不及?”

唐蒙不屑道:“升官有什麼好?前朝有個宰相叫李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厲不厲害?到頭來被推出去殺頭,臨死前對兒子說,很想念父子倆一起牽著黃犬出東門的悠閑日子——我幹嘛不一步到位,直接去東門溜狗?”

“那您就打算……一直做個縣丞啊?”

唐蒙一拍胸口,更加理直氣壯:“夫唯不爭,則天下莫能與之爭。孝文、孝景二帝提倡黃老,講究無為而治。我這麼做,是為瞭緬懷先皇,遵其遺志。”

趙尉史沒想到,這位縣丞能把胸無大志說得如此雅致,一時無語。

很快縣兵們抱回一大塊野蜂巢。唐蒙從裡面摳出蜂蜜,直接澆在陶盆裡面,給眾人分食。唐蒙收繳的仙草膏不算多,每人隻能分上小半勺。但對這些縣兵來說,已是極難得的奢侈,個個吃得心馳目眩,神意洋洋。

趙尉史猶猶豫豫地嘗瞭半勺,仙草膏那順滑的口感,配合著蜂蜜的甘甜,一瞬間包裹住整條舌頭,不由得精神一振、疲乏全無,一種升仙的錯覺潛然滋生。

他對唐蒙的話,忽然有瞭一絲理解。如果每日都能有這樣的體驗,確實要比做官開心多瞭。趙尉史花瞭好久,才從回味中清醒過來,耳畔忽然聽見一片參差不齊的酣暢歌聲。其中帶頭領唱的縣丞聲音醇厚響亮,語氣裡滿滿的全是幸福:

“人生不滿百,莫懷千歲憂,黃老獨清凈,脂膏復何求。”

《食南之徒》